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紫衣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先叹一口气,接着跨过门坎,阖上房门,莲步轻移,从移动的速度可以看出她有多不愿意往前行,但再远还是会走到,况且只是房门到书桌的距离。
再叹一口气,深呼吸,她坐上上好紫檀木做成的椅子,两旁的把手被雕成神兽朱雀样,精致的程度不难看出主子的富有,可惜她的手没有-福气抚摸这朱雀有多唯妙唯肖,自从她坐上椅子后,右手固定呈握笔状,左手则只有机会抚摸到纸张的轻薄度。
左手翻页,右手就在总帐簿上誊誊写写,字迹颇为娟秀,看得出勤练过的痕迹,突然,一笔帐目让她揪紧眉头,暂想不通,也就作罢,左手离开细目帐簿,手肘一弯,手掌搭着下巴,她发起呆,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一想起往事,她就后悔万分,唉!"她人生中做的第一件错事就是七年前救了中毒的祁天昊!
想当年,她辛辛苦苦救回祁大少爷,他却恩将仇报,才导致她现在这不上不下的困境。
第一年,祁天昊说:「妳很聪明,反应敏捷,只要多用点心,日后必有益处,我现在先教妳读书识字。」
自己当时有多错愕,她到现在都还记得——整整一刻钟阖不上嘴。太奇怪了吧,她不过是一个买进府里的丫鬟,就算多有文采也不可能变成千金小姐,到底为什么要这么为难她?日后能有什么益处?考状元吗?
偏偏反对无效,大少爷一句「妳没写完一百个生字,脚就别给我踩上地,不然我打断妳的腿」,让她的反对立即吞回口中。
听到曾经威胁别人的话被用在自己身上,对她来说实在讽刺,不过她对这不熟悉又听说武功很高强的大少爷没辙,只好乖乖的学。
第二年,祁天昊说:「光是练字不能有所用亦是枉然,妳现在可以开始学记帐理帐,日后必有益处。」又是有益?她实在不懂,她又不当账房先生,对她来说到底哪里有益了?
但那把企图打断她腿的折扇从她小腿上移到手腕,对她的威胁都一样,她只能把怨气往肚里吞,开始学记帐理帐。
为了方便学习,加上她学习帐务时常要到子时之后才能休息,来年,她便从下人房搬出,祁天昊特将书房旁的房间整理给她,成了她专属的房间,布置雅致。
第四年,当她端着祁天喜的膳食绕过迥廊时,账房先生特来询问,二房的丫鬟向账房提前支领例银,这银子拨不拨?她一惊,什么时候她除了理帐外,还多了拨款的权?一问才知,又是祁天昊搞的鬼。
自此,祁府的大小花用全让她一手控管,这年以后,她的手再没空端膳食,遂作主替祁天喜安排了两个她找的丫鬟,祁天昊也没有意见。
再来年,祁府名下大小商铺的管事也来找她议事,问她纺纱的成本涨了,售价是否要跟着调涨?今年上呈进京的贡品数量会不会有问题?跟玄武城的生意往来似有亏损……当时,祁天昊留了一纸短笺,说明他有事外出,由她暂代祁府大小事务,末句仍是「日后必有益处」,她百般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不料隔月祁大少爷回府,却再也没接回管理祁府的职责。
以后,为了巡店及跟管事们议事,她必须更为得体,因此不能再穿下人的衣服,另一方面,不做下人事务的她几乎都跟祁家主子生活,也不再有到下人房吃饭的规矩,于是渐渐地,她的吃穿用度亦比照祁家主子。
去年,她狠狠揪着祁二少爷的耳朵,把他从青楼名妓的寝房拉出,又一板一眼在街上教训洒大钱救助乞丐的祁二小姐后,确立了她在朱雀城的地位。
自此,朱雀城的居民都知道,朱雀城是祁天昊管的,祁府是风紫衣做主的。
这些日子她也渐渐想通一件事,所谓的「日后必有益处」原来不是指她会有益处,而是祁天昊会有益处。
自从把管理祁府的职责交给她之后,他大少爷除却城主之责,便多了不少时间游山玩水,想想,这次他离府好像近两个月了……哼,她被锁在这大宅院,他倒好过了,乐不思蜀,都不知道要回来,枉费啊,她当初为什么要救他?他根本是……
「恩将仇报!」
「妳说什么,怎么不大声点?」折扇一敲,落在朱雀样式的椅把上,传来扎实清脆的响声。
闻声,风紫衣吓了一跳,霎时回过神来,一抬头,正好迎上一双深邃的眼,当下,她脸色微微泛红,下意识往椅背靠了点。
「大少爷……你回来了?」不知道回来多久了,怎么走起路来无声无息,她这发呆的蠢样,不晓得让他看多久了?
「嗯,辛苦妳了。」冷凝的脸在看到她的表情后放缓,微微勾起唇角。
祁贵说女大十八变倒是真的,不过两个月不见,这十七、八岁的小丫头,又多了些小女人的韵味,至少不说话的时候是。
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一身青衣虽干净,却带了些许沙尘,她随即疑惑的问出口,「大少爷还没梳洗是吗?」
「嗯,我刚回府,听祁管家说妳在书房理帐,就先过来。」瞥过她眼下的阴影,想来这个月换季,商铺的事务肯定让她好些天没睡好。他不是不心疼,也知道让一个姑娘家处理这些事务是很辛苦,偏偏他必须这么做,要不怎能放下祁府大小事安心出远门?
当年他上山练武却误让毒虫咬伤,是这丫头救回他的命,也是这一救让他得以认识她。
家人的性格他很清楚,他身上还有身为城主必须担负的责任,实在无暇顾及其他,以往也只能由着家人,后来知道她的聪慧,还有天喜对她的百依百顺,才让他决定试上一试。
他亲自教她临摹习字、读书识文,不仅放权让她管祁府内外事,连商铺的事也放手给她,事实证明,他没有看错人,她的确是个人才。
「我理帐,大少爷过来做什么,要帮我看这些账本吗?」风紫衣嘴里埋怨着,眼里心底倒有些暖烘烘。
原来他还没回房,知道她在书房就先过来了,也还不是这么没良心。
「妳这丫头就知道挖苦我。」他顺手一个弹指,在她额上留下一个红印,看她脸一皱,嘴角上扬得更高,「没的事,我特地先来看妳有没有趁少爷出门时偷懒。」
「会痛啦!」放下手中的毛笔,她瞪他一眼,抬手揉揉额头,刚刚那点暖意全散了,「还说我偷懒,最偷懒的就是你,出去游山玩水可快活了,当然不想回来接我手上的事。」
被他一闹,她也干脆的收起「大少爷」的尊称,直接你你你的叫。
「胡说八道,我出去是有要紧事,哪有妳说的快活。」他失笑,在外奔波几个月,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想逗逗这丫头,果然不让他失望,她的神情还是这么鲜活有朝气。
方才那女大十八变的感慨也全变了样,他左瞧右看,又是他逗了好些年的小丫头了。
瞧她又瞪了他一眼,他刻意抬起大掌往她头上揉了几下,小姑娘一早编实的发辫顿时乱了,看来有些滑稽。
「你可恶!一回来就知道欺负我,我又没说错!」风紫衣使劲拍掉作乱的手,反正他是练武之人不怕痛,她每回打他都是真的出力打。「你又不是小孩子,别玩了。」果真如她所料,祁天昊一点都不觉得疼,顺手拉掉她两边的发束,嘻笑的模样
完全没有刚刚正经的样子,「还是这模样适合妳,我瞧妳以前都像个疯婆子在看帐,妳要束起发结了辫,我还不习惯。」
「还不是你害的!看帐看到子时,一早又得起来习生字,谁还管束不束发啊」
她气呼呼的抢过他手上的束发锦绳。她真不懂他,怎么在外人面前威风凛凛的朱雀城城主,到了她面前就变了样,老爱戏弄她。
顺了顺长发,她将发分成两大束,就着其中一束又细分三束,快速的编起发来,不料,本来利落的动作却让突然插入她发中的顽皮手指打断。
她一手扯回长发,脸蛋似羞似恼的红了。「玩够了没?我这帐还没算完,你不帮我也别碍着我!」
「妳这丫头越来越没大没小,竟然说主子碍着妳了?」他又忍不住手痒的往她头上敲了一记,只是这次很轻。对他而言,经过这些年的相处,她就像他另一个妹妹,而不只是一个买进府给主子使唤的丫鬟,加上她帮了他许多,说是家人也不为过,动作自然也就亲昵了些,两人的相处方式一直是如此,却没人注意到这早过了主子与下人的分际。
「……明明就是还不承认……」
「咕哝什么,老爱把话说在嘴里,别以为我不知道妳在骂我。」不顾她的阻拦,他拉过她编了一半的发,重新梳理,「女孩子家,编起发来随随便便的,妳下次得放慢点。」
「你要是肯多看几本帐簿,我就有时间慢慢编发了。」她挑衅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他,不料他但笑不语,激得她嘴嘟得高高,甚是不满。
这会,他不说话,她也不开口,不过他手上的动作倒是没停下,发束在他手掌中交叉游走,一样的动作,他做起来却比她仔细流畅得多,不会有细发乱落。
顿时,风紫衣觉得气氛有些暧昧,坐在椅子上让他弯腰编发的她,看不到他的表情,突然不知要开口说什么,就这么沉默了好一会。
「怎么,生气了?」头上传来他低沉的声音,热气呼在她头顶,她却觉得耳根都热了,不想让他察觉异状,连忙摇头,「才没,我懒得跟你生气。」
「妳当然不能生气,瞧我替妳编的发多漂亮。」缠绕上细红锦绳,两条整齐的发辫服贴在她肩上,他颇为满意。
本想道谢的她却突然想起什么,眉眼霎时往下沉,口气不悦的挖苦。「你上哪学这……这编发的手艺?挺纯熟的,该不会是在游山玩水时顺道风花雪月了吧?」
「妳在乱想什么?妳忘啦,我以前不是常帮天乐、天喜编发,难不成妳跟天乐她们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一样的长发,哪需要什么技巧,就只有她没耐性,才会编个发也零零落落。
明明千金小姐的才识都学了,还是这么毛毛躁躁。
「是喔。」跟她想的不一样,那很好,她该放宽心的,只是心里又有些莫名所以的不舒坦。
祁天昊直起身,像哄小孩般拍拍她的头,「就爱胡说八道,我先回院落梳洗,晚点我约了人,不在府里用餐,祁贵这会出门办事了,要是他问起跟他说一声,免得又大惊小怪的沿街找人。」
「知道了。」应了声,她心里放了话却不能问。不一会,门阖上,她心里那股酸酸涩涩的感觉也更浓了。
她跟天乐、天喜一样有什么不好的?为什么她要觉得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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