夜深了,灵儿才轻手轻脚的从刘兰芝的屋子退了出来。
这两天,东院闹成了一团,程谨的孩子真的摔没了,派人来西院请了刘兰芝几次,但都被刘兰芝以病了为由,给推了回去。
刘兰芝足不出户,连客栈也不去了,她并不是真病,只是不想见人,整个人恹恹的躺在床上,吃不好也睡不好。
不过今天该是真累了,灵儿从客栈回来,才开头跟五少奶奶说起客栈的事没多久,就看她有些乏了,她赶紧伺候五少奶奶上床躺着,一直待到她睡熟了,这才悄悄退了出来。
才将门关上,一个转身,就见柱二打着灯笼,身后跟着五少爷,灵儿神情一松,急急走上前。
张青扬看着屋子已经暗了,打了个手势要灵儿噤声退下,自己放轻步子进屋。
坐在床沿看着刘兰芝明显瘦了一圈的脸,他的心狠狠一疼,见她不安稳的翻了个身,他伸出手轻柔的拍着她的背,安抚着让她沉沉睡去。
这几天刘兰芝睡得并不安稳,但睡梦中这双安抚的大手,倒令她睡了个好觉,太阳才升起,她便眯着眼睛转醒。
一醒来,就发现张青扬躺在自己身旁,她先是微惊了一下,但随即感觉得鼻头一酸,竟想掉眼泪,她连忙抹了抹双眼,不让自己孩子气的样子被他看见了。
“怎么了?”她才一动,张青扬就醒了,睁开眼就看她揉着眼睛。
刘兰芝没说话,只是摇着头。
他抬起了她的下巴,不舍的道:“这阵子辛苦你了。”
“不辛苦。”她伸手紧紧抱住了他。“只是想你了。”
他拍了拍她的背,轻笑出声。
“我以为你还得花几日才能回。”
“原是如此,但是……”他收到了大亇的信,便跟爹说了一声,急急的先行一步回府。“爹明日便到,你可有事要告诉我?”
刘兰芝柔柔对他一笑,将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腹部。“我们要有孩子了。”
虽然早就从大牛的信中得知,但听她亲口证实,张青扬的心依然一阵激动,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喜悦,她也开心有孩子,可是想到前几日的意外,她闷声说道:“大嫂的孩子没了。”
他的身子微僵了下。
“在我面前摔的,”刘兰芝的声音因为压抑和害怕而颤抖,“其实我可以叫住她的,但我没有。”
她察觉海棠有古怪,她原可以阻止程谨,但那一瞬间,她犹豫了,就来不及。
“那是自作自受,与你无关。”张青扬脸色阴暗如暴风雨前夕。
原以为姚氏不喜他,只不过是嫉妒死去的母亲,顶多在暗地里做些事令他不痛快,他向来当看戏似的不放在心上,但这次当真是过了,他无法再容她,纵使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都一样。
“我已要大牛找了座府第,你有身孕不宜大动,等孩子生下来之后,咱们就搬出去,”张青扬放柔表情,怜爱的低头亲亲她的额。“但在孩子生下来前,你得乖乖的待在西院里,除非有我或大牛陪着,不然你哪里都不能去。”
刘兰芝并不想被拘在西院里,但是看到他的神情,明白他这是担心她,她的心一软,点了点头。
书房里,张青扬正在账册上写着什么,大牛走了进来。
“爷才回来,怎么不多歇会儿?”
张青扬头也不抬,淡淡说道:“好些天没看了,东西积放着总是件事儿。对了,我让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让大少奶奶摔倒的那滩水,是牡丹不小心打翻还来不及擦拭的,在爷回来前,牡丹就被逐出府了。”
姚氏的手脚倒是快。张青扬眼神一冷。“牡丹人呢?”
“她拿了姚氏一大把银子离府,被我抓住,人被我拘在柴房里,饿了她几日,她受不住就说了,姚氏察觉五少奶奶有孕,要海棠来西院叫五少奶奶,却在必经的路上吩咐牡丹洒水,水里混着油。”
张青扬手指一紧,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狠狠扔出手中的毛笔,玉管撞到地面,啪的一声断成两截。
大牛可以理解五少爷的怒气,也没出声相劝。
柱二急匆匆的从外头进来。“爷,老爷的马车进了城了。”
张青扬冷着脸,起身大步走了出去,瞥见大牛跟了上来,他脚步不停的道:“五少奶奶身子不好,你在这里看着,不论有任何动静,都别让她出西院。”
大牛立刻停下脚步,目送着头也不回的五少爷离去。
太守张代枫历劫归来,整个人瘦了一圈,有些疲累的被下人从马车上扶了下来。
得到消息的姚氏连忙迎了出来,伸手扶着他。“老爷,你可回来了。”
他脸上不见笑,反应冷淡的挥开了她的手。
他与姚氏的感情向来平淡,但也从没在下人的面前不给她面子,对她,他是心中有愧,毕竟他曾经承诺与她一世一双人,只是跟她成亲数年后,他遇上了梅儿,在她身上,他看到了迷人的爽朗和坦诚的笑容,与姚氏给他的相敬如宾不同。
在梅儿身上,他明白何谓真正的琴瑟和鸣、夫妻自在的相处之道,但偏偏笑笑出生那年,他与姚氏那对双生子前后染了风寒死了,为此他被姚氏埋怨,更是觉得愧对她,所以多年来,对她处处容忍,却没料到她是越来越张狂。
“爹。”
看着从后头走过来的张青扬,他的目光一柔。“你媳妇可好?”
“好。”
张代枫点了点头。“没事便好。”
姚氏见状,心头无明火熊熊烧着,这么多个月不见,不先关心关心他们母子,女儿都被退婚了,回来头一个竟是问刘兰芝那个贱人,她讽刺道:“青扬的媳妇能有什么不好?难不成老爷是怕我令人委屈了不成?”
张代枫闻言,冷冷的瞧了她一眼。
这个眼神令姚氏的心一突,虽然两人的感情称不上亲近,但他还是尊重她这个原配妻子,鲜少如此拉下脸待她。
“经文、经武人呢?”他走进屋里坐下,放眼望去,没有两个嫡子的身影,他回府都多久时候了,竟然还不见人。
姚氏有些不自在,早派人去叫了,却还不见这两个儿子出现,只怕这两个被府里的婆娘给吵烦了,昨夜根本就不在府里,不知又宿到哪个温柔乡去了。
“爹,你可回来了。”陈婉蓉一得到消息,也不顾身上、脸上带着伤,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倒在张代枫的面前。“爹可要替媳妇作主。”
姚氏的表情一变,就派人要陈婉蓉安分待在屋子里,别出来丢人现眼,没料到她竟不要脸面的顶着一脸的伤跑出来。“老爷才回来,你这是什么样子?”
陈婉蓉这才不管,哭喊道:“二少爷竟要收个青楼女子回府,媳妇不允,他竟动手将媳妇打成这副样子,娘不管,还说是媳妇丢人现眼,活该受这皮肉痛,爹啊,媳妇委屈。”
“你有何委屈?”姚氏一恼,怒道:“你打破了你嫂子的玉观音,害得她跌倒,孩子都摔没了,没将你休离出府,你就该感激,现在还有脸告到老爷面前?”
“那座玉观音是媳妇不小心摔的,但是让孩子摔没的,是娘你屋前回廊的一滩水,跟媳妇没半点关系。”
“关上你的嘴!”姚氏脸色难看,不自在的瞄了眼神情冷漠的张青扬,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滩水有古怪。
张代枫不发一语,冷静看着堂上众人的神情,姚氏的不自在、二媳妇的愤恨、五儿子冷淡面容下隐含的不平和气愤,他在心中叹了口气,他早就从五儿子口中得知这阵子府里发生的事,却没料到情况比五儿子愿意说的还要荒唐。
“经武人呢?”
“这几日他都窝在青楼,”陈婉蓉说道:“跟那个贱妇在一起。”
张代枫瞪大了眼,看向姚氏。“你这是怎么管家的?”
姚氏心中不平,马上反驳,“婉蓉镇日只知吵闹,经武不愿待在府里也是理所当然,这是她咎由自取。”
“想当初我不也因你吵闹不休,心生厌烦才会迎进梅儿,如今听你这么一说才知道,这全都是你咎由自取,我根本无需为了迎进梅儿而觉得对你有愧!”
哪里想得到会扯到自己身上,姚氏一脸屈辱。这么多年来,老爷还是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提起那个贱女人。
“这些年来,因为对你感到愧疚,只要不出大错,我事事由着你,青扬孝顺,不愿见我为难,也不与你计较,就连笑笑……”他重重一叹。“你放话说她死了,我也念在你遭受丧子之痛的分上忍了下来,但今日看来我错得离谱,你见经武荒唐也不知约束,任由他打骂媳妇,更令人发指的生出害人之心,青扬的孩子也是张家的骨血,你却还是事事算计,你就是没料想到报应,最后算计到了经文的孩子头上。”
姚氏惨白了一张脸,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半空中。“老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张代枫冷冷一哼。“你心里明白!若让经文夫妻知道那滩水是你搞的鬼,你有何脸面面对?”
“是谁在老爷面前胡言乱语,”她打死不认,“这件事跟我没有半点干系。”
“牡丹被我关在西院的柴房里,”张青扬控制涌上心头的恨意,尽可能平静的开口,“母亲可要让我唤人来?”
姚氏一时方寸大乱,她不是早让牡丹拿着银子远走,现在怎么会……不过她逼自己冷静下来,硬是强辩道:“不论牡丹说什么,不过都是脱罪之辞。”
“够了!”张代枫斥道:“你真不要脸面,非得真跟人对质才要死心认错?!青扬今日还愿唤你一声母亲,你真该感到羞愧。”
姚氏又急又怒,浑身发抖,看来这次无论她说什么,老爷都已经信了张青扬。
“这些年来,青扬为这个家做的也够了,”张代枫的目光须臾不离姚氏,结缟多年,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她的弱点。“他的媳妇有孕,虽不宜大动,但为了以防万一,今日我便作主让他们就搬出府去,过自己的日子,离你这个嫡母越远越好。”
闻言,姚氏差点站不住,张青扬一走,就代表财神爷离开,府里的开销怎么办?这一大家子可活不下去,她大嚷道:“我不允!他要走可以,但得留下易水楼。”
“你这女人!”张代枫再也忍不住大怒,倏地站起身骂道:“贪得无厌。”
他气得身子一晃,姚氏一惊,张青扬一个大步上前扶着。
“爹!”
张代枫无力的摇着头。“家门不幸,真是家门不幸。”
“别说了,”张青扬也气姚氏,但更顾念父亲的身子。“孩儿扶你回屋休息。”
张代枫任由他扶着,不愿再对姚氏多说半句话。
姚氏心有不甘的想要跟上,却被柱二硬生生挡住。
“我累了!”张代枫被安置在床上,有些虚弱的说:“改日你再带你媳妇来让我看看。”
“是。”
“你嫡母的事,我会处理,不会再令你为难,你好好照顾你媳妇,可以的话就尽快走吧。”
张青扬本以为父亲会反对他离府,也已经打定主意,就算起冲突,这次也不再让步,却没想到父亲不但自己开口,还要他尽快离开。
“爹可以与我与姊姊一起离府。”
张代枫幽幽叹了口气,年过半百,回头去想,才惊觉自己这一生快乐的时间太少,拥有幸福的时间太短,因为一段情,忽略了太多事,今日不论姚氏、荒唐度日的嫡子或是被退婚的嫡女,全都是他忽略纵容之下养出来的。
“这么些年就因为愧疚,所以纵着你嫡母,每每经文或经武犯错,我出声斥责、教训,她便拿你和你娘来说我偏心,久了我也懒得再管,所以才让你两个嫡兄成了今日这模样,是我错了……
“今日我已是一介平民,看似失去许多,但或许是老天爷仁慈,再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有时间好好教导他们两兄弟,只盼我有生之年能看他们走向正途。只是他们虽然行事荒唐,毕竟是你兄长,并未起恶心,今日一事,我知道是你媳妇委屈,但看在爹和你两个哥哥的分上,就再原谅你嫡母一次可好?”
张青扬沉着脸,父亲这是看在两个嫡子的分上,向他替姚氏求情,他敛下眼思忖着,真要说,两位嫡兄也不坏,只不过在色字上沉迷不可自拔,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也得负大部分的责任,若没有他在一开始就由着两位嫡兄开口便大方的给银子,任他们玩乐的话,今日情况或许不同。
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这次的事,看在自己的爹开口,刘兰芝无事的分上,他可以忍下。
久久,张青扬开了口,“仅此一次。”简短几个字,他算是点头让步了,但将来无论姚氏、嫡兄如何,他清楚自己都不会再留情面。
海棠端着茶,来到姚氏面前,姚氏一气恼,手一挥,把她手中的茶盏打翻了,茶水泼到了海棠的衣裙,她连忙跪了下来。“夫人别因小事气坏了身子。”
“小事?!”姚氏瞪着海棠。“老爷的态度你方才在厅里也见着了,他让张青扬走,这摆明了不给我颜面。”
海棠敛着眼。“这是因为老爷担心着五少奶奶肚子里的孩子。”
提到那个孩子,姚氏心中就有气,那日陈婉蓉在屋里大闹,张经武打了惠子一巴掌,刘兰芝竟不发一言的带人走,这根本不像是她会做的事,果然派牡丹跟着后头瞧,就见她干呕不止,她是生过孩子的人,一听牡丹形容就料想到刘兰芝有孕。
她不由得气恼,庶出的一房什么都要跟她争,程谨才有孕,她那头也立刻怀上,她一时气极,起了不好的心思,却没料到最后害了自己的媳妇。
现在她盼了多少年的孙子没了,刘兰芝肚子里的还安安稳稳的。
“夫人别气,其实只要五少奶奶走了,一切不就能跟以前一样吗?”
姚氏微愣了下,瞅着海棠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海棠柔柔一笑。“只要五少爷恨上五少奶奶,把人赶走,到时五少爷也不会因为五少奶奶离府,而五少奶奶现在捏在手上的东西,就回到五少爷手上,夫人要银子、要东西,五少爷肯定跟以前一样,不会多说半句。”
姚氏思忖着,张青扬就跟老爷一样怕吵闹,所以她总能用这一招让他们由着自己,是刘兰芝来了之后情况才变,刘兰芝将银子看得紧紧的,一分一毫都不愿意多给,让她还得拉下老脸去求,若是刘兰芝走了,情况或许真的会如海棠所言,只是——
“要让张青扬恨她谈何容易?她现在还怀着孩子呢!”
“五少爷成亲那时不就因为五少奶奶投湖一事而心有芥蒂,不愿与五少奶奶亲近吗?一个男人最忌惮的可是自己的女人心里有别的男人,更别提是像五少爷这样高傲的男人。”
“你有好点子?”
“海棠打听过,焦家主母未随着其子进京,所以焦仲卿回乡省亲是早晚的事,”海棠立刻说着自己在脑海中盘算了好些时候的念头,“夫人可以寻人送封信进京,就说五少奶奶日子过得不好,若是焦仲卿有心,定会早早回乡,到时若焦仲卿找上夫人,夫人就帮他一把,让他与五少奶奶见上一面,他们本是恩爱夫妻,郎情妾意,若能再续前缘,总是美事一件。”
海棠的话打动了姚氏,一想到可以除掉刘兰芝这个眼中钉,又能让张青扬颜面尽失,她的心情一好,有些激动的道:“你倒是出了个好点子。这事儿就交给你办,你可得好好办,若事成,我就作主让五少爷收了你。”
海棠压下心中的喜悦,用力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