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
夏季的晚风,带着太阳下山后仍未消散的闷热感。
在凌晨两点踏进租赁套房的盛菱,一进门,便打开了房间里所有的灯。
她在玄关脱鞋,将上班穿的黑皮鞋放进鞋柜里,才抟着放满厚厚卷宗的包包,走到了小小的客厅。
挂在阳台的风铃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响,风铃随风摆荡,虽然是金属材质,但却发出柔和悦耳的声音。
盛菱抬头望去,没看见挂在阳台上的风铃,先看见了落地窗反映出她的身影。她看见了陌生的自己,外表还是那个她,表情还是那样冷漠,没有人类的情感,但双颊却不自然的潮红。
叮叮叮叮——大楼特有的楼风将风铃吹得叮叮当当,而这道夏季的晚风,也穿过未合上的落地窗,往盛菱的脸直扑而来。
风铃声未停,盛菱放在包包里的手机此时也铃铃铃铃地响了起来。
盛菱挖出手机,接起了电话。
“到家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低沉好听的男声,充满了关怀。
风铃声突然急切了起来,显然是一阵大风刮过,吹得风铃东摇西摆,发出急促的声音。
而那风,也吹拂到了她的脸,吹起了她的发。
好热!怎么那么热?
“嗯。刚进门。”盛菱回应的语调比起男人来,显得没感情。
但她的冷淡并未让电话那头的莫言感到受伤,他低低的笑,因为比盛菱还要了解,她现在需要时间消化他们之间突然发展出来的新关系。
“今天你喝了酒,别太晚睡,早点休息,明天我去你家找你,欢迎吧?”莫言语调自然而然,像是他隔天就去拜访今天才吻过的女生,再正常也不过。
“可以。”盛菱并未拒绝他的提议,方才与行销业务部的人用餐后,去酒吧喝了两杯,莫言坚持要搭计程车送她回家。
在车上,莫言一直牵着她的手,而从头到尾,盛菱都没有甩开他的手。
“那就明天见,我带午餐过去,一起吃,早点睡,晚安。”自然到没有半点浪漫氛围的对话,确定了明天的约会后,莫言挂上了电话。
盛菱放下手机,然后做了一个她这辈子不曾做过的事——她将脸埋进双掌中。
“怎么会这样……”
她不知道是因为天气的关系,还是因为那个让她失常的男人,她感觉好热。
陌生的热潮聚集在脸部,久久不散,她不太能忍受这样的热。
明明她最能忍了,无论气候怎么变化,冷了还是热了,她都不会有太大的感觉,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喊冷、喊热,不到十度的低温寒流,她能一件薄薄的夹克穿了便去上学,或者盛夏待在没有空调的教室里,静静的温书,无忧看见了总是念她,不要忍……
“无忧。”这时候,盛菱迫切的想见一个人。
无忧,她最好的朋友。
走到书桌前,桌上只摆了简单的东西,书、笔记本、纸、笔,唯一的摆设只有一个用白色黏土做的手工相框。
相框四周是手工捏制的向日葵,上头还能看见捏制者的指纹,做得没有机器压制的精致,但这是盛菱最珍惜的东西,无忧亲手做的礼物。
相框里当然有相片,是两个女孩。
一个是她,另一个是无忧,这是无忧的视角,无忧拿着手机逼迫她自拍合照,那时的她神情是莫可奈何,无忧则笑得无忧无虎,没心没肺。这是不拍照的盛菱,除了证件照之外,唯一的一张相片。
盛菱那双对女生来说,一点也不漂亮的手,轻轻的抚过相片中,无忧的笑容。心头涌现了令她不舒服的感觉,盛菱不明白内心那股酸酸的、涩涩的,还有令她眼眶微酸的情绪,是什么。
她突然想起了跟无忧友谊的源起,像她这么冷漠的人,不主动,也不积极,她们会成为朋友,自然是因为许无忧的主动。
“对不起。”这是许无忧对盛菱说的第一句话。
盛菱刚办完奖学金的手续离开系办,在系大楼外,匆匆而来的许无忧不小心撞上,盛菱没有防备,手上抱着的书本、笔记纸张,全都掉了一地。
“你没事吧?”漂亮的瓜子脸上满是愧疚。“我帮你捡!”许无忧急于补偿。偏偏不巧,一阵大风吹来,卷走了轻飘飘的纸张,两人忙不迭地追。
“呼呼呼,我捡到了!它飞太远!”许无忧跑了很远才追到最后一张散落的纸张,她拿着手上写了密密麻麻字迹的纸张,照着顺序排好。“还你。”还给盛菱的时候,并没有马上松开,做了华丽水晶指甲的手,依依不舍的扯着纸张的另一头。
盛菱先是看见女孩漂亮的手指,细白如青蒽般的手指头,搭着美美的指甲,再望向手的主人。
那是个有张柔和漂亮脸蛋,笑起来样子非常迷人的女孩,盛菱当然知道这个同班同学,身边总是围满了男男女女,有同班的,也有别系的,还有学长学姊,社团的伙伴。
跟她是不同圏子的人。
感受到拉力,对方不愿还的意图,盛菱疑惑地望着她。
虽然是同班同学,但她们两人,真的不熟。
“谢谢。”盛菱以为她在等自己说谢谢才肯放手,也就说了。
“说什么谢谢呀,我撞到你耶,还害你东西都掉了,你应该要说你原谅我了。”
盛菱从善如流。“我原谅你了。”
“你还真的照着说,你怎么那么呆?”许无忧笑出来,她笑起来的样子比她安静不说话的模样更漂亮,眼睛弯弯,还会露出右脸上的酒窝,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第一次有人用呆这个字形容自己,盛菱有些错愕,但对方问了问题,她就一定会回答。
“不知道。”问她为什么这么呆不是?她是真的不知道。
“噗……”许无忧因为她的回答噗嗤大笑,笑到都岔气了。“盛菱,你真好玩。”
许无忧的善意,她感受到了,但不是问题,不用回应。继续与许无忧角力,要拿回她的笔记,无奈,对方不放盛菱因为拿不回来自己的笔记,这才皱着眉头,望向站在她对面,用着审视目光看着她的许无忧,盛菱不明白,这个人缘佳、受欢迎的风云人物,为什么拿着她的笔记不肯还?
“有事?”盛菱不禁问。
“有!”许无忧用力点头。“我太惊讶了,撞飞你的笔记我才知道,原来你第一名是这样来的呀!大家都误会你了啊,你上课不是都在睡觉,你有在听耶,这是早上上的会计学吧?你早上四堂都在睡觉,我没看你拿笔呀,只有午休和下午第一堂空堂,你就把会计的笔记整理好啦,注解也是你自己写的?好清楚喔——笔记借我。”许无忧吱吱喳喳的说着,看着盛菱的眼睛闪闪发亮。
盛菱倒是意外许无忧会这么聒噪,话这么多,她平时总是微笑聆听的,不是吗?
只是意外,但盛菱并未露出见怪的神情,平静的接受了。
“好。”借笔记,没什么,有人向她借,她会借的。盛菱应了好,便放了手,不再跟许无忧抢那少少的几张笔记。
“拜托你——欸?”许无忧意外,居然这样就答应了,她连求情的话都没说出口,她还准备了一大堆话要说耶。
“下次上课前还我。”盛菱还将笔记其他部分找出来,递给了许无忧,许无忧手上的只是早上上课的一部分。
接过盛菱的笔记,许无忧还有点错愕、不敢相信,愣愣的看着盛菱好久,最后才笑出来,“盛菱,其实你人满好的嘛。”
是吗?
盛菱不知怎么回应这问题,离开了学校,回到住处补了几小时的眠,便到酒吧里上工了。
而从那次的交集,让盛菱借了笔记给许无忧后,渐渐的,许无忧便开始与盛菱互动。
都是私下相处的时间比较多,也都是许无忧的声音,不断的问盛菱为什么。
“盛菱,你怎么那么聪明?你智商多少?测过吗?什么?一百六?你是天才!”
“盛菱,为什么系主任对你特别好?”
“盛菱,你为什么要在酒吧工作?你家人呢?”
许无忧问的都是她的事情,这些事情,除了学校的师长、社工之外,从没有人问过她。
许无忧的问题,她都回答了,她不觉得有什么,不需要说谎,也不需要隐瞒,包括她被妈妈关在暗暗的楼梯储藏间,一关就是好多年。
“为什么你妈妈要把你藏起来不给人看见?”
“因为她未成年。”盛菱播然说起。“我生母生我的时候,才十四岁。”至于怎么有了她,盛菱并不清楚。
也找不到答案了,因为生母已经不在人世。
“盛菱,我一直问你问题,一直跟你说话,而且一讲话就嘴巴停不下来,你会不会觉得我很烦?”许无忧很突然的话锋一转。
“不会。”
“你真好,我们做朋友好不好?我满喜欢跟你相处的,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想跟你一直说话……”
就这样,她们真的成了朋友,而且是无话不谈的那种。
在很久很久之后,无忧才告诉盛菱,为什么她会决定把盛菱当成了知心朋友。
“因为我不小心在你面前露出我的真面目,在外人面前,我向来很能装,我就是个假掰女,假装是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但你没有大惊小怪,更没有用异样眼光看我,那时候我就觉得,我要交你这个朋友了。”
盛菱也在不知不觉中,对有张温柔脸,但性格热情直率的女孩子,卸下了心防。
她很喜欢无忧这个朋友,因为无忧给她的感觉……像冬天的暖阳。
风铃叮叮当当的让她回过神,盛菱指尖触及相片中的无忧,她这辈子第一个好朋友,无忧笑起来的时候,右脸上有个小小的酒窝,她很想再看见无忧对她笑,可惜,她已经看不见了。
“无忧,我恋爱了。”盛菱对着相片中笑得灿烂的好友,诉说心事。“我喜欢上一个人,我到他吻了我,我才知道我恋爱了。”盛菱诉说的口吻像要哭出来般,带着连她自己都没发现的脆弱。
想告诉最好的朋友,她能恋爱了,她有感情了,像正常人一样,她不再奇怪,不像个人。
每一个人都有梦想,像无忧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女慈善家,而盛菱的梦想,是想当一个正常人。
“你很正常!”当时无忧听见她的梦想,露出了心疼的表情,快要哭了,因为无忧很了解她对喜怒哀乐,正常人会有的反应,她不会,也不明白,更是怎么学都学不会。
“那你就谈一场恋爱吧。”无忧从大一到大四,不止一次这样建议盛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