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柔伊对台南市并不熟悉,但由于身旁男人一脸彷徨,似乎有想逃避谈话之意图,她自作主张选了一家咖啡厅,拉着他的手走进去,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来。蔡曜竹对此并无意见,只是对着菜单发呆。「我不知道要点什么……」
「我来吧!」韦柔伊转向服务生说:「我们要一杯拿铁、一杯热巧克力,还有一份手工核桃饼。」
「好的,请两位稍等。」服务生点个头就转身离去。
蔡曜竹眨了眨眼,不太确定的问:「热巧克力是妳要喝的?」
「不,是你要喝的。」
「妳怎么知道我想喝什么?」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我就是知道。」她望进他迷惑的双眼,但愿他能明白,她比他想象中更了解他,虽然这一切进展得太快,但时间长短并非一切准则。有种强烈的感觉告诉她,他们很有可能是天生一对,如果他愿意对她敞开心扉,并让她坐上他心中独一无二的宝座。
蔡曜竹再次眨眼,终于有了结论。「韦柔伊小姐,妳是不是有女巫的血统?」
「糟糕!被你发现了。」他们同时笑出声。
十分钟后,她看他喝了热巧克力、吃了核桃饼,整个人放松许多,于是拍拍他的头赞许道:「乖孩子。」
「谢谢。」他傻笑起来,看起来只有五岁大。
「如果你想说的话,现在可以开始了。」
他开始东张西望,像怕遇到熟人似的。「呃……感觉好像在跟心理医生说话,虽然我从来没看过心理医生。」
「嘿!我是你的朋友,你可以对我说任何事,如果你真的想告诉我的话。」
说完后她不再催促,由他自己决定时机,终于在沈思片刻后,他开了口。
「我家是一个很传统的家庭,我爸妈都有重男轻女的观念,尤其是我爸,妳可以说他是典型的大男人。我两个姊姊得到的注意力还不如我的一半,但也因此她们是自由的,我大姊开了家漫画店,我二姊在电视台上班,在我爸眼中看来都是不务正业,但他不会多说什么,至少她们结婚生子了,他认为女人只要这样就够了。」
「我知道你的大男人主义是从哪里来的了。」她故意开个玩笑,希望气氛轻快些,尽管她很肯定蔡曜竹只是自大了点,他对女人还算是诚实而且尊重。
「我承认我跟我爸有一些相似处,不过我不认为女人只需要结婚生子,每个人都有不同特质,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她点点头,表示她听到了,并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总之,身为唯一的儿子和长孙,我从小就被赋予重望,原本我爸要把我取名为蔡耀祖,意思就是光宗耀祖!幸好他自己也觉得俗气,才改为蔡曜竹,因为谐音差不多。」
「曜竹好听多了,恭喜你逃过一劫。」她微笑着说。
「我爸希望我做个律师,因为他在大学教法律,就算我不做律师,至少也得是医师,可惜我对这两种职业都没兴趣,我喜欢种花种草种菜,就跟我已经过世的外婆一样。」说到外婆,他的语气变柔软了。「山上乡是我外婆的故乡,人口流失很严重,我会把农场盖在山上乡,最大原因就是想留住当地的人才。」
从他的声音和他的表情,她感觉到他的怀念之意,于是她把手放在他手上。
「你外婆一定很以你为荣。」
「她确实说过,我是她最大的骄傲。」蔡曜竹反握住她的手,彷佛可以藉此得到力量。「总之我跟我爸相处得很不好,从我上了国中就开始跟他吵架,是那种会掀翻屋顶的程度,等我高中毕业后考上农学系,我们不只吵架,还打了一架。」
「情况有多严重?」
「他的右手骨折,我的牙齿断了两颗,我们家的电视换了一台。」
她强忍住笑意,时机不适合。「我真想看看那场面。」
他自己倒是笑了起来。「当时左右邻居都跑来看,我很惊讶居然没有人报警,后来我一战成名,大家都叫我不孝子。」
「喔……」她不觉得好笑了,她深深替他难过。
「念大学的时候我都住宿舍,周末就跑去外婆家,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跟我爸碰面,大学毕业后我就独立生活,七年来都没回家过。外婆很支持我的事业,我的创业基金和土地都是她给我的,三年前外婆过世,我在丧礼上见到我爸,然后就是今天了。」
她张开嘴不知该说什么,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两个男人的脾气一样硬!
「这几年来,我妈对我说的话只有三件事,回家、信佛、结婚。」
「你都怎么回答她?」
「第一,我不想回家看到我爸,第二,我不排斥佛教,但我的缘分可能还没到。」他耸耸肩,语气带着厌烦。「第三,我根本不想结婚,我讨厌任何形式的束缚。」
「了解。」她尽量往好的一面看,至少他不会花言巧语,说些自己做不到的话。
「妳真的了解?」他的表情变得有点紧张。
「我了解,而且我不会想改变你。」勉强而来的感情不会幸福,她从未忘记这点,除非是他真心想要的,否则都不可能长久。
「意思是?」
「意思是我们只适合做朋友。」她相信他听得懂她的明示,不管他们有多吸引彼此、多需要彼此,如果对未来的想法不一样,就不该让感情主宰理智。
这对她来说并不容易,要喜欢他太容易了,事实上她已经非常喜欢他了,但她不能让自己爱上他,至少现在还不能,她还没找到值得冒险的理由。
「喔,当然。」他垂下头,像个失恋的男人,一脸沮丧甚至受伤。
拜托!是他自己造成的好不好?别想对她用苦肉计,女人都是心软的,但追求真爱的女人必须坚强。
算了,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她必须先帮他一个大忙。「现在我就要以朋友的身分,建议你该怎么解决你的家庭问题。」
「妳有什么点子?」他抬起头,已稍微恢复镇定。
「农场一天没有你不会怎样,今天你必须放假,跟我去买菜。」
他彷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为什么要买菜?我自己就种了一堆。」
「因为……今天晚上你要回家煮饭给你爸妈吃。」
「谁说的?」他脸上笑意立刻消失,甚至想松开她的手,但是她不会让他逃走。
「我说的。」
「妳以为我会乖乖听话?」
傻男人,他以为他有选择的余地吗?他的心门已经为她开启,就别想叫她离开。「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带你爸妈家的钥匙?」
「有没有带都一样,我家有佣人会开门。」
她凝视他的眼,一眨也不眨的。「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有没有带在身上?」
他无法逃避她的视线,不太情愿的承认。「有。」
「你有七年没回你爸妈家,你随身带着用不到的钥匙,蔡曜竹,你是我认识最矛盾的男人!」她该说什么呢?每个人多少会有弱点或盲点,而他是一个集合所有矛盾的典范。他长长叹了口气,直接问:「所以结论是?」
「听我的就对了!」
晚上六点半,蔡曜竹在厨房煮饭,很平常的一件事,但这是他爸妈家的厨房,也是他七年来没踏进的地方。他让佣人提早下班了,在他身旁当二厨的是韦柔伊,两人默契十足,不像才认识三天的人,但他已经不再诧异,毕竟她有女巫的血统,她有魔法。
「好香。」她用汤匙舀起浓汤尝了一口。「味道很棒!」
他点个头,确定这几道菜都近乎完美,但他就是不由自主的焦虑起来。「柔伊,妳确定这真的是个好主意,他们会不会赶我们出门?」
「别紧张,这是你家。」
她提醒他这个事实,可是还不够,他握住她的手叮嘱:「如果我跟我爸开始吵架或打架,妳一定要拿椅子砸我。」
「没问题,那把折凳看起来很适合。」经她这么一提,他才注意到厨房角落放了一把折凳,可能是煮饭累了可以稍坐下来,平常又不占空间,必要时又能派上用场,不愧是居家生活良伴。「那就拜托妳了!」
说巧不巧,这时大门被打开来,蔡曜竹屏息地看爸妈走进来,他们都又累又饿的样子,但愿美食能收服人心,他没别的办法了。
一看到儿子和他女友,宋昭莹尖叫起来。「阿竹?柔伊?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伯父、伯母,你们好。」笑容甜美的韦柔伊充当公关大使。「你们还没吃饭吧?曜竹和我做了一些菜,大家一起吃好吗?」
宋昭莹一手扶着丈夫,一手掩住自己的嘴,显然万分感动。「柔伊,妳真是太贴心了!」
「我想说伯父今天受伤了,心情可能不太好,这些料理都是曜竹的心意,你们一定要尝尝。」
宋昭莹转向儿子微笑。「阿竹,你这么用心,妈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没什么,应该的。」蔡曜竹早已预料他妈会赞同,现在重点就在于他爸了。
「我要换衣服。」蔡秉勋像是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口气平淡。
「好,我帮你。」宋昭莹扶着丈夫缓缓走回房。等主卧室的房门一关,蔡曜竹转向韦柔伊说:「他根本就不想吃,他连一句话都不肯对我说!」
「你自己也没对他说话,你们父子俩实在太像了。」
「现在该怎么办?」他开始来回踱步,双手第一百次抓过头发。
「除非你爸一整晚都躲在房里,总要出来跟你碰面的,拜托你等一下先开口好吗?」她走到他面前,替他整理被他抓乱的头发,她的手总是有种魔法,忽然他的脑袋就冷静许多。
「好吧,我会试试看。」
十几分钟后,宋昭莹挽着丈夫走出卧房,韦柔伊立封招呼:「伯父、伯母,可以吃饭喽!」
蔡曜竹由衷感谢她,因为他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当他看到父亲走向餐桌,他命令自己一定要开口:「呃……我帮你们盛饭。」
这是针对大家的发言,当然对象也包括他父亲,所以他应该算是主动说话了吧?但从韦柔伊的表情看来,她显然不怎么满意。不管怎样,四个人终于坐到圆桌旁,在诡异的气氛中开动。整顿饭下来,大部分的对话都来自宋昭莹和韦柔伊,两个男人像是舌头被阎罗王剪了,除了发出单词就是默不作声。等正餐吃得差不多了,蔡曜竹松了口气,想暂时离开。「我去拿甜点,是苹果派。」
当他转身要走向厨房,听到一阵呜咽声,他回头一看,以为是他妈哭了,结果居然是他爸!
他全身僵硬地站在原地,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第一个念头是他爸当真有老人失智症,居然像小孩子一样哭起来!第二个念头是他自己也好想哭,为什么他不早点回家,不早点发现他错过了什么?
他跟他爸可能永远做不了朋友,但绝对也不是敌人,现在他爸打不赢他了,而他也不想战胜什么,他只希望还能有共处的时光,即使是沉默相对。
宋昭莹拿面纸替丈夫擦泪。「你的眼睛进了什么东西?没关系,流出来就没事了。」
蔡秉勋一句话也不说,让妻子摸摸他的头、擦干他的脸,这画面让蔡曜竹想到韦柔伊对他做的事,只要她摸摸他的头,他就能平静下来,多么相似又神奇的情节。
当蔡曜竹呆站在原地,韦柔伊走进厨房拿出苹果派,替每个人分好装盘,然后说了一句肯定句。「伯父、伯母,以后曜竹会常回家。」
蔡曜竹完全不觉被冒犯,她总是知道他想要什么。「嗯,我每个礼拜至少会回来一次。」
「这样很好……」宋昭莹转为擦自己眼中的沙,假装那不是泪水。
蔡秉勋一向不喜欢甜食,但他吃了一大半,最后说了句:「还可以。」
「谢谢。」蔡曜竹终于跟父亲有了对话,如果立个纪念碑太夸张,至少也得挂个匾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