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那一年,她与雅哥哥初次见面时,也是哭得撕心裂肺的。
凤八乐真希望自己能够记着与他第一次见面的经过,但她做不到,因为那时候她才不过是个三个月大的娃娃。
她听说,那是个极明亮而温暖的春天。
四月天,盛开的桃花,彷佛将晴朗的天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胭脂色。
在京城凤府一座绿意盎然的小院子里,飘散着花儿的香气,本该是一个宁静而悠远的午后,却因为婴孩的啕哭声变得令人焦躁不已。
不,或者该说是手忙脚乱,才刚满三个月大的小女婴因为浑身热腾一直哭闹不停,哭得小脸儿涨红,一口息儿好几回都要喘不过来。
不过是一个小娃儿,却闹得几名女眷手忙脚乱,没人抱得住她,只有在娘亲怀里才稍稍平静些,却仍旧是哭闹不停。
凤徐氏一连生养过七个儿子,却也没遇过这种状况,或许是老天爷厚待她,几个儿子在孩提时都极好生养,连个小病痛也没有过,哪知道千盼万盼终于生了个女儿,却甫出生就大病小病不断,真是教人急白了发。
“乐儿乐儿,娘的好乐儿,你就歇会儿,好好的睡上一觉,大夫说你要多歇息,病才会快快好。”
一边抱着女儿轻轻摇晃,一边好声好气地哄着,因为是好不容易盼到的女儿,凤徐氏心里说不出有千万个疼爱。
就算女儿才刚出世,就被算说会短命,说她这一生福分太厚,命却太薄,所以绝对活不长久,能否熬到及笄嫁人,都还是个未知数。
但是身为她的娘亲,凤徐氏却不愿意放弃,她与夫君都是一样的心思,无论要花多大的力气,都要好好养育这个他们好不容易求到的女儿。
“夫人,放心,小姐应该就快睡着了,大夫说在方子里加了一些眠药,刚才好不容易给喂了小半碗药,小姐应该能够好好睡上一觉才对。”一旁的丫鬟见主子忧心如焚,上前安慰劝说道。
“希望如此。”凤徐氏低头看着女儿哭红的小脸,万分心疼。
一连两日,女儿都因为呼吸不顺,夜晚睡不安宁,总是闹了大半夜才小睡一会,往往还睡不沉,就又因为身子不舒服而哭醒。
蓦地,小女娃的哭声乍止,喉头一咳,才刚吞下肚的药汁全给吐了出来,小脸上一片狼籍,吐出来的药汁噎住了喉咙,让她觉得更不舒服,下一刻又哭得更加嚎啕了。
“不行了!刚才喂进去的药汤又全吐出来了!”丫鬟叫道,一旁的仆妇连忙递水递巾子,把吐出来的药汁给擦干净。
这会儿,凤徐氏终于再也忍耐不住,跟着女儿一起掉眼泪,“乐儿,娘的好乐儿,娘要你无病无痛,娘要你长命百岁啊!”
循着哭声走进小院里的男孩,正好听见这几句心疼又不舍的哀叹,他站在门外看着里头的一片紊乱,抿着唇一语不发。
身为富商岳家的继承人,从小吃好穿好用好,在岳颂雅的身上造成了一股浑然天成的贵气,虽然才九岁的年纪,还看不出来往后会是生得如何模样,但总是被说取了爹娘最好的精 华,朗尔秀气的五官日后绝对生得不会太差。
“雅少爷。”
凤徐氏认出了他的身分,凤岳两家的交情一直就非比寻常的好,前两日,岳家父子回京数日,还没回自家的府邸,就先来凤家拜访,被她家老爷给留住了几天,歇在客厢留贤院里。
虽然想要好好招待贵客,但是小女儿重病,她可说是有心无力,凤徐氏看着眼前的男孩,眼底满是愧疚。
“可以让我抱抱她吗?”岳颂雅有礼地颔了颔首,才走进屋里,一开口的要求却是教众人为之一愣。
凤徐氏起初有些为难,她听说过关于这少当家的一些传闻,才九岁的年纪,许多事情却已经是打点得恰到好处,不只是聪明,心思也相当细腻,可是,总归是个孩子,把女儿交给他,实在教人有些不放心。
“可以吗?”虽然还是男孩的音色,但语调已经十分沉稳,“请小婶放心,小侄一定能好好抱住乐妹妹,绝不教她摔疼。”
“好。”凤徐氏没再推辞,倾身把女儿交给他。
小娃娃才刚一过手,男孩就吃了一惊,那热腾腾的小身子让他觉得自己就像抱了一个小火炉,烫得教人心惊胆跳。
因为从娘亲熟悉的怀抱离开,小女娃顿了一顿,睁圆了一双带泪的圆眼睛,看着正抱住自己的人,但那不过是一瞬间的宁静,几乎是立刻地,她又哭啕了起来,但哭声却变得虚弱,似乎是因为身子真的很不舒服。
“乐小姐会死掉吧?”
站在角落的丫鬟们音量虽小,可是他却听得一清二楚,只不过没动声色,视线一直盯着怀里的小娃娃。
“大夫说要是今儿个再不见好转,可能就要恶化成肺炎了,小姐才三个月大吧!要是真的得了肺炎,一定是活不成的了!”
“不要胡说八道,出去!统统出去!”年纪较长的仆妇也听见了,拉高了声把两个丫鬟赶出门去。
一时之间,房内是寂静的,一股子哀凄的气氛就像才刚死了人,就连凤徐氏都难过得说不出话来,捂着手绢掉眼泪。
男孩没受悲伤的氛围影响,他轻抿着唇,敛眸看着怀里的小婴孩。
她好软,像是一团软绵绵的小生物,彷佛再多用一点力气,就可以把她给弄死掉一样。
她还在哭,可是哭声越来越虚弱。
或许,就像刚才丫鬟们说的一样,她的病会恶化成肺炎,这小小的身子一定捱不过折腾,一定不久之后,就会向阎王爷去报到了吧!
才三个月。
她才不过来到这世上三个月,那一双圆滚滚的眼睛还来不及多看些人与物,就要闭上眼永眠去了。
这时,那双圆滚滚的眼睛正看着他,才刚出生不久,就连眼睫毛都还是稀稀疏疏的呢!可是红通通的,就像一只白兔般无辜地盯着他。
蓦地,他一转身,将小女娃给搁回床榻上,从怀袖里掏出一只通体碧绿的小玉罐儿,从里头倒出一颗丹药,硬塞进她的小嘴里,手指将丹药塞在她的舌上,不让她吐出来。
“雅少爷,你在给她吃什么?”凤徐氏一时慌了手脚,顾不得他是家里的贵客,连忙地伸手想要拉开他。
小男孩绷着脸不说话,将女娃抱回怀里,无论如何都不将手从她的嘴里给拿出来,这时,女娃尝到了苦味,却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来人!快来人!”凤徐氏一边喊着,一边伙同旁边的一干女眷拉着男孩,想要将女儿给抱回来。
骚动引来了不少人,就连人在前厅的凤祥瑞与岳百阳都赶了过来,一进门就看见了几个人揪成了一块儿,而最中心就是两个孩子。
“住手!”身为凤家的主子,凤祥瑞一喊话,震住了大伙儿,屋里的喧闹几乎是立刻归回寂静。
男孩转眸望向门口,看见了凤世叔,也同时看见了爹亲,一双坦荡荡的眼眸倏地闪过一丝心虚,就在这时,凤徐氏赶忙上前,从他怀里抢回女儿。
“夫人,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凤祥瑞看着妻子,一脸不悦,“雅少爷是客人,你怎么可以对客人无礼?!”
“我也不想的。”凤徐氏紧紧地抱住女儿,神情委屈,“要不是他胡乱喂乐儿吃了丹药,我也不会……”
闻言,岳百阳脸色倏地一沉,上前拾起因为一场混乱而掉在地上的小玉罐儿,他将玉罐握在手里,好半晌,才终于克制住心里的盛怒,压沉了嗓音转头看着儿子。
“雅儿,你可知道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是,颂雅的心里很明白。”男孩抬起了头,直视亲爹。
“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非要气死爹不可吗?”岳百阳在儿子的神情之中看见了坚定,虽然一股子气还没发作,却在看了那副表情之后,硬生生地给搁回心底去。
这时,被晾在一旁没开口的凤祥瑞终于忍不住问出心底的疑惑,“岳世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请凤老弟放心,小乐儿的病明儿个就能痊愈了。”岳百阳转头看着相交多年的好兄弟,微微缓和了严肃的脸色,“刚才雅儿给她吃的药丹,是一颗保命的金丹,只消是一息尚存,哪怕是受了多重的伤,生了多大的病痛,吃了药之后,歇息几个时辰,便无大碍了。”
“这药丹真有如此神奇?”凤祥瑞闻言喜出望外,“世兄,这丹药既然如此神奇,何不将药方交给朝廷,好让要到战场上打仗的士兵们也可以受惠?”
闻言,岳百阳苦笑不已,“如果这保命金丹真的可以大量炼制,我又何必对雅儿发那么大的脾气呢?凤老弟,不是哥哥我吝惜,存心要对小乐儿见死不救,可是这丹药非常珍贵,当年岳家的老祖宗花了上百万银两,最后真心诚意感动了炼丹的高人,也不过就求得了十颗金丹,多年过去,高人不知去向,药方子也随着高人而下落不明,几年来,陆续用了几颗金丹,如今我把最后一颗金丹给了雅儿,当然,最后的结果老弟也见到了,他刚才把药丹喂给了乐儿,现在是半颗金丹都不剩了。”
说完,他笑叹了口气,神情半是苦涩,半是无奈。
凤祥瑞好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这一刻明白了金丹的可贵,也了解世兄没说出口的难处。
不同于凤家的子孙繁盛,一连几代,岳家皆是独子单传,在儿子岳颂雅未出世之前,岳百阳最爱惜的就是自己的性命,几乎到了贪生怕死的地步,但他知道那并非因为怕死,而是怕岳家绝了后,没法儿向祖宗交代。
或许也就是这个原因,岳家的祖宗才会不吝惜花上百万银两,也要替子孙求取保命金丹。
但那金丹……却在刚才进了他小女儿的嘴里,就算想要硬逼着她吐出来,现在大概已经化得什么都不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