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盈盈用手枕着头,侧卧在圆桌上睡得正熟;睡得迷糊之时,她忽然听见有人开门以及走入的脚步声。
因为不确定是谁,她立刻翻身爬起来,慌忙躲到桌上的茶壶后头去。
于凡朋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却发觉圆桌上空无一人,那个他吩咐要乖乖待在房里等他的小小人儿,竟然不见了!
他悚然一惊,立即放下托盘,探头寻找。“苏盈盈?盈──”
“我在这儿。”听到他的声音,苏盈盈知道是少爷回来了,随即从茶壶后头探出小脑袋。
“原来你躲在这儿。”于凡朋宽了心,拉开质感温润的乌心木圆凳,在桌前坐下。
“你的小衣裳,已经裁制好了。”他从托盘上折迭整齐的那迭衣物里,拿起一件裁制好的精致小袍,却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裁衣娘把小衣拿给他时,那好奇的瞄视与嘴角快憋不住的窃笑。
他被当成什么样的变态了?!
抿着唇,他有些不悦地扬声喊道:“过来试衣!”
苏盈盈敏感地发觉,少爷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原本即将试穿新衣的喜悦,顿时被冲淡了。
她沉默无声地快步走来,垂着头手立在一旁,等候他的下一个指令。
于凡朋瞥了眼那尊小人儿,不用抬起她的脸,也猜得到此刻她脸上是黯淡的表情。
他气她如此敏感又如此老实,也怪自己,何必把外人对他的异样眼色,全怪罪在她身上?变成这样的小东西,绝不是她愿意的。
他称不上性子好,但从来也不是爱迁怒的人,兴许是这件事,也让他有点乱了方寸;而他向来讨厌无法掌控的感觉,所以才下意识把怒气使在她身上吧!
于凡朋有点后悔,但拉不下脸道歉,只是微叹口气,放柔语气催促道:“快过来看看你的新衣。嗯?”
苏盈盈抬起头,感觉方才笼罩着他的怒气又消散了,眼中顿时出现迷惑。
他性子是冷了些,对人也不热络,但并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主子,不过老实说,有时候他真的让人很难捉摸。
“还不快过来!”她脸上的疑惑,让他感到不自在,于是加重语气又喊了声,苏盈盈这才回神似的赶紧跑过去。
虽是小衣裳,但他不吝啬地挑选了最好的质料,那柔软的绸缎布,上头还绣有精巧美丽的花朵,苏盈盈惊叹着拿起来,往身上比了下。
没有女人不爱美丽的东西,即使她一向是个懂得分寸、不贪求的婢女,也知道自己身分卑微,不可能拥有好的物质享受,但那并不表示她不喜精巧美好的物品。
这样美丽精致的衣裳,谁能不爱?
“等会儿你可以换上试试,不过在那之前,你先洗个澡。”
“哇!”听到可以洗澡,苏盈盈立即拍手欢呼,秀丽的脸庞漾开大大的笑颜。
于凡朋瞧见她脸上欣喜的笑容,不禁深深感觉,这个丫头真的很好打发。
不过是几件衣裳、一碗热水,就能让她开心成这样,若是真受到细心的呵护与疼宠,她不感动得哭了才怪呢。
不知怎的,他觉得她理所当然的,该好好受到照顾。
毕竟,她给人的感觉是娇弱、是需要被保护的。
不过她需不需要人保护,不关他的事,因为她不是他的责任。
“你洗澡吧!”于凡朋恢复淡漠的表情,转身欲走,随她高兴去洗;但才到门边,后头便传来一声痛呼,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他转过头,正好看见苏盈盈,从几乎和她一样大的铁壶上缩回小手,还不停甩动着手掌原地跳动。
看来,她给烫着了。
那个铁壶,是方才他和小衣服一起拿进来的,里头装着热水,而她竟然愚蠢得直接拿手,去碰触铁制的壶身。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于凡朋当下怒气涌上,三岁孩童都知道,装满热水的铁壶不能摸,怎么她不晓得吗?
“奴婢想倒热水。”一双好无辜的眼眸,可怜兮兮地瞅着他。
“你不会开口要我帮忙吗?”他没好气地问。
他没服侍过人,忘了先替她倒好热水,难不成,她也忘了吗?
“我不能要求少爷为我做事。”苏盈盈居然说得理直气壮。
“你──那么你宁愿烫死?!”他更生气了。
这丫头脑子里装的是石块,不知道变通吗?
“对不住。”苏盈盈不用问也知道,自己惹恼了主子。
虽然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生气──总不可能是为了担心她弄伤身体而生气吧?不过总之,先道歉是不会错的。
“你是该道歉!”于凡朋冷哼。
平常见她处理他的事务有条不紊、利落明快,怎么自己的事就不多细心点?
把自己弄伤了,痛的人是她吧!她对自己的轻忽、不关心,着实令他生气。
但他怎会知道,身为一个尽责的婢女,本来就必须时时刻刻凝望着主子,赶在主子开口之前,先洞察出对方的需求,然后满足他。
在这种情况下,本来就会比关注自己,要更关注主子的一切,因为用尽全力照拂主子的需求,所以对于自己的需求,自然也就草率轻忽,甚至完全忽略了。
“对不住,奴婢知道错了。”见他怒气稍霁,苏盈盈赶紧再次开口道歉,连声赔不是,才总算让他真的消气。
“罢了!以后多注意自己一点。现在的你,不比以前,对常人而言,这仅是一点小伤,但却可能要掉你的性命,你怎能不留意?”于凡朋叮嘱。
“是,奴婢知道了,谢谢少爷关心。”原来,他真的是因为关心她才生气的。
苏盈盈很难想象那个总是板着脸、冷漠不爱理人的少爷,会为了她而像老妈子一样细心叮咛,但是……她好开心!
知道少爷关心她,她真的真的好高兴。
她盈满惊讶与感谢的眼神,让于凡朋难以逼视。
不必她提醒,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多令人费解。
他居然去关心一个婢女!
虽然那婢女因故变成了巴掌仙子,荏弱得需要人保护,但若是以往,他决计不会花心思,理会这些与公事无关的琐碎小事。
只要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眼中只有于家产业;除了于家产业,他什么也不关心,即使是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他也冷冷淡淡。
人人都以为他于凡朋天生没有感情,但其实,他只是……
于凡朋甩甩头,不愿去多想这些陈年往事。
他想,自己大概是发呆太久了,因为才一抬起头,他便发现苏盈盈正一眨也不眨地直望着他,眼中写着担忧。“少爷,您……还好吧?”
她实在聪慧,又非常了解他,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就能看穿他的心思,但于凡朋不喜欢这种被看透的感觉。
“没什么。我帮你倒热水吧。”他别开眼,拿起大铁壶,替她将热水注入一只汤碗里。
为了怕她出入汤碗时不慎跌跤,他还拿了个纸镇权充阶梯,方便她出入。
细心地摆好纸镇,想了想,他又把小帕巾放到汤碗旁,让她一洗完澡就可以擦干身体,不至于着凉。
因为她若是病了,可是没有大夫能够诊治这种小小人的。
想象大夫瞧见她时,可能会有的震惊表情,于凡朋倏然感到喉头一阵搔痒。
“咳!”他轻咳一声,压抑那股想笑的冲动,淡淡地评述。“以前都是你伺候我,没想到有朝一日,竟换成我来伺候你。”想想,真是不可思议。
但苏盈盈可不这么想。她觉得万分愧疚,垂下小脑袋,难过地道着歉。“对不住!少爷,都是奴婢的错,奴婢真的很抱歉……”
“你这是做什么?”于凡朋瞪眼瞧着她。她该不会要哭了吧?
他只是随口抱怨,可没想要害得这个尽责小婢女愧疚痛哭。
“你可别哭!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不必挂怀。好了,趁水变凉之前,你快洗吧!”他佯装不耐地喝令。
“是的,奴婢不会哭的,谢谢少爷。”苏盈盈眼眶还是泛红了,只不过是因为感动。
以往她只觉得这位主子淡漠不睬人,没想到他其实面冷心热,还会因为担心她过于自责,而好心的安慰她。
于凡朋不知道她为何说不哭,却又眼眶泛红,不过,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问比较好,于是假装没看见,转身径自离开了。
于凡朋走时,顺道带上了门,给她一个隐密的空间。
苏盈盈脱去包裹身子的布料,泡进暖呼呼的热水里,开开心心地洗了个澡,还顺道把头发洗得干干净净。
把自己弄干净之后,她爬出大碗,拿布巾擦干身体,就开始翻动少爷命人做给她的那迭衣物。
苏盈盈意外发现,被隐密地放在下层的兜衣亵裤,当下粉脸晕红,但也忍不住欣喜,庆幸少爷想得周到,连这种细微之处都想到了。
穿上贴身的兜衣之后,她套上一件桃花色的绸缎锦袍,绸缎丝滑柔软,织纹细致华美,上头甚至有漂亮的绣花。
做这件衣服的人手工一定很细,她不禁赞叹起那精巧的女红。
小心翼翼地穿上锦袍,她珍惜地用手轻抚,这是她第一次拥有漂亮的衣裳,要是不小心弄脏了,多可惜?
若不是真没衣服穿了,她铁定舍不得穿它。
穿好衣服,她坐下来,开始整理自己的头发。
在她把自己打理干净的这段期间,于凡朋又去为她张罗其它生活琐事。
他先传唤厨房,准备一份切得细碎的柔软食物,然后找来工匠,把自己脑中所构思的物品告诉他,让他按照自己的吩咐做出一样的东西。
清楚交代完毕,他才端着厨房准备好的食物回到房间。
“佛要金装,人要衣裳”这道理他是知道的,但他没想过,服装对一个人的改变,竟是如此之大。
当他回到房里,推开门,看见那个坐在圆桌上、正用手指梳理长发的小小人儿时,惊讶得有片刻屏住呼吸。
那是她吗?
那个总是扎着两条发辫,衣着朴素单调,甚至瞧来毫无特色的苏盈盈?
眼前的女子,正噙着一抹温柔的浅笑,轻缓地以纤指梳顺一头乌黑长发。
她沐浴后的肌肤格外白皙,一袭粉色的软绸袍子,衬托出她肌肤的柔润光泽。
那头黑缎般的长发披散在肩上,让她娇小的身子显得更加柔弱,教人想包覆在掌心好好呵护。
见到他回来,苏盈盈立刻站起来,微笑着屈身对他福了一福。
“少爷,您回来了。”无论变成什么模样,她似乎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
“嗯。”于凡朋将覆着干净布巾的餐盘搁在桌上,自己则拉开凳子坐下。
“少爷渴了吗?我替少爷倒杯茶。”娇小人儿似乎忘了自己变小了,急忙就要去搬茶壶倒水。
“慢着!”于凡朋由后头抓住她的领口,制止她冲过去。“你忘了方才的教训吗?往后若要喝水,我会自己倒,你离茶壶那些东西远一点!”
说完,连于凡朋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他竟会如此急于保护她。
他不觉有些懊恼,因为他不喜欢这种被人牵动情绪的感觉,所以一向把自己的内心保护得很好。
他告诉自己,是因为她变小了,所以他才把她当成没有行为能力的孩童,像宠物一般照料她,他是绝不会受任何人牵制的。
“可是……”苏盈盈难过地低下头,不能再服侍少爷,让她觉得自己好无用。
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溶解了于凡朋心里刚升起的懊恼。
他拿手指推推她的小脑袋,要她别胡思乱想。
若是以往,他可能会拿手指敲她脑袋瓜,但这会儿若是真像那样敲下去,她定会当场被他敲昏。
想到那荒谬的景象,他又不禁发噱。
他清清喉咙,藏住笑意,点点放着托盘的桌面,命令:“过来这儿坐下。”
小人儿立刻咚咚咚地跑过来,乖乖听话地坐下。
她的顺服,让于凡朋露出满意的表情;他掀开遮盖托盘的白布,里头是一小份餐点,切得比幼儿吃的还要细,分量当然也更少。
“你说没赶上用餐时间,只吃了半颗林檎,这会儿应该饿了吧?吃点东西。”他淡淡地道。
苏盈盈立刻绽开笑颜,她确实很饿了。“嗯,谢谢少爷。”
但是,她该怎么吃呢?
即使她的餐具,已经是用最小的碗和舀药粉的小药匙,但对她而言仍嫌太大。
她站在高度到达她腰部的碗边,像举起锄头一样努力抬起药匙,又像挖土一样想铲起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