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映竹就暂住在她堂伯父产业下的一处米行内,怕引人注意,这几日都是布衣荆钗,皮肤都让衣服磨红了。明天她就要离开这座城,搬到庄子上,再请人物色一处新地方,一处一处地往南迁,直到连父亲都找不着她为止。
细软已经收拾好,就等天一亮,从城东离开。
韩映竹披了件棉袄站在窗前,呵着热气,眺望纷飞而下的雪花,平淡中透着离愁与伤悲。
“怕冷还站在窗前,你就不怕受寒吗?”罗桂杰一进屋就见她站在窗前受冻,穿的衣服老旧又不保暖,看起来灰扑扑又瘦巴巴的,显得肚子特别明显。
可这时候的她,却是他见过,最美的模样。
韩映竹闻声回头,吓得脚步一颠,连忙伸手扶住窗台。
“二丫,你没事——”
“你别过来!”韩映竹贴着墙壁后退,望着他的眼神满是思念,却有不能靠近的苦。“父亲不是说你已经接受了我的办法,愿意退一步了吗?为什么你又出现在这里?难道你这几日的表现都是为了松懈我们的戒心吗?你怎么可以这样?”
“二丫,你冷静点听我说,不会有事的。”瞧他们把彼此折腾成什么样了?
这阵子瘦下来的肉都能抵个孩子的重量了吧。“我当初求娶的姑娘是你,不是韩映梅。”
“我不信,怎么可能不会有事,你——”韩映竹忽然噎了一下,以为自己幻听,傻愣愣的样子十分逗趣。“你说什么?!”
罗桂杰胸口一暖,上前就要拥她入怀,韩映竹不敢放任,连退数步。
“你别紧张,事情是这样的。”他将前因后果详细交代一遍,见她神情变化多端,实在汗颜。
“你瞧我们摆了多大的乌龙,幸好误会及时解开,你还没走。”
“你确定?倘若这又是另外一起误会呢?”
他摸了摸鼻子,不愧是父女,质疑的点都一样。“不会的,这回千真万确。帮了我的是你,我最终喜欢上的还是你。”
“……可我对这事没有印象。”她真的帮过他?
“你只是忘了,回去瞧瞧你写给我的那封信,看看是不是你的手笔。”他向前一步,敞开双手。“现在可以跟我回家了吗?”
韩映竹看着他,摇了摇头。“我还是怕。”
“我知道你慌,可你不跟我回去,我真的和死没两样。”山不来就他,他便去就山。罗桂杰信步走向她,稳稳地将她抱进怀里。她瘦了很多,却依旧温暖,暖得他眼泪
都要熨出来了。“跟我回家吧,二丫,让我们一家团聚,不要再分开了好吗?”
“我……”她如何拒绝得了,这也是她梦寐以求的事情呀!她想回答,眼泪却早步滚落,如洪水般来得又急又突然,她只能在他怀里点头,笑得像傻瓜。
回到罗家,白幡和奠灯都撤下了,四周全用火熏过一回,家仆一见到韩映竹,个个欢欣鼓舞,要他们夫妻俩先跨过火炉,再洒以艾草水去霉运,而厨房不用吩咐,已经手脚麻利地先熬上了一大锅补汤,先喝一碗祛寒补气。
回来见过父亲、报过平安之后,韩映竹就先到浴堂里洗澡,换掉一身粗布衣服,如冬、仿夏、拟秋全程不敢移开目光,就怕她跌跤;罗桂杰也乘机整理他的门面,就算在他最落魄的时候,胡子也不曾如此杂乱。
夫妻俩收拾好,又一同回到东院落,正式向韩光义奉茶,老人家随他们折腾也不容易,这阵子没少让他操心。
韩光义笑着分了两个红包给他们压压惊,女儿能回来,一家子不用分离,这是多好的事,以前那些波折过了就算了,能更珍惜彼此的缘分才是要紧事。
晚膳就摆在东院落,心情好,吃什么都香,韩光义与罗桂杰因为这场乌龙事,每顿饭只吃半碗就叫人撤了,全然没有胃口,韩映竹回来后,翁婿俩都快吃光一木桶了。
“你们也吃慢一点,小心胃受不住。”又不赶时间,怎么都用吞的?韩映竹盛了两碗汤,分别放到他们两人面前。
“岳父,我总算明白回门那天,你为何会想念二丫的叨念了。”听到这句话,他居然有落泪的冲动。罗桂杰喝了口汤,万分感慨。
“可不是?有人念要惜福哪!”韩光义学女婿,端着汤碗慨叹。
韩映竹看看左,又看看右,拿起筷子,跃跃欲试。“不如我来学你们吃快,看是什么滋味。”
“别!”罗桂杰按下她的手,是真紧张。“你慢慢吃别贪快,噎着就不好。”
“你就让我试一次吧,说不定我觉得还行,以后就不拦你吃快吃慢了。”韩映竹笑了笑,捧起碗便要就口——
“我说二丫,”韩光义拿走她的碗。“那个……爹错了,爹吃慢、吃慢。”
韩映竹看向丈夫,后者咧了个大大的笑容。
“我错得更严重,我吃慢,吃很慢很慢。”现在谁比他的小妻子金贵呀,要他往东,除非他走错路了,否则绝对不敢朝西南北走。
“呵。”韩映竹掩唇,轻轻地笑了声,殷勤地为他们翁婿俩布菜,一家和乐融融,围在他们身后的家仆们,个个都笑开,张脸。
没人敢惊扰这股温馨的气氛,由韩家过来的奴仆只敢悄悄地凑到华叔身边,在他耳际嘀咕。
华叔变了脸色,隐忍不发,直到主子们用完膳,让下人撤走,换上香茗时,才敢向韩光义禀报。
“老爷,大小姐一直在房内闹腾,说她明天一定要来送二小姐……最后一程。”
韩光义差点把手中的香茗洒了。“别理她,谁看不出她那点龌龊心思,好好的心情都被她破坏了。”
“父亲别气,姐姐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韩映竹抚着肚腹,有些不适,孩子从回来后就踢得很用力,而且很频繁,特别活泼。她蹙眉。“灵堂架得那么大,我们该如何向外面的人解释我没死呀?”
“呸呸呸,什么死不死的?”虽然更忌讳的事都做了,韩光义还是听不得这话。“桂杰,这事你怎么看?”
“也没什么难办的,就说算命的指这孩子福气太大,怕生下来撑不住而早夭,就指了这办法让我们破解,这不灵堂上谁的牌位都没放吗?”
“这也是个办法,就怕外人不信。”韩映竹不住叹气,这也算是她惹出来的祸。
“担心什么?管他们爱信不信,总之我是信了。”罗桂杰笑了笑,还真没把这事放心上。反正也是意思意思给个交代,说穿了,关他们什么事?他又没收份子钱。
夜里准备安寝,房里只剩他们两个人。韩映竹坐在床上,就着罗桂杰搬近的烛火,摊开她以前写给他的信。
内容没什么出彩的地方,只是勉励他别对人性灰心,别对人生丧志,世间仍有温情,要他好好努力,把这份情传下去。
“我那时才几岁,怎么会写出如此矫情的话?”她不禁笑出声,当年的她在想什么呀?老气横秋的,一点都不讨喜。
“怎么会?我觉得好极了,我会努力学认字,就是为了看懂你的信,你都不知道你对我的影响有多大,简直跟照世明灯一样。”罗桂杰端了盆热水进来,先放到盆架上,朝里面扔了条干净的布巾。
“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看到这封信,她心里就踏实多了,这确实是她写字的习惯不错,最后一笔总是拖得特别长。
“实话实说。”罗桂杰笑了笑,以掌测了下水温,觉得有些烫,便取出布巾拧干,再浸湿,再拧干,再浸湿,反覆数次后,终于达到他的要求,可两只手也烫得通红了。
“你在忙什么呢?手都烫红了。”韩映竹起身想找凉膏,却见罗桂杰端着那盆水往床边走来。
“你坐好。”他把水盆搁到地上,单脚跪地,握住她的小腿,就要为她脱鞋。
“你做什么呀你?快放手呀!”韩映竹吓傻了,又挣脱不了,他力气太大,慌得她都要哭了。
“紧张什么,不过是为你洗脚罢了。”褪去她的鞋袜,他蹙眉叹气。“都水肿成这样了,你还想去哪里?”
“你别这样,这事你不该做的。”让丈夫替妻子洗脚,多大逆不道,韩映竹没停止挣脱,可最多就在盆子里打水,像个调皮的女娃娃似的。
“我为何不该做?你是我的妻子,为我生儿育女,为我操持家务,为我计算,为我牺牲,为我吃了这么多苦,我为什么不能替你洗脚,我只想为你做点事。”他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她。“我只想让你知道,你对我有多珍贵,别拒绝我。”
她的脚很小,差不多他的手掌大,足心柔嫩,脚盘却有些水肿,他揉捏着消水肿的穴道,不时问她疼不疼,韩映竹只能抿唇摇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
地上太凉,罗桂杰替她洗好脚后,不敢让她踩在地上,便让她踩着自个儿大腿,以布巾拭干她双足的湿气。
韩映竹以为大功告成,正要把脚缩回来,向他致谢,万般没料到他居然捧起她的足心,俯下身在她的脚盘上落下一吻。
轻轻的,却足抵万斤。韩映竹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落了下来。
“我做的都是该做的事,你不用这样……真的不用……”这要她如何受得起?她撑着腰想扶他的肩膀,要他快点起来,谁知这么一动作,她差点跌倒在地,肚子一抽一抽的疼。
“好、好像要生了……”
“要生了?!”罗桂杰这下可急了,赶快把妻子抱上床躺好,盖紧被子,头也没回地就朝外大喊。“外面有谁,快点去请稳婆过来,夫人要生了!”
“夫人要生了?!”一个喳呼,开始连着十数声喳呼,这可是罗家第一个孩子,大伙儿没经验,敲锣打鼓的,喧哗得仿佛走水一样。
“肯定是孩子回家,放松了,不用撑了,就想出来见见爹娘。二丫,你别紧张,稳婆马上就过来了。”罗桂杰跪在床边,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嘴里念个不停。
要孕妇别紧张,他自己最紧张。
韩光义接到消息,立刻赶过来,就在门边拉长脖子张望。“桂杰,二丫现在情况如何?你也出来跟我说一声。”
“我现在离不开,岳父您差个丫鬟进来看吧。”
“女人家生孩子,男人不能在产房,你给我出来!”韩光义好歹也抱过两个女儿,知道规矩。他回头问:“厨房烧热水没有?”
“老爷放心,一直备着呢。”如冬福身,便进房唤罗桂杰出来。
他看起来很不乐意,一出来就问:“二丫都还没生呢,我怎么就不能待了?”
“我是为你好,稳婆赶人才难看呢。”他可是过来人。
稳婆来了之后,脸色有些论异,站在房门口,久久跨不进一步。
“是什么工具忘了带吗?你吩咐下来,我让属下去取,你先进去吧。”罗桂杰催促着,二丫呼疼的声音都传出来了,她还在磨蹭什么?
“里面确定是罗夫人?”
罗桂杰知道她在怕什么,都快咆哮出声了。“是我妻子不错,她没死,活得好好的,灵堂是用来破煞用的,你没瞧下午撤灵堂,她晚上就要生了吗?还不快进去——”
“喔喔喔。”原来如此,稳婆不敢再多问,马上进屋接生。
第一胎,疼久一点,都听见鸡啼了,还没传出孩子的哭声,只听见稳婆喊着“用力、用力”,就连韩映竹呼疼的声音都渐渐歇了。
看着丫鬟们从房里端出一盆又一盆血水,罗桂杰慌得好几次都想冲进去,可韩光义拦着不让,他只能隔着门板喊着妻子的名,喊得喉咙都哑了。
“哇——”孩子嘹亮的声音传来,大伙儿先是一愣,后来全都开始欢呼。
罗桂杰一听见哭声,立刻冲进房里,来到床前。
看着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妻子一脸疲惫,他眼眶瞬间泛红,俯下身来,抵住她的额头。“二丫,谢谢你,辛苦你了。”
韩映竹累得只剩气音。“你声音怎么比我还哑?”
“我在外头拚命喊你名字,你没听见吗?”声嘶力竭,哑了难免。
“太疼了,疼得我两耳嗡嗡响,什么都没听见。”她一脸愧疚地看着丈夫。
“很疼是不是?我可怜的二丫。”他坐上床沿,温柔地以袖拭去她脸上的汗。
稳婆把孩子擦干净了,以棉巾仔细包好,抱到他们夫妻俩面前来。“恭喜老爷、贺喜夫人,是个千金。”
“这孩子好软呀。”罗桂杰一接过就吓到了,兢兢业业地照着稳婆的指示托稳孩子,一见棉巾里小脸皱巴巴的,说不上可爱,便蹙眉多看了几眼,越看父爱就越旺盛。
这是他罗桂杰的女儿,他与二丫的女儿,长大后不知道是怎样的娇俏模样?
“糟糕……”这下完了,罗桂杰哀号。
韩映竹一听他说糟糕,身子就开始疼了,心也有点痛。
她用尽全身力气只够扯住他的衣角,见他回头,她强颜欢笑地对他说:“下次,一定帮你生个儿子。”
“二丫,你又想哪去了?我又没说女儿不好,只是突然体会岳父为何会把韩映梅宠得无法无天了,我真怕我也把女儿宠得无法无天。”他抱着酣睡中的女儿,笑得真像个蠢蛋。“哎哟,我的宝贝儿。”
韩映竹笑着掉泪,还以为他不喜欢女儿。
“夫人不可,月中不能掉眼泪的。”稳婆赶紧替她擦干净,交代了几项坐月子该注意的事。
“月子坐得好,不怕没有第二胎,以后只要在膳食上注意点儿,甚至不用喝药调理了。”
“真的?还有什么该注意的,你一并跟我说,多小多细微的都没关系。”这对罗桂杰来说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反而比妻子更专注于该怎么坐月子。
看着丈夫仔细讨教的侧脸,韩映竹笑了,被人搁在心底呵护的滋味始终这般美好。
她本来还想撑着精神吩咐如冬几件事,尤其是拿护腰巾来缠肚子,最后因为累极,才刚有想法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