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下的窗帘将炽烈的阳光阻隔在外,精巧雅致的房间内,有着静谧恬适的气氛。靠近里侧的床杨上,一抹纤影正闭眸昏寐。
其实在床上人儿被移回这里后,有几个人来了又去,但她都未曾醒来。直到外面的日头已向西偏移,床上昏睡的人才总算有了动静。
逸出一声呻吟,眉头轻蹙了一下,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脑子先是一片空白,接着映入眼中的陌生景象终于让她感到不对劲,她猛眨了眨眼,回过神,赶忙从舒适的床上翻身坐起,这时她才确定自己真的置身在一个美丽却陌生的房间里。
她吓了一跳,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随即又楞住——是一袭质料高贵的丝绸睡衫。
这并不是她的衣服,可是谁替她换了?还有,这是哪里?
一张粗犷刚棱的男人脸庞忽然自她脑中蹦出,于是,她昏迷前的记忆也回来了——
庞樊云?!
想起那个男人,那个出现在她梦中的男人竟然就是庞樊云!而他还跑来与她相认,说他是她的大哥,她不觉一阵惶惑迷乱。摇摇头,试着让自己乱七八槽的情绪先冷静下来。她的视线先将房间扫过一遍,最后瞄到一旁的小桌上有一方用竹藤装放的衣服,她没多想便下床将它拿起来。
不意外的,在她手上的同样是质料软细的衣裙。
由于这是房里唯一的一套衣裳,所以她毫不考虑地立刻将它穿上。
没细思这套俏丽的鹅黄衫裙是哪位姑娘家的,她才穿好就急忙往屋外去。
她心里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她总觉得对这间房有着惊人的熟悉感,不过现在她还没有那样的心理准备啊!
她才昏过去一会儿而已吧?所以不可能会被搬离逢郡王府吧?
打开房门,一个满脸红光的圆润中年妇人正好来到门外,两人意外一照面,同时楞了下。妇人首先回神,又是惊喜、又是不舍地唤了她一声:「小姐!妳可终于回来了!」
小昭的心一跳,下意识摇头,「对不起,我不是……」
妇人握住了她的手,表情和眼神满是了解和感伤。「我知道、我知道!爷都说了,妳现在什么都不记得……我的小姐,妳怎么这么可怜……」
她有些惊愕地望着妇人开始泛红、掉泪的眼。「啊……妳……妳别哭……」
「呜……我的好小姐……妳在外面一定受了很多苦……瞧妳……瞧妳瘦成这样……呜……」妇人开始放声大哭。
小昭顿觉手足无措。「大……大婶……妳妳别哭别哭……那个……」一边用袖子擦抹这哭声震天的大婶的脸,一边尴尬又词穷地想安抚她。「我没事……那个……我很好……妳别再哭了……」没想到竟有人一看到她就哭,而且还是位她根本记不起是谁的大婶。
她也好想哭喔!救命啊!
「庆婶,妳在做什么?」一道沉厚男声蓦地劈来。
小昭差点要为救星的出现欢呼起来。但下一剎她又觉得不对,倏地抬头看向前方。果然是他!
她一时怔住。
只见一身家居青袍、却依旧威严逼人的伟岸男子,正一步踏上石阶。他肃然的眼光准确地对上她,浓眉几不可查地一挑。
像是反射反应似的,她朝他泛出了一抹笑。
这下,换他一呆,健步顿住。
小昭看见他的异样表情后,这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她伸手捏捏自己的脸,确定她真的在对他笑,可她没时间多想,身边的大婶已经停止大哭,朝他一福身。
「将军爷……您……您来了!」带着严重鼻音、仍一脸泪水的庆婶赶紧行礼问候。
庞樊云早已回复正常神色。他步至两人身前,朝庆婶垂睇一眼。「妳在哭什么?有人欺负妳吗?」不似玩笑的正色问道。
庆婶立刻摇头。「没有,将军爷。是……是小姐回来了,所以我……我……」鼻头又红了。
小昭一阵紧张,怕她又哭了,赶忙转开话题。「庞将军,这里……不会是你家吧?」仰头看着他,她微屏住气息。
庞将军?!
这疏远生分的称谓,立时让庞樊云的眉峰迅速往中间靠拢。不过,他什么话也没说。
「这里也是妳的家。」说完,他朝身后一颔首,「我把萧大夫找来替妳看病。」
一直静立在后方、慈眉善目的圆胖老者对她一躬身。
她却马上摇头,「我又没事,为什么要看病?」她讨厌看大夫;之前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加上三天两头得吃药保命,现在她光看到大夫就觉得浑身发痒想逃。她警戒地往旁边移一步。「庞将军,我的身体好得很,不用你破费请大夫;而且你我素不相识,你何必这么关心我。」对他客气笑笑。
「素不相识?」庞樊云被她这句「素不相识」惹恼了。他一脚跨过,堵住她的逃亡路线,垂首,如老鹰般锐利的眼睛攫住她,坚毅的嘴角略微上弯。「与我『素不相识』的是妳。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妳是谁,妳要不要我找个人来让妳问问?孙昭妹妹。」
这一声「孙昭妹妹」让她倏地寒毛直竖,她忙抱着自己的双臂猛搓了两下。「将军大人,小的承担不起您这声妹妹,您别折煞小的了。」明明他的语气寻常,嘴边还带着一滴滴的笑,可她却觉得自己就像快被大将军宰掉的十恶不赦的罪人。
哇,好恐怖!她可不可以不当他的「孙昭妹妹」啊?
庞樊云的黑眸直直盯着她耍宝似的举动,一抹奇异的光芒忽地掠过,他的脸庞随即绷上严厉的线条。
「萧大夫是我请来为妳检查身体状况和治疗妳的失忆症的。过来!」不容她抗拒,他伸手箝住她的上臂,将她拉回她的房。
小昭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抓着往房里走,等她想到要反抗时,那小小的力气根本就挣不开这男人强大的力量。
「大将军,我真的不想麻烦你……」还没抗议完,她就已经被押到一张椅子上,箝住她手臂的巨掌骤然松开。
「萧大夫,请!」那细瘦到令他直想皱眉的臂膀触感一时挥之不去,他暗吸一口气,不再看她,转身让萧大夫过来。
萧大夫笑咪咪地上前一步,就连庆婶也跑来安抚她。「小姐,妳让大夫看看妳的病也好,说不定很快妳就会想起全部的事了……对了,大夫,等会儿你一定要顺便开几帖药让我替我家小姐补补身子。」忽然转头吩咐大夫。
小昭不好意思推开庆婶的手,可是当那位萧大夫一坐在她旁边,开始为她把脉时,那种浑身发寒的感觉又出现了。咬着牙、别过脸,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搜寻着那个魁伟的人影。
他站在门后,背向着她,仿佛对门外的景色很有兴趣。
她看着他,而他盯望的目光总是别处。
这种画面,似乎曾在她眼前出现过千百遍……
一股连她也莫名其妙的恼意忽地涌现,想也没想,她脱口冲着他的背影道:「你为什么没救我?」
那背影倏地一僵,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
「妳……说什么?」他蹙眉望着她,惊诧问道。
好极了!他让她几乎忘了旁边大夫的存在。她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在梦里看到,你把我丢在悬崖下,自己一个人走了,那是真的吗?」因为梦太过真实了,所以她怀疑那是她曾经历过的。但如果她真是他的妹妹,他怎么会丢下她?
她想知道真相。
「梦?」庞樊云一愕,不过随即摇头失笑。「原来就连妳记得被我推下崖,也是妳作的梦吗?」恍然大悟,但也失望她并不是因为找回记忆。「我想妳梦到的,有一部分是真的。妳『梦』到我把妳丢在崖下,那是因为那时我抓不到妳的手,所以我要妳等我去将一旁的树藤找来救妳上来,但是没想到我才一转身,妳就已经撑不住松手落下……」紧紧盯着这张重回他眼前的小脸。那日的情景就像恶梦般地每晚纠缠着他,直到稍早前这抹小人影再次出现,他的恶梦才终于告一段落。
「是……是这样?」内心深处并不意外她其实不是被抛下,她只是想证实她的感觉而已。而且,当他说到她落下崖时,她捕捉到他脸上掠过的阴影了,她一点也不怀疑他当时是多么自责和悲痛。
倏忽间,梦中男人的狂吼声划过她的耳际;当她紧捉着崖下的石头苦撑着时,她仰看见的,是男人惊骇焦灼的表情。她终于看清楚了!
回视他的凝眉,她忍不住笑出声。不过旁边响起的一声轻咳却让她立刻敛回笑、肩一缩,额上冒出冷汗。
「小姐,可以了。」萧大夫适时收回手,结束看诊。
庞樊云注意到她又笑又打哆嗦的反应。「怎么了?」
一旁细心的庆婶倒是摸到她发凉的手。「唉呀!大夫,我家小姐是不是病了?她的手好凉!」急喊着。
小昭很明白自己这症状是什么,她轻抽回手,随意用袖抹去额脸的汗。「我没生病,我很好,真的!」赶忙对庆婶保证。她也对那害她小出糗的萧大夫催促道:「大夫,你不是诊完了?我没事对不对?你告诉他们吧!」站起来,一下子离大夫好几大步。
萧大夫起身,朝她和庞樊云点点头。「小姐的身子损伤极深,应该是之前受过重伤所导致,我可以开些药单让她补补身,不过想要完全恢复以前的健康状态恐怕很难。」他实话实说。「还有小姐的失忆,我也只能尽量以扎针试试,成功的机会我不能保证。」
一听到扎针,小昭避得更远了,脸色更是一片青。「不要!我不要扎针!你你……你别靠近我……」要让他把针插到她身上,她干脆把自己打晕算了。她瞪向庞樊云,「大将军,你要是敢让他给我扎针,我……我就跟你断绝关系!」豁出去了。
萧大夫和庆婶见她为了不想挨针竟敢出言威胁将军而目瞪口呆。倒是庞樊云闲闲地回她道:「哼!既然怕痛就别逞英雄。是谁叫妳冲出来替我挡箭?是谁叫妳不把自己的命当命的?既然箭都敢挨了,这小小的针妳怕什么!」报报她让他辗转难眠、失心失魂了一年的仇。
小昭大眼圆睁,没想到他竟会跟她算这种帐。她戒备地看着他,不由得低声咕哝:「原来我们以前的感情真的不好啊!我怎么会有这种大哥……」
庞樊云听到了,眸心闪过一丝异采,他的下颚肌肉绷紧,将视线从她身上收回,转向大夫。
「萧大夫,你先把补身子的药单开出来,唤回记忆的事你既然没有十成把握,那就暂时别做了。」他出人意料地做出这样的决定。「庆婶,妳带萧大夫下去开药单,等会儿顺便吩咐厨房送些饭菜过来。」
庆婶立刻带萧大夫离开。
很快地,房中只剩小昭和他两人。
「谢谢你……」为了不用挨针松口气,小昭赶紧谢过他。虽然她不明白他怎会突然改变心意放她一马,但不用被针扎总是好事嘛。
「看来妳宁愿继续失忆下去……」他的声音微哑。
小昭毫不犹豫回道:「我当然不喜欢忘了以前的事,也不喜欢当你们都知道我是谁时,我却忘了你们的脸孔、你们的名字,可是……大夫不也说他不能保证让我回复记忆吗?」其实她对这结果并不意外,之前陈伯也让她看过几个大夫,他们说的意思几乎都差不多。总之,失去记忆、恢复记忆这事是连大夫都说不准的,所以除了怕痛,她倒是看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