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黑之际,街上除了偶然夜归的行人之外,大街上再无白天那样的人潮,平子甄选了一个角落蹲下来。
虽已开春,白日有暖阳,可是一旦太阳下山,那风便夹杂着一股冻人的寒劲,让她那单薄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
她低头望着地上的一行蚂蚁,蚂蚁正吃力地搬着不小的食物残渣,那奋力的模样让她起了一抹惺惺相惜的想法。
她弯唇笑了笑,并没有伸手去拨弄那些小蚁,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相信不用多久便会有人寻到她。
果不其然,一刻钟的时间不到,关嬷嬷那严肃的声音已经在她的头顶上响起——
“姑娘跑到哪儿去了?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有闲心在这儿瞧蚂蚁!”
听到这声音,平子甄抬头,眸光直愣愣地瞧着关嬷嬷,也不说话。
“姑娘这两个多时辰是跑到哪儿去玩了?老奴派出这么多丫鬟、小厮,可直到现在才找到姑娘。”
关嬷嬷可以肯定,半个时辰之前,这个街角还没有人,所以她忍不住怀疑起这个平时看起来呆愣的平子甄是出了什么么蛾子。
迎着关嬷嬷那如炬的眼神,平子甄并不出言辩解,只是毫不畏惧地迎着那视线,四目交接时的火光四射,她并不放在心上。
就算关嬷嬷是家主的心腹又如何?奴婢永远是奴婢,别的平家娘子要对关嬷嬷唯唯诺诺、巴结讨好她管不着,可她不会。
终于,在她那清淡的目光中,人精似的关嬷嬷败下阵来,心中懊恼气怒,将今日这笔帐记在了心中,但面上却不显。
要找回场子,机会多得是,尤其是像六姑娘这样无父无母、无人撑腰又不受宠的小女娃,也不知道家主为何对这丫头特别上心,不过这倒无妨,她有得是手段可以折腾。
想到这里,关嬷嬷的心气终于顺了些。她冷着一张脸对平子甄说道:“姑娘今日乱跑,回去之后老奴定当向家主禀明一切。”话说完,也不等平子甄说话,她又朝着身边几个丫鬟怒道:“你们几个是死人吗!也不看看天色,还不伺候姑娘回府。”
“关嬷嬷好大的威风,明明是你们弄丢了我,害得我在这市集之中担心受怕了几个时辰,现在倒全成了我的不是了。”平子甄忽然开口,语气依然淡漠。
她在平家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向来少言少语,便是受了委屈也不会多说一句,但今日却像换了个人似的,连点气也不肯受。
此等变化自然引来关嬷嬷的侧目,但一个大宅后院的人精又怎么会畏惧这样的小丫头,她一边命令丫鬟领着平子甄上车,一边又说道:“奉劝姑娘一句话,今儿个究竟谁是谁非,老奴不介意同姑娘到家主面前说分明,有理行遍天下,姑娘自个儿乱跑不自重,还有脸牵扯到咱们这些下人的身上,姑娘莫要以为家主是个好糊弄的。”
平子甄懒得再说,只是自顾自地上了马车,然后端坐着闭目养神,不再理会关嬷嬷。
今天在永觉寺耗费了太多精神,想到待会还要面对家主,她便不想再将一丝一毫的精力浪费在关嬷嬷的身上。
她的藏拙一向被家主所疑,她可是耗费了很多的心思才让家主稍稍放下一些的心防,断不能容许自己在这时出错。
关嬷嬷瞧着平子甄那冷然的模样,既不能冲上前掐上一把,又不能破口大骂一番,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口气,令马车快快前行,心中恨恨地想着,她倒要瞧瞧待会儿家主会怎么罚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
马车在关嬷嬷的喝令声中疾行着,直到平府大门才停下。
不等关嬷嬷出声,也不等丫鬟搀扶,平子甄就自顾自地跳下马车,从偏门进了府。
才走几步,她便发现关嬷嬷没有跟上,于是微微偏头看向关嬷嬷,冷冷地说道:“不是要去见家主吗?不如一并前去吧。”说完,也不等关嬷嬷应声,径自前行而去。
关嬷嬷瞧着眼前的身影,倒是有些惊讶于平子甄身上显露的厉气,以往总像个闷葫芦一样的人儿,今儿个似乎不太一样啊!
她心中惴惴,连忙伸手招了个跟在她身后的小丫鬟,附耳细细地交代了几句话。
那小丫鬟点了点头,一溜烟地窜进园子里头,急急地朝平宛的院落奔去。
平子甄虽然没有回头,却没有忽略身后的响动,知道关嬷嬷是想先下手为强,让小丫鬟去告状,不过她不在乎,她知道家主从来没对她死心过,家主认定了她跟娘一样天赋异禀,能够以自身的聪慧和手段,带领平家迈向簪缨之家的地位。
对于这样的冀望,她或许能,也或许不能,可无论是否有这个能力,她都不愿做这样的事。
平家之所以能达到如今的地位,是多少凤家的女子用血泪换来的结果,每一任家主不择手段地出卖平家每一个姑娘,无论嫡庶,只要能为平家换来利益,她们就完全不在乎平家姑娘们的未来。
世人不知,平家嫁出去的女儿或许资质都挺不错的,可真正最厉害的那个向来被留在平家,以平家下一任家主的身分培养着,直到年岁到了,便择一平庸的夫婿入赘,如此几代下来,平家才有了现在的地位。
而平镜娘便是那个被择出的凤家下一任家主,可她不甘心认命,她既不齿平家这种出卖女儿的行径,也不愿一辈子无情无爱,只能任由家族替她配一个平庸至极的男人。
刚好在一次修习之中,平镜娘遇上了一个男子,那个男子外表儒雅,满腹经纶,自然勾得了她的一颗芳心,然后两人私订终身,私奔到外地,虽然日子过得艰辛,可平镜娘从不曾后悔,与那男子胼手胝足地建立了一个家,然后有了平子甄。
可惜的是,因为平镜娘的天赋,平家从没放弃找寻她的下落,派出大批人马暗中查访。
茫茫人海中要找两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更何况平镜娘与丈夫都那么聪明,多次躲过追踪,却不想平镜娘竟被自己贴身的丫鬟给出卖了。
在她们被找着的那一天,平镜娘的丈夫为了保护她们母女被人活活打死,而平镜娘为了女儿,不得不带着她回到平家,她也自此被迫变为母姓,改名平子甄。
平子甄自小娴静,平家从没人知道她早慧,且她又延续了她爹娘的聪慧,不过四、五岁的年纪便将她娘原有的本事学了十成十,医术便是她娘手把手教的。
平镜娘善医,凤家自是知晓,但医对平家来说是不入流之技,她们要的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筹谋者,因此完全不重视。
而平子甄却觉得但凡是人,皆害怕面对死亡,便是九五至尊也只有命一条,所以打她娘被生生折磨死之后,她便默默地避开平宛的耳目,搜遍医书孤本,再依她娘所教融会贯通。孤伶伶地身在平家,她知道自己所能倚仗的只有这个,以医术遍植人脉,然后再一举击垮平家,至少得让平家手忙脚乱之余,无力来找她的麻烦才行。
今日不过是个开头罢了!
她知道从来不会有人相信一个小姑娘会有这样深的谋划,也不可能知道她的打算,所以她一点儿也不着急,就算是家主怀疑了,她也会不动声色的给她一个合理的答案。
步至主屋时,平子甄抬眼便见平素伺候平宛的紫桐和木桐在门前等待,她们瞧见她时神色有些僵硬,因此她知道那小丫头已经把关嬷嬷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她扯了扯唇角,信步拾级而上,在两个大丫鬟的面前停住,抬头淡淡地道:“替我通传吧。”
不同于其他的平家姑娘总是爱往平宛的跟前凑,平子甄只会在不得不出现时才现身,而且身边从不要人伺候,便是被平宛派去伺候的丫鬟和嬷嬷们也只能待在院子里等候召唤,等闲进不得里间。
相较于其他姑娘的气度和威势,倒是平子甄更加叫人侧目。
紫桐和木桐不敢怠慢,一个连忙进屋通传,另一个则陪着平子甄在廊下等着。
没有等待多久,刚刚进去的紫桐就掀帘出来,朝着平子甄说道:“家主让六姑娘进去。”
平子甄微微颔首,径自走了进去。
她朝着平宛福了福,还不等平宛喊起,便自顾自地直起身子,静默不语地往旁边站。
对于平子甄那毫无敬意的行为,平宛皱了皱眉头,一股子的气打心底升腾,但她并没有发作,只是问道:“今儿个甩开了嬷嬷和丫鬟们出去玩耍,痛快吗?”
“回家主,子甄只是迷路,并非玩耍。”语气里没有丝毫急着解释的样子,有的只是淡然。
其实平子甄若非神情总是木然,倒是有一张好脸蛋,虽然五官还未长开,可是那精致的眉眼已经昭告世人,将来她的姿容必定不俗。
对于这一切,平宛在欢喜之余难免多添了许多烦恼,毕竟这个孩子她一丁点也看不透,明明觉得她应该很聪明,可每个教席都只给她打了个平平的分数,与四娘子丹相比,那可差得不止一星半点。
她知道自己早该放弃,毕竟许多族人都对她的决定议论纷纷,认为她是徇私,即便子甄资质不佳也想捧她当下任的家主。她也确实几次想要放弃,可每每望着子甄,她就像瞧见了镜娘似的,想起镜娘小时候所展现的惊才绝艳,她怎么也不肯相信镜娘会生出一个资质驽钝的女儿。
更何况这个小丫头竟然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整出了一间铺子,虽然不大,却颇能赚钱,要说没有天赋,谁信?
“呵,这迷路倒是迷的巧,竟迷到永安巷的布坊去了。”平宛轻笑一声,出其不意地说道。
平子甄的脸色变了变,虽然她立时稳住,但还是让平宛瞧出了端倪。
终究是个孩子,就算再聪慧,心性再高,还是翻不出她的手掌心!平宛问:“你不打算告诉我那间铺子是怎么来的?”
平子甄抬头直视着平宛的双眸,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考该不该说,又该怎么说。
平宛也不催她,反正她是不赶时间,总得弄清楚这丫头到底在想些什么。
“娘留下的银子,刚好听说有人要盘铺子,觉得好玩就盘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