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夜里,就在夏侯府里的“彩蝶厅”里,异国名香正从香炉间袅袅升起,薄如蛋壳的瓷器里插的全是以珠宝镶制而成的各色逼真花卉,这些玛瑙百合、红宝牡丹、翡翠绿竹永远不凋谢,而厅中身着彩衣翩然起舞的舞伎们则是穿梭于贵客之间的绝艳彩蝶。
“夏侯兄果真过着神仙般的生活啊。”二皇子司徒长达笑着敬了夏侯昌一杯酒,两人隔着一座香味四溢的檀香方几对坐。
“二皇子如今已从北疆返回,若对我这地方还习惯,时常过来便是。”戴着半边银制面具的夏侯昌勾唇一笑,饮尽一杯酒。
“我此次回京,靠的全是夏侯兄大力相助。”司徒长达说。
“但愿二皇子君临天下时,也会记得此事。”夏侯昌让跪在一旁的婢女上前斟酒。
“那是自然。本王不仅记得,还要大大地报恩!”
司徒长达仰头大笑着,目光在婢女的翠绿抹胸前留连了一会儿,又让她倒了杯酒。
将酒一饮而尽后,司徒长达羡慕地打量着夏侯屋内的一切——这屋内地板下方设着热炕,烘得一室暖意,哪有半分冬日严冷,无怪乎婢女们的穿着全都极为凉薄诱人。
司徒长达又看了身边婢女一眼,只见她水眸含情地飞来一眼,他顿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屋内地炕烧得太烈,来人,伺候二皇子更衣。”夏侯昌淡淡地说。
“都说来到你这里的人,都得去更衣一回,如今还真是见识到了。”司徒长达说道,让婢女扶着他起身。
夏侯昌但笑不语,目送着司徒长达走入一旁内室。
更衣不过是小事一桩,重点是在更衣之间,美婢衣衫轻薄,玉手相就于酒意方酣的客人身上。若客人欲成好事,内室中便能颠鸾倒凤。
好事既成、客人占尽人好处,正是飘然欲仙时,哪有什么生意不能谈?
“主人,贵客到。”钟管事站在门口行了个揖。
在两排四名执红色宫灯的婢女领头下,一名身穿斗篷的男子现了身。
“请。”夏侯昌转身迎进北荻当朝宰相、权倾半边天,也是他二夫人父亲的沈素进门。
沈素对于夏侯昌的财势虽然清楚,却是头一回来到这处位于水边的夏侯宅第。一看四下无一不是皇室排场,心下不免有些诧然。
“请上坐。”夏侯昌说。
“你这里的人能否保密?”沈素低着头,斗篷仍遮住了半张脸庞。
“她们都是哑子。”
沈素倒抽一口气,对上夏侯昌戴着面具的冷眸。
“如此毒辣行事,实非仁人君子所应当。”沈素露出不以为然神色。
“我是专寻哑女,给她们一条生路。”或是问她们愿不愿意为了金子而饮下哑药。
“夏侯君果然仁厚,不枉我将女儿芸娘托付与你。”沈素满意地点头,这时才除去斗篷,露出一张清臞略显严肃的方正脸孔。
夏侯昌淡笑以对,并不将沈素的话往心里放。
沈素这人表面道貌岸然,实则是个对待自己及别人完全两套标准的奸佞之人。皇帝面前,一派忠孝仁义姿态,然私下行径却是贪婪无餍、强取豪夺之事时有所闻。不过是因为位高权重,无人敢参他一本罢了。
而这沈芸娘只是一名妾室所生的女儿,在他迎入门之前,并不受宠。沈素也是因为他献上的大笔财富,才同意将女儿嫁给他这个商人。
“二皇子呢?”沈素问。
“更衣。”夏侯昌说。
婢女领着沈素在二皇子之下落坐,立刻用剔薄得能透光的白玉髓酒杯倒上一杯葡萄酒。
沈素饮了一口,双眼一亮。“美酒!”
“今日方从海外送到,明日便会送至沉府。”夏侯昌知道沈素私下锦衣玉食、行住坐卧之豪奢绝不亚于帝王之家。
沈素满意地点头,认为自己这门亲事结得极好。
夏侯昌虽然脸上有伤,可光是家宅、田地以及北荻国内百余间的各色铺子数量,便足以抵销所有缺陷。
沈素看着夏侯昌,却如同几个月前初见他时一样地起了几分熟悉感。只是,夏侯昌总是面具示人,让人看得不真切。
“你这脸上的伤怎么来的?”沈素问。
“儿时玩火受了伤。”夏侯昌饮了杯酒,淡淡地说。
“伤得可严重?我识得一名大夫,治疗伤疤十分在行。”
“我自个儿是习惯了,只是怕吓到人。”夏侯昌说。
“岳父替你瞧瞧吧。”沈素倾身向前,命令道。
夏侯昌没多说话,迳自解下了脸上的银制面具。
烛光之下,焦黑隆起的伤疤狰狞得像一头瞪人的兽,张牙舞爪地让人心惊。
沈素倒抽一口气,很快地别开眼,呐呐地说:“当真伤得极严重。”
夏侯昌再度覆上面具,知道从此之后沈素一想到他,便只会留下他一脸伤疤的模样。这就是他要达到的效果。
毕竟,他与十五岁时的模样虽已大相迳庭。但,谁知道会不会有人认出他的身分其实是当年北荻二王爷之子司徒文呢?
“夏侯兄,你这里当真是人间美地啊。”
此时,司徒长达一脸满意从内室走出,身上已换了崭新袍衫,就连头冠也重新整理过。
夏侯昌一看便知婢女侍寝的任务已经达成。
“见过二皇子。”沈素弯身为揖。
“免礼,宰相当真有个好女婿啊。”司徒长达重新落坐,另一名婢女旋即跪到他身边斟酒。
“二皇子此番前来,是否有人看到?”沈素问道。
“放心,没人看到。”司徒长达一挥手,让婢女送上酒菜,并拉了名婢女坐在腿上。
“皇上、皇后喜欢二皇子,且如今天下美名尽归于二皇子。若能暂时克制行为,将来前途必当更加不可限量。”沈素板着脸说道。
“你沈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指使我!”司徒长达脸一沉,把桌上菜肴全往地上一挥,怒指着沈素叫嚣道:“太子现在整天沉迷在你送去的那个叫做‘花灵’的女子身边,迷到连太子妃是谁都给忘了。我母后最恨这种抛弃糟糠妻之事,哪有时间管我!”
沈素自诩为当朝重臣,何曾被谁这般当面斥喝过,老脸顿时一沉。
遥想十二年前,如今的国君司徒礼仍是三王爷时,他沈素就已为其谋事,帮助三王爷除去二王爷一门百人——先皇没有子嗣,当时属意二王爷的儿子司徒文或司徒墨之一为下任国君。
彼时,若非他沈素拿出如今只剩一帖的家传血毒,并协助三王爷从巫咸国得到一日蛊控制了国君,三王爷今日哪能当上国君,司徒长达更不可能做什么二皇子!
“哼。”沈素怒视了司徒长达一眼,拂袖就要离去。
“岳父且慢。我备了一份薄礼,明日便让人送到府上,请留步观看是否喜欢。”夏侯昌朝钟管事弹了下指。
钟管事立刻让四名大汉抬来一株红彩油润,高度约莫一个十岁孩子高的艳丽珊瑚树。
向来爱搜集奇珍异宝的沈素一看,眼珠子都快掉了出来,立刻忘了怒气,上前打量着这株稀世珍宝。
“二皇子。”夏侯昌转身看向司徒长达,淡淡地说道:“朝廷内外有宰相代为打点,二皇子对外只要继续扮演温良恭俭的角色,想要什么美婢歌妓就到我先前安排的私宅里享用。只要时机一到,二皇子立了大功登上王位,想要什么样的妻妾有何不可得?”
“‘时机’究竟何时到来?”沈素插了句话,想显示自己可是无功不受禄。“我如今虽握了太子不少密事,但毕竟都不是大事。二皇子想坐上皇位,还是得靠本事出头。”
“待到东罗罗出兵攻打‘萨西部落’时,便是二皇子出兵建功立业之时了。”夏侯昌唇角一据。
“打仗好!我杀得他们东罗罗尸横遍野,把他们土地全都变成咱们北荻的!”司徒长达此时酒喝得多了,摇头晃脑地从座位上起身,做出挥剑杀敌手势。
“时机一到,自然会告诉两位。来人,给二皇子及相爷添酒。”夏侯昌说。
婢女们依言而行,巧笑倩兮地送过佳酿,并送上另外几盘小点。
“二夫人拜见。”立于门口的管事扬声说道。
沈芸娘一身粉色短襦,袅袅地在门边行了个礼。“芸娘见过二皇子、父亲、夫君。”
沈素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看得出一身行头都是好货,对夏侯昌的满意也就更加高升。他膝下无子,看来是时候扶植夏侯昌与他底下的心腹官员好生联络一下感情了。
“坐。”夏侯昌让沈芸娘坐到身边。
沈芸娘久不见夫君,先是痴痴地看了一眼,旋即便因为可以与他平起平坐而兴奋得脸颊微红。
“肚子可有消息了?”沈素问道。
“芸娘惭愧。”沈芸娘很快看了夫君一眼。成亲一年,夫君就只在她那里过夜三次,要她如何有孕。
“男儿三妻四妾本是寻常,可要生下自己子嗣的女子,还是得慎选。”沈素教训似地看向夏侯昌。
夏侯昌没应声,只附耳对沈芸娘说:“今晚便到你那里过夜。”
沈芸娘望着他的冷眸,又羞又欢喜,连忙端坐身子,想表现出她富商之妻与宰相之女的气度毕竟不同一般。
“二皇子,爹,你们可一定要尝尝这道醉枣。”沈芸娘指着前方的水晶盘说道:“这枣乃是以蜂蜜养成,酒亦是陈年女儿红,酿了一个月,风味醇厚迷人。芸娘也是嫁进夏侯家,才头一回吃到。”
司徒长达让婢女喂了一颗醉枣后,脸上神色尽是赞叹,一连吃了好几颗。“这枣味与酒混合出来的香气简直极品。”
“此乃滋身良品,明日便给二皇子送去。”夏侯昌说。
“每回到你这里,总是能尝到新鲜玩意,得叫我们厨子也过来你这里学学。”司徒长达抚掌叫好,声音因为醉意而变大。“醉枣这玩意是谁想出来的?本皇子大大有赏。”
“无须打赏,这是厨房应尽本分。”夏侯轻描淡写地说,薄唇冷抿了一下。
“这是东方姑娘做的醉枣。东方姑娘人美手巧,宅内大小事都靠她打理呢。”沈芸娘急着摆出当家夫人的气度,微笑地应答道。
夏侯昌眼色一冷,可面色及姿态仍是寻常模样。
“东方姑娘?”司徒长达一听竟是个貌美女子,忍不住便好奇了。“快快唤她出来瞧瞧。”
夏侯昌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知道他此时若是推却,只是让众人更加好奇罢了,于是仰头看向管事,冷冷说道:“唤东方姑娘过来。”
东方荷不知道夏侯昌为什么要叫她到“彩蝶厅”,他知道她不喜欢那样的场合,也不曾要求她露过面。但她还是去了,也未特别更衣,就穿着平时惯穿的红裳。
还未靠近“彩蝶厅”,笙箫袅绕便已先缠绕了过来。
东方荷蓦然想起夏侯昌不辨五音的歌声——她有回在古墓时发了高烧,病得挺严重,没有精神,什么都吃不下。他玩笑地哼了几句曲,逗得她笑到开了胃口……
以前多好啊。东方荷咽下笑意,见着一名送菜的婢女正要进门,也就和她并肩走入。
才进屋,夏侯昌的眼便锁上她,但他无所谓地移开,恍若没看到她一般地继续仰头喝酒并和身边的沈芸娘说话。
东方荷早已习惯夏侯昌在外人面前对她的漠然态度,她甚至想起了她为何总不爱出现在这般宴乐场合,因为夏侯昌总当她无物一般。
“二皇子对你做的醉枣,赞誉有佳,还不快过去谢恩。”夏侯昌沉声说道。
东方荷不知道她为何要多谢二皇子,但因为不想多事,于是就简单撂下一句。“多谢二皇子。”
“退下吧。”夏侯昌沉声说道。
司徒长达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名皮肤细致、模样水灵出众,一对眸子尤其聪慧有神的女人,一把便拉住她的手。
“这么一个水人儿,放在厨房里简直是糟蹋了。”司徒长达醉醺醺地说。
东方荷蓦地抽回手,后退一步。
司徒长达笑着逼前一步,还想纠缠。
“怎么就这么有巧思,做了醉枣。还做了什么玩意,说来让本王开心。”司徒长达伸手又想拉她。
“玫瑰杞子、炭香核桃、水晶豆腐全在那里。”东方荷一个闪身站到桌边,指着桌上茶点说道。
“你这般巧思,这种样貌,待在厨房浪费了。不如跟了我……”
“二皇子,你现在的局势不适合领个女子回去。”沈素沉声说道。
东方荷看向夏侯昌,但见他一语不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迳自喝着酒。她紧握了下拳头,表情也学他一样冷敛了起来。
“夏侯兄,那就把她放到你替我准备的宅院里。”司徒长达对着夏侯昌嚷嚷道。
“我不去。”东方荷冷然说。
“你不去?你不去!”司徒长达哈哈大笑出声,认为这女子的欲拒还迎有几分味道。他猛然抓住她的下颚,酒气全喷到她的脸上。“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只知道你与我无关。”东方荷挣开他的手,退到了门边。
“放肆!”沈素大喝一声。
东方荷朝沈素瞪去一眼,冷冷说道:“随意调戏女子,是为放肆。在主人面前,代主人斥责,也是放肆。”
东方荷挺直背脊,转头走向门外。
“大胆刁女。”沈素指着她的背影,气到手臂都在发抖。
司徒长达因为酒醉,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被骂了。立刻转头看向夏侯昌,打算看他如何处理这一切。
“东方荷,站住。”夏侯昌严声说道。
东方荷听而未闻,继续往前走。
夏侯昌眼色一使,黑衣护卫疾步而出,下一刻便已将东方荷架到二皇子面前,并迫使她跪下。
“给二皇子道歉。”夏侯昌面无表情地说。
东方荷看着夏侯昌,心痛着,但下颚却仰得更高。
“凭什么?”她说。
“掌嘴。”夏侯昌让护卫上前给了她一巴掌。
东方荷脸被打得一偏,身子也斜倒到地上。
她整个人怔住,完全忘了颊上热辣的疼痛,只仰头瞪向夏侯昌,不敢置信他竟会这般待她。
“我的行住坐卧,是用我自己的双手换来的。我不是你夏侯家的任何人,我走人便是。”她忿忿地说道。
夏侯昌起身,手掌看似倨傲地背到了身后。因为他如今双掌颤抖,紧握到连青筋都毕露。
“再掌嘴。”夏侯昌说。
“不用,我自己来!”东方荷挥开护卫的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甩到双唇都流了血。“还有呢?是要挑断我的手筋还是脚筋?北荻国就是这样对待一个甚至不是北荻国人的女子吗?”
“住嘴!”夏侯昌忿然将手边一支半人高的瓷瓶狠狠往地上一摔。
啪地一声碎裂之声后,屋内静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沈芸娘害怕得咬住衣袖,不许自己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