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昌知道明日一早,诸臣便会在朝会上发言,说东罗罗名为攻打‘萨西’,暗地则是觊觎北荻土地,要求圣上出兵,攻打东罗罗。二皇子司徒长达则会自愿领兵出战,为圣上分忧。
“你养的那支黑衣军队终于要派上用场了。”轩辕啸说。
夏侯昌长年在各地甚至各国寻找最精良的兵,给予最好待遇、最严格的训练,平时为了累积作战经验,甚至经常出入国内外各大战役,收取大量银两助战。是一支战无不胜的兵团。
“两国一旦开战,北荻的军队必能攻占东罗罗领土。以二皇子之战功,日后定能取代太子登基为王,而我偷盗王位之事便算是成功。”夏侯昌喃喃自语地说道。
“你开心时的死人脸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啊。”轩辕啸翻了个白眼,捉着酒壶咕噜咕噜地把酒全饮光。“东方荷也不过就是个女人,你如果想要,从现在开始再养个女人八年,不就得了。”
“她如果是个可以随便替换的女人,我何需大费周章地找人?”夏侯昌紧紧握着他挂在腰间的荷形玉佩,嗄声说道。
“那东方荷是什么?”轩辕啸双臂交握在胸前,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我的心。”
轩辕啸脸色乍然一青,他面目扭曲地别过头说:“我要吐了。”
夏侯昌面色铁青地瞪着真的跑到屏风后头狂吐的弟弟。“总有一天,当你遇到一个对你……”
“如果遇到了,求求你快快把她带走。”屏风后传来一声大吼。
夏侯昌低头看着他握在掌间的荷形玉佩,再次告诉自己——
东方荷一定还活着。
因为若不这么想,他便没法子再支撑下去。毕竟一个心死之人,是要如何在世上存活?东方荷一定是在乎他的,否则她不会连寻死都要带着那只他为她而做的铁锅。所以,她不会死,因为——
他不允许。
她以前都白活了!
早知道北荻国之外的天地这么有趣,她早就迫不及待逃离夏侯昌了。
东方荷站在路旁一座临时搭起的铺子前,也不戳破旁人的猜测,便假冒梅非凡娘子身分招呼着前来买东西的客人。
“姑娘,你好眼光,这可是南方最好的木匠琢磨出来的首饰,你瞧瞧这纹路,寻常人哪做得出来。这疋布更是不用说了,是如今宫里最时兴的杏绿色,我们可是用抢的,才抢着了这最后一疋啊……”
这半年来,她跟着梅非凡走遍半个东罗罗国。每到一处新的州郡,梅非凡总能说出当地特色,而她就依照梅非凡所说的,买下当地特产再到他地转卖。一路以来,倒也攒赚了不少银两。
而让东方荷开心一事,不仅于此。北荻国男尊女卑,女人皆为男子财产。可在东罗罗国内,因为主政的凤皇一直都是女子,因此民风和北荻国大不相同。她以前在北荻国,旁人待她是一回事,是因为她背后是夏侯昌。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做生意时,当家做主的人是她这个“梅家娘子”而不是梅非凡。
“大姊,你那价钱,我是决计不能卖的。我今日收摊了。”东方荷对着一名已经叨念了半个时辰的妇人摇头,纤手一扬,将所有东西全都卷收好,对着身后客栈嚷嚷了一声。“梅非凡,还不快点下来。”
“是。”梅非凡应了一声。
“我看就三两吧,你卖是不卖。”中年妇人扯着东方荷的袖子,硬是想买那只雕工细制的花梨木簪。
“你加到十两,我也不卖。”东方荷推开她的手,不喜欢被人随意碰触。
“东西全搬上车吗?”梅非凡驾着小车走到她的身边。
“对,然后我们到湖边赏荷听曲,我替你准备了菊花饼当点心。”那几年跟着夏侯昌,多半在生意中钻营,实在没心情享乐。之后,夏侯昌功成名就,身边也已经妻妾成群,她又怎么有心思去享乐。
“如此甚好。”梅非凡笑着说道,低头帮忙收拾起行当。
“女为悦己者容。你这夫婿年轻又顺着你心意,你当然不会知道我买木簪想挽回夫婿的心情。”始终站在一旁没有离去的妇人,叹了口气说道:“我那夫婿自从娶了小妾入门后,便没再搭理我……”
东方荷听着这个大娘的叨叨絮念,不免多看了一眼,心想还有谁比她清楚男人的花心会有多伤人。她低头在包袱里找了一找,拿出那支发簪说道:“好了,就五两卖给你吧。”
“太贵了……”
“你买是不买,就一句话,否则我走人了。”东方荷打断大娘的话,一手收钱一手递货,右手胡乱一挥后,便催着梅非凡驾车上路了。
东方荷才坐上车,转头却见身边的梅非凡脸色发青,立刻关心地追问:“你不舒服?今天又月圆吗?你的头痛又要发作了吗?”
“还没到晚上,我还能撑着。难得你有兴致要听曲,我当然奉陪。”梅非凡把缰绳递给东方荷,靠着小车的篷身闭目养神了起来。
东方荷看着梅非凡斯文面孔,发现两人即便相处了半年,她还是不懂这人。
梅非凡游历各州,勤写建言给各地州官。她看过梅非凡写的建言册,心中当下大惊。梅非凡若是主政者,可以为百姓做多少事啊。
她甚至觉得若她一定得找个人嫁,那么梅非凡会是她头一个考虑的人选。
夏侯昌也有才,但他一心一意成就帝国,为的却是他的复仇,全然不顾此举会让多少生灵涂炭。相较之下,这梅非凡一路汲汲营营,愈是穷乡僻壤愈是撒银子撒得厉害,显然是心心念念都为百姓,全然不懂得为自己打算。
幸好,有她在一旁跟着守财。
“为什么不去求个功名什么的?你有这本事的。”东方荷说。
“我身子太虚。”梅非凡眼也不睁地说。
“你身子确实是太虚,虚到每当月圆之夜,还要关在房间,靠着薰梅香来舒缓疼痛。”东方荷贪看着两旁的柳荫,再回过神时,又继续叨念着:“你们东罗罗国的人真奇怪,说什么‘凤皇’身上会飘着香气,寻常人没事也爱薰香,不舒服也薰香。香要真能治百姓,庙里和尚的身体就最健康不过了。”
“实话告诉你。”梅非凡睁开眼睛,一本正经地看着她说道:“我身上的香气并非外来薰香,而是我自小被喂食许多珍奇药材,是从皮肤血脉中透出的香味。只是,如今家道中落,少了可以调理的汤药。才会每到月圆之夜,潮汐变化之时,便要痛不欲生一番。”
东方荷听得眼也不眨,见梅非凡一脸肃然,她突而嘻然一笑,打了下梅非凡的手臂。
“没想到你竟然这么会瞎扯。好了,你脸色差,快躺下休息,不如我哼首曲子给你听吧。”
她拉过斗篷替梅非凡盖上,迳自唱起歌来。
梅非凡听着东方荷的歌声,知道自己已经全心相信了她,方才才会主动开口说出关于自己的点滴。
因为即便是在自己月圆之夜痛到昏厥之时,东方荷也不曾抛下她或者是卷款私逃。东方荷不造作的个性,正如同她那双清朗好眼。
梅非凡知道自己捡到了宝,懂得如何做买卖的东方荷是宝,而她背后那柄黑色锅子,何尝不是一宝。
荒郊野外时,只要能生火,她随手炒来几个菜,尝来更甚山珍海味,烙的饼也分外香脆。东方荷甚至只要随手搭起一个小灶,便能赚钱。
梅非凡的头顶及腹部蓦地传来一阵痉挛,整个人痛到瑟缩成一团,再也没法子多想……
“很痛吗?”东方荷不住转头看着梅非凡。
“可能是昨天贪凉,多吃了好几块瓜果。结果现在……停车……”
东方荷勒住缰绳,梅非凡半爬半滚离开车子,钻进一旁的草丛里。
东方荷也急忙下了车,在草丛外围不停地踱着步。
“梅非凡?”东方荷在唤了几次都没得回应,她便大步走进树丛里。“我过去找你了。”
梅非凡倒在地上,一道鲜血染红了衣衫下摆。
东方荷一惊,想着要先止血,然后赶快再送梅非凡去看大夫。
她撩起梅非凡的衣衫下摆,一股梅香伴着血味扑入她的鼻间。
东方荷心里打了个突,眉头也皱了起来。可她的手没停,因为她发现那血似乎是从梅非凡的下体流出来的——
她牙根一咬,扯开了梅非凡的腰带,松了外衣、掀了底衣……
东方荷双腿一软,往地上一坐。
梅非凡上身穿着一件软盔甲,下身则是——月事来了。
东方荷抿紧唇,愈想愈气,气到差点想拿起锅子直接砸向梅非凡的头。
梅非凡居然是女的!梅非凡居然骗她骗了大半年!
东方荷瞪着梅非凡那张儒雅脸孔,气到满脸通红。
可东方荷气归气,脑子却不曾停止运转。
梅非凡为什么要隐藏性别?为什么会这么体察民情?她的血液为何会有香味?她想起刚才梅非凡说的话,想起两年前夏侯昌曾经扶助过东罗罗国皇族罗艳造反,谋害王储凤女罗盈,并诛杀第九任凤皇而自立为皇一事。
“东罗罗每一代皇族,都会诞生手臂上拥有梅花印记的女子。这名女子在经过神官及诸位皇族认证之后,便会被立为王储凤女,自小便开始学习治国的一切。而为了让人民觉得凤女乃是自天而降,神官还会银食凤女奇珍异草,让她全身散发香气。但就我看来,只要在手臂纹上王储的梅花胎记,服食这一盒能散发奇香的‘梅香丸’,罗艳也可以当上凤皇。”夏侯昌曾经这样告诉她。
东方荷咬着唇,撩起梅非凡的左手衣袖——上头果然有一枚梅花胎记。
东方荷双腿一软,整个人坐倒在地上。
梅非凡就是凤女罗盈!
就是那个据说在罗艳叛乱时没被害死,而让罗艳至今仍于东罗罗国内暗中追杀、就是夏侯昌口中昏昧年幼、一味奉行神官巫冷预言的凤女罗盈!
但是但是但是——
但是,经过这半年的相处,她知道梅非凡若不是真心为民众着想,何必冒着生命危险、抛金撒银地只求替民众解除苦难啊。
东方荷皱起眉,凝视着梅非凡苍白的脸孔许久之后,她决定——
相信自己的心。
不久之后,梅非凡是被鬓边闪电般的刺痛弄醒的,她倒抽一口气,蓦地睁开眼。
东方荷正坐在她的身边,拿着布巾替她拭汗。
“你月事来了,我替你处理了一下。”东方荷说。“我在你腰边用布巾包了几块烧红的石头替你暖着身子,你小心别烫着。这姜汤加了糖,你且趁热喝下。”
梅非凡痛得低喘着气,却还是抓住东方荷的手,焦急地问道:“你都知道了?”
东方荷拍拍她的手,将她推回榻上,轻揉着她的头,直到她神色略微舒缓,这才云淡风轻地说:“知道你是女的?还是知道你可能是前任凤女罗盈?”
梅非凡瑟缩了下身子,紧握了下东方荷的手。
“我并非特意欺骗。”梅非凡低声说。
“总之,你救了我一回,我也算帮了你一次,咱们从此互不相欠了。你女扮男装一事,我会保密。方才缝了这几个东西,你拿去用吧。”东方荷将几个填了稻草稻灰的布垫放到她手边。
“谢谢。”梅非凡见她神色如此平淡,心里放下一个重担,也就放松地躺回榻边。
“你每回月事来都会这么疼痛吗?”东方荷问。
“这回来得早,可能又吃了生冷瓜果,加上又是月圆夜……”梅非凡虚弱地一笑。
“我很想叫自己闭嘴,但我有些疑惑不吐不快。”见梅非凡点头,东方荷也就不客气地追问道:“东罗罗国内的十五月夜常有女子死亡一事,这事可与你有关?”
“是,我对不起那些枉死女子。我不该见到东罗罗政事凌乱,便多事地想匡正。徒然叫罗艳知道了我还活着,频频派人追杀我。”梅非凡颓着肩说道。
“又不是你叫人去追杀那些女人,也不是你叫罗艳弑君夺位的啊。”东方荷不以为然地道。
梅非凡愣了一下,才缓缓地说:“我从没这么想过。”
“因为你这个傻女人,总是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东方荷敲了下她的头,扶她起身后,顺手拿过姜汤吹凉喂她。“我只有最后一个疑问——你经常去‘男宫’究竟是为了找谁?你看来不像是贪好男色之人。”
“神官巫冷。”梅非凡看着东方荷皱了下眉,猜想她或者不清楚来龙去脉,于是便把事情说了全。“罗艳当年叛乱时,是巫冷救了我一命,派人把我送到了边陲。我一来是放心不下他,二来是如今局势如此混乱,他有异能之术,我有治国之能,我们或许还能为东罗罗百姓做些什么。”
东方荷看着梅非凡激动的脸庞,她沉重地长吐了一口气。
她曾听人说过什么轮回转世之报,可又何需轮回转世呢?神官巫冷当年的预言害了夏侯昌一家人,夏侯昌成气候后,转头又助了罗艳以计弑君,这一生一世便已经是冤冤相报何时了。
“总之,先把身子养好,你要找巫冷,我们便去找吧。”东方荷把她推回榻间,要她好好休息。
“谢谢。”梅非凡说。
“谢什么?反正我也无处可去,跟着你就当行善好了。我大你一岁,今后就当你是妹妹,你做傻事时,我叨叨啰嗦,你便忍耐一点吧。”东方荷看着梅非凡或许不够娇美却是气质过人的脸孔,只当自己是在帮夏侯昌赎罪。
“那你可愿意说些你的事情?”梅非凡轻声问道。
东方荷叹了口气,隐去了夏侯昌的真正姓名及身世,避重就轻地说了些她与他之间的事情。
“你不怕夏侯昌来找人吗?”梅非凡看出她神色间有爱有怒有怨,不免多问了一句。
“他应该认为我已经死了吧。”东方荷苦笑了一声,拍拍梅非凡的肩膀,扶着她躺下。“况且,我如今跟着你,一路都被人误认为‘梅家娘子’,加上故意盘着妇人发髻,穿梭于街巷中贩卖物品,他应当是找不到我的。”
“若真被他找到了呢?”梅非凡问。
东方荷身子一僵,竟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只是摇头。
被找着了,代表又要回到从前日日心如刀割的情境里啊。
不,她不愿意!
“总之,我是不会心甘情愿回到他身边的。”东方荷斩钉截铁地说道,用手覆住了梅非凡的双眼。“你甭担心了,早点歇息吧。”
话虽如此,可东方荷的心里,却是比谁都清楚,若是让夏侯昌知道她还活着,绝对会不计代价、用尽方法威胁她回到他身边的。
因为他认定了她是他的所有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