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板来到香君房里,她正在拿下发上珠钗、卸去脸上的妆容,钱老板随意地往桌边一坐,看着香君却不发一语。
镜台前的香君从镜里看见钱老板的模样,主动开口问:“钱老板,你不在楼里招待客人,来我房间干坐着是为哪桩啊?”
“香君,你是京里人吗?”
拿下珠钗卸去妆容的香君,走到内室的屏风之后,换上寻常的布衣才走了出来,“不是,怎么突然这么问?”
“那么……你认识京里的天庄家主,雷倾天吗?”
香君闻言失笑,好像钱老板问了多好笑的问题一样,“我连咱们轩毓城里的雷家家主都不识了,怎么会认识京城里的天庄家主?钱老板,到底怎么了?”
“他想见你。”
“云仙楼四大金钗不见客、不陪酒,他想坏了规矩吗?”
“他说他是你的故人,要我这么告诉你,你就会见他。”
“故人?是错认了吧。”换好衣裳的香君,正为她墨黑色的长发重新绾上髻,没有多余情绪,好像钱老板只是在谈论别人家的闲事一般,“他把我错认成谁了?”
“雷家主没说,但看他的神情……似是情人。”
“情人?”香君走至钱老板面前,笑她在烟花地三十载,怎会不识得男人的把戏,“男人玩什么招数,钱老板还不知道吗?这是他为了见我的借口。”
“所以呢?你要我拒绝他?”
“当然,怎么能坏了规矩。”
钱老板看不出来香君的表情是真是假,但她有一句话说对了,她在烟花地三十载看得多了,就算香君真不识得那男人,他却不会那么容易罢休。
“他不会轻易放弃,我猜测很快他就会跟其他男人一样,一件件金银珠宝往听风轩送了。”
“要送就让他送,反正跟其他男人一样,发现送再多也见不到我就会放弃了。”
“他和其他男人不同,我有预感他会纠缠你很久。”
“那就让他送吧。咱们云仙楼过几天要到近郊去赈灾,天庄那么富有,不如拿他送的东西去换些粮食分送给灾民。”
香君若不是真不认识雷倾天,就是下定决心什么也不说了,钱老板也决定今天不再追问,“你要回小宅了?”
“嗯,我不放心……”
钱老板怎会不知她不放心什么,很快结束了话题让她回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钱老板的猜测,雷倾天听到香君回复并未认识任何京里人,依然没有放弃,他说不管是不是他错认,只想见香君一面。
但雷倾天却没有强迫钱老板,造成她的困扰,他只是日日到云仙楼去,每天为香君带去一些稀奇的珍玩,每送出一件就要求见香君一面,尽管香君拒绝了,他仍一天天的来,一天天的问,钱老板说了,楼里很多比香君更温柔体贴的姑娘,只要他想要,她可以挑最美的姑娘来陪伴他,却被他拒绝了。
雷倾天本就不是性好渔色之人,楼里的姑娘再美都吸引不了他,他想见的就只有香君,所以即便被拒绝,他也只是托钱老板把礼物给她后就离开,说他隔日再来,希望香君姑娘能考虑见他一面。
直到第十日,天还没黑香君就来到云仙楼,昨日是她轮值表演,她可以看见雷倾天坐在隐密的厢房里,喝着酒、听着琴、望着她,他的确执着,钱老板说她曾想帮他介绍其他姑娘却被他拒绝了。
原本,香君想让雷倾天继续送礼,反正不用陪客就可以收礼,还不好吗?
可是最终她还是改变了主意,她告诉钱老板,她允了与雷倾天见面。
雷倾天一踏进云仙楼,本来准备好要给香君的珠簪都还未送出去,就见钱老板自己迎上他。
“雷家主,为了避免其他客人仿效,请您先离开,出了云仙楼之后往右拐,会有一名小厮为您领路,要委屈您由云仙楼的后门入内。”
“后门?”
“香君愿意见您了。”
雷倾天欣喜不已,立刻应允了。钱老板看着他的模样,不禁叹息——
“雷家主,如果香君不是您的故人呢?您会不会错认了?”
“我不会错认,她就是蕙兰。”
钱老板无奈,知道她改变不了他的想法。她将雷倾天送出云仙楼,想起刚刚在听风轩里香君对她说的话——
“他既然舍得在我身上花钱,我亦缺钱,那我不收下岂不是个傻子?”
她看着雷倾天的背影叹息,如果他真是香君的故人,那么她希望他能带着香君离开烟花之地,可如果他不是……
在烟花场所打滚久了,她明白情字最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两情相悦都不一定能得到幸福,何况是单相思,通常只会遍体鳞伤。
雷倾天进入了听风轩,让一名丫鬟领着经过平时表演的大厅,四大金钗既然只卖艺,不是轮值表演的日子,她们的院落自然是没有客人的。
今天听风轩因为没有接待客人,所以十分安静,他让人领到一处厢房前,丫鬟就福身告退了。
推开厢房门,一入眼便是摆设精致的小厅,左右侧各有一处居室,左侧看来是琴房,琴桌上点着袅袅檀香,放着香君的瑶琴,而右侧有一座屏风阻挡,不难猜出那便是香君的寝房。
非礼勿视,雷倾天决定在小厅等待,没想到却听见寝房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雷家主不是想见香君一面,怎么来了却不入内?”
这声音分明就是蕙兰!满溢的相思之情让雷倾天快步入内,见到香君站在摆了几样精致酒菜的桌旁,笑盈盈地看着他。
“雷家主,小女子香君……”
“蕙兰!”雷倾天没等她说完,大步上前将她搂入怀中,紧紧地拥抱着她,深怕她会再次消失在他眼前一般。他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死,但既然上天再给了他一次机会,这一回,他会好好的保护她。
香君并没有推开雷倾天,只是任由他抱着她,她抬起双臂勾揽住他的颈项,雷倾天望向她,看见她含娇带媚的眼神,那眼波流转的情意让他皱起了眉头,这狐媚的模样不属于冉蕙兰,纯真的蕙兰不可能有如此狐媚的眼神。
“蕙兰……”
“是,我是蕙兰,那……蕙兰该怎么称呼你?”
“你不记得怎么称呼我?我让你喊我的名字倾天,可是你坚持称呼我为七公子,你忘了?”
香君脸上有意会的神情,踮起脚尖在雷倾天唇上落下点水般一吻,“倾天。”
不!这不是蕙兰会有的反应!
雷倾天一把推开香君,颓坐在桌边椅上,他感觉到挫折,又因这份挫折而愤怒,“蕙兰,你怎么了?这不是你。”
香君着急地坐至雷倾天身旁,托起他的手,“我可以扮演好这个角色的,你教我,这个时候蕙兰应该怎么做?是蕙兰不够主动吗?”话刚说完,她便主动侧坐在他怀中,还伸出手指轻轻搔划着他的胸膛,“这样呢?”
“蕙兰,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香君脸上露出苦恼的神情,“这样也不像吗?”继而她慧黠一笑,轻轻扯下单边衣裳,露出白晰的右肩,“那……这样够了吗?倾天,你不抱人家……到床上去吗?”
雷倾天的表情深受打击、一脸不可置信,“你知道那日见到原以为芳魂已杳的你,我有多开心吗?我以为上天又给我一次机会与你在一起,让我完成给你的承诺,可你为什么要如此待我?”
收起笑意的香君,神情冷淡,她拉上衣裳离开雷倾天的怀抱,收起刚刚的迎合态度,“雷家主,这里是青楼,你要香君扮演什么人,香君都可以配合,但你该知道这就只是一场戏吧。”
“你现在是要告诉我,你不是蕙兰吗?”
“雷家主,我是香君,不是你口中的蕙兰。”
“你要我相信世上有如此相似的两张脸孔,还有一模一样的嗓音?”
“或许真有这样的奇事也不一定,在今日之前,香君并未见过你。”
雷倾天大步上前扣住她的双臂,“我还知道你的胸口处有一颗小巧的红痣。”
他将她的双手扣在身后,单手擒住,另一手扯低她的衣裳,轻轻推开抹胸,露出了他所说的那颗红痣。
香君想强装镇定,但她的反应还是泄露了真实的心境,“知道我有这颗红痣那又如何?我不是你口中的蕙兰。”
“蕙兰,你气我没有快些找到你,所以故意这么对我,对不对?不要否认你是蕙兰了,你忘了我们之间有多亲密吗?你忘了那夜我们的激情吗?你的身体、你的声音,深深刻印在这里,我不会忘记。”雷倾天指着自己的心,那是颗满满都是冉蕙兰,再也容不下别人的心。
“如果雷家主出得起夜度资,今晚的香君也可以给你不输蕙兰姑娘的激情。”
“不要再伪装了,蕙兰,告诉我你为什么沦落到烟花地来?还有你明明还活着,于府的人为什么告诉我你死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香君挣扎着想让双手得到自由,雷倾天也无意钳制她,所以放开了钳住她的手。
“你想听故事,我就告诉你,坐吧。”香君请他入席,还为他斟了一杯酒。
“我不想喝酒,我想听你发生了什么事。”
“你的问题我没有办法为你解答,四年前我受伤失去了记忆,就算我真是你的蕙兰,我也不认得你了。”
失去记忆?得要发生多大的变故她才会失去记忆?雷倾天不舍,轻抚着香君的颊,为她这冷淡疏离的眼神而心痛。
过去的蕙兰看见他总是十分开心,他亦凭借着她倾慕的神情来确认他们彼此的心意,可如今她不再给他那样的神情了,因为她忘了一切。
“我为你赎身。”
香君以袖掩口,逸出阵阵银铃般轻笑,“香君是云仙楼的四大金钗,是轩毓城最负盛名的乐伎,你怎么会认为我至今无法为自己赎身呢?”
“你还留在云仙楼不是吗?”
“香君的确栖身云仙楼,但雷家主没想过香君之所以留在云仙楼,并不是走不了,而是不想走?”
“不可能,你不是这样的女子!”
“雷家主,不管过去蕙兰是什么样的女子,如今的香君都不再是她了,香君就是一名青楼女子,谁能满足我,给我我想要的金银财宝,谁就是我的恩客,我就会服侍他,让他满意。”
雷倾天不愿意相信,钱老板不是一再说四大金钗只卖艺吗?不是以此为理由不让他见香君吗?那她又怎会说谁能满足她,谁就是她的恩客?
“四大金钗不卖笑、不陪客、只卖艺,这是云仙楼的规矩不是吗?”
香君连故作清纯的银铃笑声都没了,面对他的质问,她回以冷言嘲笑,“你要找贞节烈女就不该到青楼来找,那只是勾引客人的手段而已,你们男人啊……得不到的永远最是珍贵,我越说不卖笑、不卖身,想一亲芳泽的男人就越多,是我在挑选恩客,而不是恩客来选我。你如今可以来到香君房里,让香君投怀送抱,还不够证明吗?”
“你不是这样的女子,你不该是这样的女子!”
“雷家主,这就是我,这就是香君,你若还存在着我是清白之身的幻想,那你要失望了。”
“我错得离谱了,你怎么会是我的蕙兰……蕙兰不会如此作践自己!”
雷倾天无法接受冉蕙兰竟成了这样的女人,他的愤怒无以复加。她不配!不配他这四年来对她魂牵梦萦,她不再是他的蕙兰了!
看着雷倾天被她惹怒,当场拂袖而去,香君狂笑出声,笑得落下了苦涩的泪水,“作践自己?是啊!我还真是作践自己……”
华灯初上,云仙楼就已热闹非凡,今日不是香君轮值表演的日子,日晚倦梳头,昨日与雷倾天的争执似乎已不放在心上,她半倚在床上看书,那是坊间新流行起来的绮情小说。
钱老板敲了敲她的房门,表明了身分,听见她倦倦的应了一声“请进”,就知道入内会看见她这个模样。
“今天不回城西小宅?昨天也没回去不是?”钱老板问,香君大多数时间都不在云仙楼,城西小宅才算是她的家。
“昨夜因为要接待雷倾天,所以托人照顾了,今天白天我有回去看,没什么大事。”
雷倾天?这么直呼名姓?
“这样啊,对了,为什么今日云仙楼一开门,雷家主就让人送来一大笔钱,说是你要继续卖艺可以,但陪客的时间他全买下了?”
“他要买就买吧,我们都有钱赚不好吗?”
“云仙楼有云仙楼的规矩,你要开始陪客我不反对,但不能带着金钗的名衔陪客,你要为其他人想想,这事若传出去,说四大金钗其实是有陪客的,对她们三个是莫大的困扰。”
“我没打算陪客,而是只接待雷倾天。”香君翻了一页书册,视线没离开手上的小说,对钱老板的担忧,她很有把握,“放心吧,钱老板,这事不会传出去,雷倾天丢不起这个人。”
“这跟他丢不丢人有什么关系?”
“他以为我是他的未婚妻,你想想,未婚妻在青楼卖身,堂堂天庄家主,这个脸他丢得起吗?”
钱老板见香君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更觉得古怪,“他‘以为’你是他的未婚妻?所以你真不认识他?不是他口中的蕙兰?”
“当然不是,香君从在云仙楼做厨娘起,就说自己名为香君了不是吗?”
“好吧。所以雷家主这个客人你愿意接了?我不用再赶他回去?”
“只有雷倾天我接,钱老板让人领他过来吧。”
“如果他更进一步,要你卖身呢?”
香君阖起手上的小说,眼神悠远,看不出她真实的心情。“他出得起钱就卖啊,他……我可以。”
“你明知道他想要的是未婚妻的爱,你这么对他是诈骗他的钱财。”
“我已经跟他说过我不是他的未婚妻,我没有骗他,既然他肯付,我当然不吝于收。”
钱老板当然不希望她这么做,身为女子,哪一个不想清清白白的。香君能以清白之身走出云仙楼最好,她不希望香君终究是沉沦了。“如果雷家主要买下你每夜的时间,你不回小宅?你舍得?”
“我可以白天回去,夜里托给小蝶我很放心。”
“他就这么特别,让你宁可晚上不回小宅?”
“我需要银子,跟他拿天经地义。”
他既然不是她的未婚夫,又何来的天经地义?钱老板无奈,也知道向来十分有主见的香君她左右不了,她既然想接雷倾天这个恩客,她也只能让她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