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氏,你不知反省,无才无德,又言行无状,难以成为郡王府内院的表率……”男人的声音很清淡,彷佛没拿她当一回事,话语随意轻慢却又字字淬了毒,指摘她的不是。
“妾身有罪!”女子低垂着头,老老实实认错。
何谓背黑锅?这就是黑锅。
错是别人犯的,原主拍拍屁股消失了,留下烂摊子却由她这没得选择的人来接手概括承受,实实在在的无妄之灾。
想她芮柚紫只跪过父母,跪过祖先,倒楣透顶的穿越过来,却要她跪一个莫名其妙的臭男人。
唉,这世间多的是想不到的事情,譬如她因为窑炉爆炸而一命呜呼,譬如她穿越成凤郡王府的郡王妃,刚来时还以为从此可以吃香喝辣、高枕无忧了,谁知道被人跪来跪去,跪了几天,还没适应,换成她来跪人了。
“既然知道有罪,就在这里跪着!”
男人沉着脸,眉间一颗朱砂,整张脸尽显妖孽绝色,有着倾倒众生的美,但幸好狭长的凤眼和浑身寒气淡化了稍许雌雄莫辨的困扰,让人不至于觉得他娘娘腔或女气。
他便是郡王府最尊贵的存在,郡王任雍容。
在这阶级分明的封建时代里,他就是她的天,要她生,她可以生,要她死,简单的很,一根手指头就能让她痛不欲生。
瞧,男人的手指长如白玉,带着分明的骨节,指甲半月痕明显,可他指的不是一寸之隔,铺上汉白玉的路面,而是一旁长了花草的粗粝石子路。
不论是有意整治她还是无心之举,芮柚紫没有半分迟疑,直直的跪下,低头掩去尖锐石子硌进膝部嫩肉疼痛而皱起来的眉头。
她身边的两个丫头见了倒吸了一口气,那粗石子的地面跪下去会有多痛,不用想也知道,无奈她们是奴婢,只能一同跪下,生怕慢了半拍便会惹来主子的不满。
“跪满一个时辰后你便起来,既然没那个当家主母的命,这位置你就别坐了,也别脏了正院的地,搬到思过院去,没有本郡王的命令,往后不许出门一步!”
心高气傲,得意忘形,恃宠而骄吗?得了三分面子便做出十分猖狂的嚣张来,一个眼皮浅薄的肤浅女人!
任雍容竟然这般拿捏她,显然一点夫妻情面也不念了。
无视跪在地上的女子,任雍容满身贵气的由着两个跟前得用的太监随着自己离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
片刻后,被吓得宛如鹌鹑般躲起来的下人们三三两两的出现了,不过他们的视线全瞄向在正殿外跪着的郡王妃,眼神里多少带着些幸灾乐祸。
王府里的人皆知,这位郡王妃有那么几分脸面,是看在这桩婚事乃由皇上指婚,为郡王冲喜,而且还真把郡王的病给冲好了的分上才有的礼遇。
但凡脑子不笨的世家还是宗室子弟,都会给正妻两分颜面,可郡王做得不道地……毕竟他们端着人家的饭碗,不敢置评,只能说郡王妃没脑子,得宠那些时日,也不曾想想自己出身低微,说好听,外家是清贵的书香门第,现实点,不过就是眼高手低的穷酸,家中二房子弟学而优则仕,最高不过一个七品芝麻官,在朝中毫无地位,她能嫁进郡王府是托了祖宗十八代烧了高香,皇上一时心神恍惚,乱点了鸳鸯所致。
这样的女子能进郡王府的门,除了好生掂量自己的分量,还要谨慎小心的过日子,如此一来,平安终老不会太难。
谁教郡王妃拿着两分人家给的客气当令牌使,把自己当成螃蟹横着走,太过忘形,以至于别说那丁点因为冲喜得来的恩宠用完了,从今日开始,只怕好运已经走到尽头了。
听说她几日前才病倒,今儿个又惹恼郡王,这一跪,面子里子全没了,还被罚去思过院住。
思过院是什么地方?
美人是需要娇养的,思过院那种地方,再漂亮的美人也会被磨成村姑,变成野人,到时男人见了还能起什么旖旎心思?
所以即便是由皇上指婚下来的郡王妃,如今被罚去思过院思过,恐怕就要一直思过下去,最后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也就是说这郡王妃是废了。
“我当是哪个院子里不懂进退的丫头在这儿跪着呢,居然是府里的郡王妃,这可是大事呢!”
芮柚紫跪得膝盖发疼又痛麻,乍然听见这带着刻意贬低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说话的人和自己没什么交情,这会子是赶来落井下石的。
这些世家皇族后宅的女人们,大多集美貌和心计于一身,芮柚紫继承身体原主的记忆,知道这位利姨娘是过世王妃挑出来开导郡王人事的老人,原来只是个通房丫头,一个男人的性发泄工具,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女人,但府里的人都传说因着郡王长情,十六岁出来开府建牙便将她开脸抬为妾,因此,郡王开府以来就有她的存在,资格不同于府里其他的侍妾。
芮柚紫这身体的原主曾经大肆冷嘲热讽利姨娘不上不下的处境,果然,因果报应比什么都快,这会是来报老鼠冤了。
芮柚紫只能自叹倒楣,这个身体的原主根本是没脑子,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任谁都想来踩她一脚,真是活该!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却想不到风水这么快又转往别处去了,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你说是吧。”利姨娘的声音不难听,这种明着没什么恶意,实则是棉里藏针。
说起来,这位郡王妃进门后就忘了自己是谁,忘了郡王真正放在心尖上、放在口里怕融了的人是谁,又忘记凤郡王任雍容是什么人?
《说文解字》有言,凤,神鸟,出自东方君子之国,翱翔四海之外。
“凤”这个封号,除了帝王以外其余不得用,这封号却由今上亲自册封,可见对开国功臣任氏一门的倚重。
凤郡王是淄亲王的嫡长孙,已经过世明世子嫡长子,任氏祖先是雒邑王朝的开国功臣,赐铁券丹书,现今皇上的生母与明世子的正妃,也就是任雍容的母妃是同胞姊妹,更往上追,任雍容的祖母又与太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表姊妹关系,这般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造就了任氏与皇室断也断不了的干系。
大雨伞下好遮荫乘凉,然而,自开国功臣起任家风光了三代以后,人丁逐渐凋零,无论如何努力的开枝散叶,子息依然艰难,有人传说,开国之时杀戮太多,以致后代子孙要承受冥冥之中的因果。
到了任雍容这一代,对老亲王妃而言,他的存在比眼珠子还贵重,只求他能好好活过自己父亲的年纪,别无所求。
因此,除了将这唯一的孙子如珠如宝的捧在手心,也无比的护短,小时候容不得半丝磕碰,长大后的任雍容也不负所望,性子狂悖乖戾,野马般的个性,不到十二岁便成为京中不学无术,知名的大纨裤,这些年虽然不再看谁不顺眼就揍人、不再随意惹祸上身,但性子仍旧古怪,特立独行,整个京畿,除却与他订亲,复又解除婚约的夏侯国公府嫡女夏侯琼瑶,任何一家名门贵女只要听见他的名字,皆闻风而逃。
这郡王妃谁的帐都可以不买,却得罪自己的饭碗和一辈子的倚仗,这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
无脑!
“如果你这么认为,就这么是吧。”芮柚紫说得平心静气。
利姨娘以为自己挑衅了半天必定会惹得这女人跳起来,到时候便有借口她目中无人,没把郡王的话当回事,怎么都没想到芮柚紫的反应是这样。
她看着芮柚紫被日头晒得一张雪白的脸,冷哼了声,甩了长袖,带着丫头走了。
“回雪,一个时辰到了吧?”芮柚紫的膝盖几乎已经失去知觉,伸手擦掉额头的细汗,向身后的丫头开口问道。
“是,主子。”
“回去吧。”
今日那男人恩断绝义的态度,表明了要把她这新妇变成弃妇,基于息事宁人,她不想找麻烦,他要她赔罪,她就赔;要她跪,她就跪。
对她来说,看在自己占了与她前世同名同姓的“芮柚紫”的身体和全部的记忆分上,就当付了租赁费用,既然前帐已清,那她可不可以当作往后她和这男人再无干系?
她是无所谓自己成了下堂妇还是弃妇,反正就只是个称呼,这名称只能伤害对郡王妃这位置有想望的人,而她一点都不稀罕这破嫡妻的位置,他想给谁就给谁,有哪个女人想要,她也愿意奉送。
虽然能多活一世,却要仰人鼻息,活得这么窝囊,一点意思也没有,她现下需要的是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计画怎么离开这个不是她自愿要来的郡王府。
回雪和漫雨左右搀扶着她,由外院通过垂花门,再经过重重回廊、曲桥、水榭,回到了绿色琉璃瓦,双层精致美丽的栖凤院。
芮柚紫一回到自己的寝室,便坐到软榻上,回雪赶紧去拿了跌打药酒,一掀开芮柚紫的罗裙,发现她的膝盖已经破皮青紫。
“主子!”
“赶紧揉揉,揉完让人着手收拾咱们的东西。”
“不过就是不小心冲撞了郡王,主子和郡王可是夫妻,两句话就可以揭过的事情用得着大张旗鼓惩罚您吗?郡王好狠的心!”回雪打抱不平的嘀咕,手下却没忘要小心仔细。
主子的皮肤白,那青紫红肿看起来特别怵目惊心。
“这是你能说的话吗?”芮柚紫表情平淡。
“奴婢是看不过去。”声音转小了,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看不去也别吱声,把话烂在你的肚子里就好。”她们现在可是落水狗,这话不传出去便罢,要是让不该听到的人听去,渲染开来,岂不是又让人捏着小辫子,到时肯定是没完没了了。
“主子曾几何时这样忍气吞声过?”个子比回雪大上一截,身材像抽长的柳条儿似的漫雨捧来一件月华裙,要服侍芮柚紫换下方才跪地弄脏的罗裙。
虽说态度上看起来没什么变化,但她心里可是打着小鼓。
“裙子的事不急,你们两个去整理包袱,我的陪嫁叫小厮全部搬走,太笨重的家具就不要了。”不过是一件裙子,芮柚紫挥挥手,让漫雨下去。
回雪力道均匀的替芮柚紫按揉着膝盖,约莫过了一刻钟,漫雨进来说,郡王身边的得和太监来了。
芮柚紫不由得冷笑,这是怕她赖在这寝院不走,让人来监视她搬家了。
“公公请稍待,我再说几句话就走。”芮柚紫起身对站在门边上的程得和轻轻颔首道。
程得和只瞅了芮柚紫一眼,郡王的嫡妻他可不敢多看,这一眼见她不喜不怒,面上平静无波,略感惊讶。
这郡王妃是什么人,他清楚的很,她进府不到两个月,却几乎把府里称得上小主子的姨娘都得罪过了一轮。
理论上,侍妾形同奴仆,奴才犯错,嫡妻出手教训,何来有错?
但整治身分不值一提的姨娘,有各种方法,令人反感的是这位郡王妃鲁莽没脑,在还没笼络到夫君的真心,拿到嫡妻掌家大权前便贸然出手。
就算她有张远胜人间诸色相容貌也无济于事。
郡王府的老老少少都知晓他们家主子心里就只有夏侯国公府那位,这不是新闻,半座京城里的显贵皇亲都知道这事儿,只是发生了事,需要那位来冲喜,解燃眉之急时,拒绝也就算了,居然还速速让官媒来退了亲,太妃没办法之际找来了个“烂芋”充数——
呸呸呸,这话可不能让太妃知道,不然有得他苦头吃的了。
要他程得和摸着良心说,一百个芋头里好歹也有几个好的,偏偏自家主子气不好,摊上这么位郡王妃。
老话常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其实,男人也怕娶错另一半。
娶上什么样的妻子,就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后院要没个消停,这日子可就会过成油锅上的蚂蚱了。
芮柚紫不再管他,往屋内排排站的丫头、嬷嬷和大小太监瞥了一眼。
“我要搬院子的事情你们应该都听说了,”这世间哪来不透风的墙,何况生活枯燥乏味的大宅里,主子的一举一动,只要火不烧到他们身上,下人们总睁眼看着,也靠这些捕风捉影解闷。“我在这里这段时间,你们伺候得也算尽心尽力,念在主仆一场,另有出路的人大可离开,机会只有一次,得想清楚了。”
人群里起了一阵小骚动,交头接耳的不在少数。
“就这样吧,想离开的人往前一步,若是没有去处,也不想跟随我的人,趁得和大管家在,他会替大家另外安排。”
奴才嘛,盼的不就是傍上大树,然后在其他奴才面前抬头挺胸说话大声?他们运气不好,主子失宠了,见郡王那不待见的态度,郡王妃要起复并不容易,也就是说在这位主子身边耗着,有可能永无见天日。
冷不防被点到名字的程得和脸皮只动了动,并不搭话,不应允也不反对芮柚紫的话,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