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市院家主雷佟笙的长子雷以钦,本是要来荷居见见他这个亲族弟弟雷之亦,却撞见了一名奴婢被打残了拖出去。
雷以钦叹了口气,雷之亦来自雷氏本家,说是来作客养病,但俨然把自己当主子,因为他爱荷,就把天市院里唯一有荷园的院落给占了,还为它取名“荷居”。
也不知这个奴婢到底做错了什么,落得被打残的下场?
雷氏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天庄是雷氏本家,旁支有三,除了在朝为官的紫微院不用看天庄的脸色以外,余下的天市院及太微院都是依附着雷氏本家生存的。
雷之亦来到天市院后,所有天市院的少爷都来与他套交情,唯有雷以钦不屑这么做,直到父亲逼他来与雷之亦打好关系,可眼见这一幕,他实在无法逼自己虚与委蛇。
于是转身离开了荷居,反正他一来到荷居就听见雷之亦在房里砸东西出气,看来还在气头上,也不一定会见他。
在雷以钦离开的同时,荷居的后院出现了一个身影。
雷之亦把江雁遣出门外,喝令他让自己冷静几个时辰,接着扯下了覆眼纱布,瞒着所有人施展轻功离开天市院,出城往郊区奔去。
他避开了主道,穿越过一片树林来到一块地势平坦的草地,这里也看得见临析城的全貌,但却人烟罕至,这是他这段时间四处探险发现的。
雷之亦恨透了他必须伪装心性大变这件事,今天那个名唤水儿的奴婢不过捧着洗漱水来时不小心绊了一跤,跌趴在地时让洗漱水溅湿了他的衣摆,江雁便示意一定要严惩水儿。
因为他是“小阎王”雷之亦。
江雁是奉父亲雷奇楷之命来监视他的,看他有没有依照父亲的计划当个残暴的主子。
他无法违抗父亲的命令,但又如何下得了手,最后只好让江雁去惩罚那名奴婢,并私下命他下手不要太重,别把人打死了,哪知江雁虽让那名奴婢活下来了,但却打残了她。
天庄三少算什么?生命的价值是以身分尊卑做衡量的吗?扮成残暴主子他能不能保命尚不可知,可却害得一个好好的姑娘家残废了。
雷之亦十分愤怒!愤怒自己的无能为力,愤怒自己怎么会沦落到需要牺牲一个小丫头来保命!
他不怕和幕后黑手斗,第一次对方能伤了他,是他没有防备,如今的他已有警戒,幕后黑手要再想伤他不容易,为什么祖父、父亲不信他,还把他送离本家来到天市院?
他对着不远处的临析城发出了怒吼声,“受够了!我受够了——”
那声嘶吼声是他用尽全身力气喊出的,吼完后便乏力地跪坐在草地上急喘着气,握紧拳头拔起地上的草,小草看似脆弱,却锐利划伤他的手。
雷之亦不在乎这样的小伤,他在乎的是无辜的人因他而受伤。
“你的手不痛吗?”
突然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雷之亦缓缓抬起头,看见身边站着一名小女娃,又甜又软的嗓音带着满满的忧心,似是在心疼他手上的伤。
怎么会有人靠近他他却没有发现?雷之亦顿时清醒了过来,他双目清明的事不能让人知道。
“谁!谁在那里?!”
小女娃觉得疑惑,张开肥短的五指在雷之亦眼前挥了挥,发现他似乎是看不见的,“大哥哥,你瞎了吗?”
“我眼睛受伤了,看不见。”
“这样啊!来,你坐下来。”小女娃把雷之亦扶起,让他原地坐在草地上,从腰间拿起她的小水壶冲洗雷之亦掌心的伤口,“大哥哥你很伤心吗?我看你又是大吼大叫又是捶地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雷之亦没打算告诉小女娃,他径自沉默,包括她清洗伤口传来的小刺痛,他的眉心不曾皱一下,最后小女娃撕下里衣衣袖缠在雷之亦的手上。
“那声音是……你撕破了你的衣裳吗?”
“放心,我刚换上的,很干净。”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会赔偿你这件衣裳。”
衣裳破了她并不介意,但如果大哥哥真要赔偿她,她想要其他的东西,“我不需要新衣裳,如果大哥哥要赔偿,教我武功好不好?”
雷之亦心一惊,他一没带鞭二没带剑,方才也没有使出什么武功,“就算我会武功,失明了之后也废了。”
“就是因为大哥哥看不见,我才更肯定大哥哥会武功,大哥哥刚才像一阵风似的由我眼前消失,那就是人家说的轻功吧!大哥哥,我好想学功夫喔!你可以教我吗?”
雷之亦不能明着打量她,只能让自己的视线看似空洞地落在她身上,就她这五短又圆滚滚的身材,想学轻功?先跑得起来再说。“我不会武功。”
“不要骗我了,你别看我这样,我有学过拳法喔!”小女娃说完,忘了他看不见,急于证明自己一般的打起拳来。
倒是挺像样的拳法,看得出来颇有资质,如果能得到指点,应能在武学上有一番成就。
打完拳,小女娃阮丹荷不死心,双手抓住了雷之亦的手臂摇晃着,“大哥哥……教我、教我。”
雷之亦收敛神情,挂上了自从他来天市院后便时常带着的戏谑冷笑,“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不知道我身分尊贵吗?你凭什么碰我?”
阮丹荷气得双颊鼓鼓的,好吧!她相信他可能真的不会武功,被她逼得烦了才生气,但他可以好好说,何必凶她?也不想想他是个瞎子,她这个好歹勉强能算做浮木的人拉住了在水里载浮载沉的他,他不懂得把握还要气走她,他又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阮丹荷真想丢下他在这里自生自灭算了,可是看着他失明的双眼,最后……还是心软了。
“大哥哥,喏,你牵着这个吧!”
这个小女娃不怕死吗?他刚才还不够冷酷吗?这一招他在天市院屡试不爽,整个天市院的人都怕他,为什么这个小女娃不怕?“做什么?”
“大哥哥不是不希望被我这个小丫头碰吗?我身上也没什么东西,只有这支簪子,我用这个牵着你走。”
这下雷之亦很难维持冷酷的表情,他刚刚明明对她口出恶言,她还是想要帮他,“你打算牵我去哪里?”
“你看起来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吧,也不知道你怎么一个人走上山的,我带你回城里,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不怕他就算了,还好心的问起他的事来,她都忘了他刚刚说了多难听的话吗?雷之亦继续维持着冷漠,“我住哪里不用你管。”
说话又带刺!这大哥哥一定要这么讨人厌吗?她也是好心才问他住哪里,要把他带回去,毕竟这山里很危险。“我不能见死不救,你再往前走一点,就会走进土狼窝的!”
“小小年纪,你管什么见死不救?”
“我家大少爷教我的,大少爷最爱做善事,在临析城里是出了名的。”
雷之亦自小生长在天庄,再怎样的名门都难以入他眼。
崇德皇朝传帝三百余年,盛世早已不再,虽无战乱,但皇朝势力大不如前,崇德皇朝治下有几个举足轻重的豪强,其中以雷氏为最,雷氏本家加上旁支的经济实力、政治势力,几乎可以左右皇朝兴衰,连朝廷也不敢得罪雷氏,赐给了雷氏本家“天庄”之号。
雷氏本家掌天庄,旁系尚有三支,各为紫微院、太微院及天市院,三院各有其产业,亦各有所长,太微院司文,在诗、画的领域,出过不少当代名家;紫微院司武,非但紫微院主武功卓绝,紫微院更专为天庄旗下各部培训护卫、死士,再加上紫微院里培育各式奇花异草,民间口耳相传紫微院培训了一支善于用药、用毒的黑衣部队,可为天庄进行任何见不得光的秘密任务。
天市院看似最为弱小,但因为天市院经商有成,虽依附本家天庄生存,但对天庄来说,其经济实力不可小觑,亦是不可缺少的旁支之一。
而身为天下第一豪强天庄的三少爷,阮丹荷口中的大少爷自然只能得到雷之亦的一声冷哼。他睥睨天下,却有人对他眼中这么卑微的富家大少引以为傲?
“丫头,你这么神气你家少爷,他是哪户人家的少爷?”
“是临析城里的第一首富,天市院的大少爷。”
天市院的大少爷?雷以钦?雷之亦来天市院有段时间了,要讨好他的少爷们不少,唯有雷以钦还没见过。
天市院有很严格的阶级制度,低等的奴仆只能做最低下的工作,即使见到主子也是远远看着的,这个丫头能近得了雷以钦的身吗?还是只是崇拜?“丫头,你是天市院的哪氏人?”
“我是‘阮’氏人。”
阮氏是吗?好像管理膳房的人就是阮氏,江雁为了怕有人在菜肴里下毒毒害他,把阮氏好好的调查了一番,据查阮氏数代都是天市院的奴仆,忠心耿耿,是天市院里地位较高的奴仆之一。地位较高的奴仆不但能使唤地位较低的奴仆,有的甚至还会配给几名服侍他们的下人。
雷之亦偏过头不搭理这烦人的小丫头,虽然她多少消除了他方才的烦闷。
没想到阮丹荷没放弃,再用簪子顶了顶他的手臂,“你不走我也不走,至少我遇到土狼还可以抵抗一下。”
真有土狼对他来说也不碍事,但这个小女娃真的待在这里就是拖累他了。
“你既然出自天市院,却不怕我?”莫非这小女娃有眼无珠,竟不知他就是天庄三公子雷之亦?
“你除了讲话讨人厌一点,有什么地方让人害怕的吗?”
本来应该会激怒人称小阎王的雷之亦的话,却让这个煞星大笑出来,如果有第三人看见这一幕,定会吓得下巴掉了下来。
她虽然身为奴仆之女,就算有朝一日能飞上枝头也只是众奴之首的伪凤凰,但她的语气一点都不唯唯诺诺,虽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她还不知道他是谁。
无论如何,雷之亦突然觉得,这丫头太讨他喜欢了。
阮丹荷在心里叨念着,不明白自己才十岁,为什么会被列入在雷三公子挑选奴婢的名单里。
昨天雷三公子因为衣摆被泼了洗漱水就把水儿姊姊打残了,由此可知去荷居服侍该有多吓人。幸好她长得不高,躲在这些大姊姊们的身后,雷三公子应该看不见她。
荷居的院子里,人数众多却静默无声,阮丹荷由人群的缝隙往前望去,只看见了一个身穿青衣的男子交叠着双腿坐着,她看不见雷三公子的脸,听说雷三公子十分英俊潇洒,不知是怎么个英俊模样。
站在阮丹荷身后的两名奴婢相视一眼,她们早看不惯大少爷疼爱阮丹荷的模样,但阮丹荷还不是正式的天市院奴仆,找不到地方可以欺负她,所以她们骗她她也在三公子挑选的名单中,要让她出糗。
两人看阮丹荷探头探脑的模样,于是伸手一推,把她给推到了众人面前。
雷之亦其实没多大兴趣再挑一个天市院的奴婢来服侍自己,他由天庄带来的人伺候就已足够,不过他带来的人终究人生地不熟,他的院落里确实需要一个天市院的人来提点。
只是雷佟笙随便找个人来便可,何必这么大阵仗的把一大堆人送到荷居来让他挑?
总不会是奴婢们一听到要进荷居都吓得哭天抢地不想来,让雷佟笙不得不把挑人的难题丢给他吧!
就在此时,他听见了一个甜甜的女娃声音喊了声,“哎哟!”雷之亦循声望去,透过纱布一看,竟是昨天在山上遇见的小女娃。
虽然阮氏有资格来服侍他,但……她的年纪尚嫌太小吧!
雷之亦可是双目清明的,他立刻发现有两个奴婢偷偷掩嘴而笑,“在笑的那两个,负责到荷居来做洒扫奴。”
谁?谁在笑?奴婢们面面相觑,但正在嘲笑阮丹荷的那两个奴婢立时僵在原地。
江雁眉头一紧,立刻出声化解,“你们两个笑得那么大声,是不把天庄三少爷放在眼里吗?”
两名奴婢立刻跪地高呼不敢。
雷之亦最讨厌这种使小手段的人,他既然已做了决定便不更改,结果两名本可近身服侍主子的奴婢,一下子便被降级成了地位低下的洒扫奴。
雷之亦则站起身子走向还跌趴在地,但却因为看清楚他是谁而傻愣在原地的阮丹荷。
江雁不明白这个圆滚滚的小女娃有什么本事让三少爷真的动怒,毕竟下人之间使绊子常见得很,身为主子无须为了下人出头。
雷之亦纡尊降贵的弯下身子,对阮丹荷伸出了手,“自己扶住我,忘了我看不见吗?”
阮丹荷虽然被吓傻了,但人家雷三公子都要扶她了,她还愣在原地是不识抬举,她连忙把手放上雷之亦的掌心,他的手很大、很暖,不像其他少爷一样细皮嫩肉的,倒像大少爷一样长了厚茧,大少爷说那是他练剑才会长茧,阮丹荷皱了皱眉……雷三公子骗她,他真的会武功!
“扶我回椅子旁。”
“是。”阮丹荷心中再腹诽他还是得照做,谁叫人家是主子,她是奴。
直至坐回椅子,雷之亦也没放开她的手。这小女娃不是正式的奴仆,因为她的手虽然肥肥短短的,但摸起来十分舒服,不是常做事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回三公子,奴婢名叫阮丹荷。”
听到她的名字有个“荷”字,雷之亦覆盖在纱布下的双眉挑起半边。这个女娃居然名字之中有他最爱的荷字……可她一点都不符合“丹荷”这个名字。
此时,院落外有了骚动,是听说阮丹荷被带来荷居而赶来救她的雷以钦到了。
雷以钦初来乍到还没看懂眼下情况,但见两个奴婢跪在地上发抖,而雷之亦正牵着阮丹荷的手,他猜出了大概,阮丹荷会出现在这里是那两个奴婢使绊子。
看来雷之亦虽然瞎了,但心里清明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