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她诉说往事的神情,公孙谦不由得想像起一个粉娃儿,抹脏了福泰小脸,佯装成孤儿,用软嫩的嗓在泣诉家中无银两为亲人下葬,然后会有好些个大人将碎银或铜板塞进她的掌心,同情她的命运,并且软言安慰她,直到人潮散去,滑过两行水痕的肮脏小脸慢慢绽开慧黠笑容,握紧双掌里的收获,回去向爹讨赏……
那是她的成长经历,若他也是在这种环境下长大,说不定他的谎言会说得比她更麻利、更顺口,他无权指责她——
咦!他竟然在帮她辩解,把说谎行为合理化?
这……太违背他人生向来谨守的道德伦理——无论好谎言坏谎言,谎话就谎言,永远也不会变成真实。
“那是童时无知,现在你已经是个大人,要知道欺骗别人是要不得的坏事。这一回你应该有得到教训,希望你日后别再以谎言诈骗,获取不义之财。”公孙谦想将她这头迷途小羊羔道回正道。
“……我答应,以后绝不骗你。”但其他人,她无法拍胸脯保证。
“不单单是我,你不能欺骗任何一个人。”公孙谦不满意她的回答。虽然,听见她的允诺,他有些小欣慰,然而……他不确定她那句话,是真,是假?
他可以再相信她一次吗?
“这……”这个要求太困难,她不像他自律,说谎对她而言像是扒饭一样容易,一时之间她根本改不过来。
“我只要再听见你撤一次谎,无论是对谁,我都不会再手护你,任何的后果你自己承担,那时,别怨我冷眼旁观。”公孙谦仅是陈述事实,没有威胁,没有强迫,表达他的立场,以及他对於谎言的容忍极限。
李梅秀很不想得到他的冷眼旁观,今日若不是他帮助她,她现在应该正哭得淅沥哗啦,全身发抖地等待钱复多派人扛她回府,她希望他在她害怕之际都能挺身而出,像方才与严尽欢对抗那样,她想得到他的出手相护,她想……
“我……知道了。”她回得虽迟疑,心里却努力告诉自己,要做到,她要改掉说谎的习惯——
公孙谦终于露出了进入她房内以来,第一个轻笑,他的笑容,和当时他误信她的谎言,以六十两典当她的清白,他将银两交付到她手上的,如出一辙。
那时,她就曾被他的笑容蛊惑,彷佛看见最漂亮迷人的星光。
“这样是不是代表,我前一次呃……骗你的那一回,你原谅我了?”李梅秀猜测他这个笑意背后的涵义,很贪心地希望他不要跟她生气。“我是不是……以后看见你时,可以不用再有多远闪多远?”
忐忑、惶恐,好怕他的回答会是否定。
“我今日之举,还不够清楚明白?”他反问她。
这个答案,让她绽开一抹清新灿烂的笑容,她必须要咬住下唇,才能阻止自己不闺淑地咧嘴大笑。
然而,李梅秀又想起钱复多一事,挂在唇角的笑容稍稍僵硬,问:“钱老爷那边,你准备要如何回复他?”万一钱复多死不肯取消买卖,刁难他怎么办?
“我会亲自上门向他说明。”
“我跟你一道去。”
他对她的央求微微扬眉:“你去做什么?”
“ 如果钱老爷气急败坏想打你,我可以帮你壮胆。”况且她学过拳脚功夫,能派上一些用场——虽然,她见过公孙谦温文皮相下隐藏的高深武艺。能以一柄纸扇击破石墙的他,到底有多深藏不露她不清楚,但他不需要她保护是事实,她只是单纯想跟他一块儿去面对钱复多,两个人去总胜过单独一个人去来得有气势吧。
他失笑,她认真的表情,充满视死如归的勇气。
“我不是上门去与钱老爷争吵,我和他是旧识,他多省会以卖我几分面子。”钱复多喜爱上当铺搜括珍稀当品,十次有八次会由他公孙谦为其介绍每一项商品,两人小有交情,他若带着诚意上门,钱复多不会太为难他。
“没有去吵架,我还是可以跟呀,毕竟这件事,我是当事人,我想去。”她相当坚持。
公孙谦想了想,心底已有一计,於是便颔首:“好,你跟我一道去,不过,你在去之前,先按我的交代做打扮。”
“打扮?”她疑惑地看他。
“对,去见钱老爷时,应有的打扮。”
今年的第一场雪,降下来了。
棉絮一般的雪花纷纷坠飞,在李梅秀与公孙谦步出钱府大门之际,一片一片,由湛蓝色穹苍轻缓飘落,雪势不大,尚无须打伞,只是越来越冷的天气,使得街道上杳无人迹。
景色萧条,却无损李梅秀雀跃轻盈的步伐,愉悦好心情全镶嵌在笑弯的眉眼之间,她伸手盛接雪花,玩心正起,甚至追着雪跑。
真不敢相信,一切会如此顺遂解决。
她原本不懂分孙谦要她刻意打扮的用意——说是打扮,实际根本是要她不打扮。
公孙谦从她房里的大木箱翻找出最朴素的棉衣布裙让她换上,再要她拆下繁复宝髻,改扎寻常村姑的简髻与长辫,吩咐她不上水粉,不涂胭脂,便领着她出门,两人来到钱府,被钱府管事请进偏厅,等待钱复多出现,才双双坐定,喝了几口热茶,钱复多来了,手里还珍爱无比地捧着白玉扁壶不肯放,看来打算夜里睡觉也抱首扁壶一块儿睡。他见着公孙谦,态度相当熟络,先是与公孙谦提及他入手白玉扁壶的欣喜和满意,再来便命令管事摆上好几件瓷壶、字画和玉器,要央请公孙谦替他鉴货。
公孙谦没有拒绝,也不急着表达来意,他极具耐心地一件一件审视,桌上之物几乎全是珍贵无比,公孙谦夸赞钱复多的好眼光,让钱复多鼻子
翘得快顶到屋梁,而她乖乖坐在公孙谦旁边,钱复多始终没留言到她。
“对了,不知公孙兄弟亲自来这一趟是?”都过了半个时辰,钱复多才记得要问清公孙谦的来意。
“与钱老爷谈谈关于她的事。”
“她?”钱复多瞟她,粗眉皱了皱,他对这个面容平凡的姑娘没啥印象。
“钱老爷忘了,您在当铺里卖下白玉壶的同时,也买下她。”
“我是买下一个姑娘没错,但……不是她吧?”他明明买的是个妖艳春官美人儿,不是一个小村姑。
“正是她,她扑了胭脂水粉,换上一袭师傅特裁,完全仿造扁壶上春宫美人的薄透衣裳。”公孙谦在钱复多脸上读到了“完全不是同一个人吧”的震惊,俊颜上的笑,加深。
“她怎么不扮成那时模样?”他比较中意那时令他惊艳的她,现在的她,清秀归清秀,但太平凡,随随便便在街上都能找到一大把。
“钱老爷,本来今夜该让你派轿迎她回府,履行买卖,不过商品出了些意外,无法提供清白给您,所以想来与钱老爷您相商,这桩清白交易可否作罢?当然,我们当铺有最大的诚意补偿您,最近几日会有一件东西流当,我想您定会有兴趣,若钱老爷有中意,价钱好谈。”公孙谦提出钱复多最热中的兴趣来取代李梅秀。虽说男人皆好色,程度却有轻有重,比起美色,钱复多更爱古玩,加上钱复多当机立断买下她,绝大多数是因一时迷乱,误将她当成白玉扁壶里走出来的春宫美人,现在李梅秀卸去脂粉,春宫美人这四字完全无法挂在她身上,他从钱复多眼中已经看不见欲望。
“是件什么东西要流当了?”钱复多眸光一亮,提到好东西,他兴致全来。
果然,钱复多在意的,是流当品,而非她。
“是从远海国度而来的古镜,镜面与我们一般所见的镜面不同,可以清楚反照出揽镜人的容貌,背面饰以花形图纹,镶有红绿宝玉,相当漂亮。”
“真的吗?我可以看那面镜吗?”钱复多光听公孙谦提及,几乎就能想像它有多美丽。寻常铜镜磨得再光再亮,也只能映照出七分的人影,其余三分模糊不清,光听见远海国度的镜子能完全照出容貌,他就相当感兴趣。
“当然可以,货现在就在铺子里,随时欢迎钱老爷您大驾光临。”
“好好,我马上去看——呀我等会还得去拜访人……公孙兄,在我看过之前,不许让其他人看。”万一有人同他争,他会到当铺去翻桌大闹的。
“那是当然。不过,钱老爷,在下央求之事,你尚未给予回答。”饵放出去,鱼儿不上钩,也得给个回应。
“呀?什么事?”钱复多满脑子只有古镜,其余啥也装不进去。
“关于她的事。”公孙谦捺着性子,重申。
“她呀。”钱延长多又瞟她一眼——这是李梅秀坐进钱府的第二眼——马上又转开。“就随公孙兄的意思吧,买卖成不成我都不在意啦——但古镜的买卖我很在意!”
“多谢钱老爷。”
然后,李梅秀和公孙谦功成身退,搞定钱复多。
心情大好,当然得要好好庆祝一番,李梅秀拉他拐进街角面摊,各点一碗加了卤蛋的大汤面,悉悉卒卒大啖平发美食。
铺子外,白雪飘飘,铺子内,热烟炊炊。
嘴里吃着热乎乎的面,身子全跟着暖乎乎起来。
“好吃吧?”她咽下口中的面条,问他。
“嗯。”公悄谦轻轻颔首。滋味确实不差,香醇的汤头,浓淡适宜的咸度,面条嚼劲也好,是碗便宜又牙算的汤面。
“每次和我爹骗到银两,我们父女俩都会吃上一大碗汤面。虽然我们常去的那家面铺还在西京,不过我发觉南城这一家的滋味也不赖,我骗完人也……”呀,说错话,她想闭嘴也来不及。
“很特别的庆祝方式,那时入口的面,应该更加美味。”他皮笑肉不笑。
“……”她好想咬掉自己和舌头。干嘛在一个最厌恶谎言的男人面前提及自己和爹的丰功伟绩?欠人瞪就是了啦!
“你并没有说错话,那是属于你的回忆,不用为此懊恼沮丧。”公孙谦慢条斯理品尝着汤面,一举一动都充满书卷气,哪像她,大刺刺的,喝汤还会发出声音。
“我以为你会生气……”
“你说的不是谎言,没有生气的道理。”他也没有她想像中的爱生气,他向来独善其身,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来惹怒自己,比起夏候武威,他脾气是极好的,只不过,他确实她的扯谎而发过怒,这点,他不否认。
李梅秀又仔细观察了他一会儿,确定他没有生气的迹象,才略略安心,重新舀汤吃面。
“你知道谎言有分善意和恶意吧?这两种谎言,你都很讨厌吗?”吃了几口,她又问。
“谎言就是谎言,没有善恶之分。”
“可你为了我,向严尽欢说出的谎言,就是善意呀。”李梅秀自己从小到大说出口的谎话几乎只为钱赌财或脱罪,极少有哪一个是替别人而说,也极少有哪一个谎言说出来,对自己完全没有好处,公孙谦生平第一个谎,不为别人,只为救她。
虽说是谎言,对她来说,更胜天簌。
“但我的谎言使当铺蒙受损失,它没有资格称之为善意,若是善意,应该让任何一个人都受益。”公孙谦顿下舀汤捞面的手,没有抬头,她却看见他的表情一闪而逝的疼痛。“所谓善意的谎言,不过是想让说谎者自身好受些,不让自己的丑陋显而易见,以为谎言经过包装,它就不伤人,实际上,谎言,永远都不会变真实,在它被戳破之后,还是会令人受伤。”
他在说他自己,李梅秀知道。
若说他爹娘对他撤了善意的谎言,目的是希望他不吵不闹,乖乖跟他们进入当铺质押,却没想过,在谎言揭穿之后,它刺伤他的程度,何其巨大。
他心里一定希望,当初爹娘试着与他好好说明白,告诉他家中情况,真的穷困到无法再养育他,必须痛下决心割舍他,他或许会哭,但他也会理解,在走进当铺时,不会抱持着还会有人来接回他的希冀。
李梅秀用竹箸搅和面条,轻轻道:“我倒认为,善意的谎言,是在不得已的时候才说的。有时真话倒像把利剑,说出来或许不违背良心,可它伤人的狠度,不会比谎言更小。要是我呀,发现真话比谎言更会让人受伤,我会选择说谎。”她不像他,道德感强烈、自律,她会为了让自己开心而说话,也曾因为要让别人开心而说。“适度的说谎很重要呐,例如,一个丑小孩,癞痢头、粗麻脸、眼歪嘴斜,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是可以一边逗他玩,一边夸他好可爱。这也是谎话呀,可是若我在那个时候摸着良心说真话,你想,那孩子会不会很难过?”
这个问题完全无须思索,他回道:“会。”真话相当伤人。
“对呀,可我说了会让他绽开笑容的谎话,不是很好吗?”看见别人开心,自己心情也好,何乐不为?
没看到他点头称是,她继续拿这个假设问他:“如果那丑小孩是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怎么做?会说真话还是假话?”
“我选择不开口。”伤人的真话,与不情原的假话,他两都不选。
“不说就是默认嘛,那丑小孩一定会暗暗哭泣的。”她以后绝对没有胆是不是 询问这个过度诚实的男人“我长得美不美?”这一类自取其辱的问题!
公孙谦被她里,不苦皱起脸蛋的表情逗笑,将自己碗里那颗卤得褐亮的蛋挟到她面,不同她争论何时该说真话,何时又该扯谎度。在他的认知中,两都没有模糊地带,他虽为她而破例,但也仅止一次,以后谎言绝不会再从他嘴里道出。
“面要凉了,先吃吧。”他结束这个话题。
“嗯,你也吃。”面凉掉,口感不好了呢。
两人对坐的矮桌小小的,凳子也小小的,坐着时,两人双膝近近靠拢,铺外的雪下得越来越大,却冻不着他与她。
这一个时刻,公孙谦与李梅秀都觉得温馨。
至少,在等一会儿结帐时发现彼此身上都没有带钱——公孙谦是贫穷流当,李梅秀则是好几日没有诈财收入——之前,真的,非常温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