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谦沉抑地闭上眸,故作冷静的容颜,被眉心那道深深的蹙痕破坏殆尽,藏得住袖里抡紧的双拳,却藏不住他紊乱急促的呼吸。
不可能是她。
对不起……玉环是我偷的。
这这事得要查清楚,胡乱指控人,万一错了呢?你要向她奉茶致歉吗?
对不起……玉环是我偷的。
不会是她。
我是回来拿那颗夜明珠……
不会是她。
我是回来拿那颗夜明珠……
他信任她,在她开口之前,他完全是信任她!没有半分怀疑,甚至还替她说话,不容任何人将莫须有罪名加诸她身上,结果,错的人,是他!
我拿走它了,因为它很值钱。
她把他的信任,践踏至此!
又是一次的欺骗!
她让他两度尝愚蠢的滋味。
第一次,她踏进当铺,教人心怜的无助,成功自他手中骗取六十两典当金。
第二次,她留在当铺,教人心醉的善解人意,令他难以自拔地付出情意,
她的目的,却是值钱的典当物!
他的指,深深陷入肤肉。血,在指节间晕染开来,他却感觉不到痛。
最痛的,是心。
它被她的坦白,捏碎得血肉模糊。
他从不曾像此时此刻一样,痛恨着“实话”。
“你走。”
良久,死寂的沉默厅里,公孙谦开口了,区区两字,仿佛耗尽所有力量,仿佛一只兽,在气竭濒死之前,最后一声哀呜。
“怎么可以轻易放她走?!”严尽欢第一个回神,像只被烧着尾的公鸡直跳直叫:“古玉环不吐出来,我们拿什么向客人交代?!应该要把她给吊起来呜呜呜呜呜——”
她的嘴,被夏候武威一掌封住,盖得密密牢靠,不闷死她,只闷死她的哇哇大叫。她气得将绣鞋跺在夏候武威脚背上,要他松手。他皮厚肉粗,不把这么一点疼痛看在眼里,她扭动挣扎也逃脱不出夏候武威的箝制,反而窝囊地任由夏候武威把她抱出战局正中央,完全失去了端架子的最佳地位。
“气氛已经够僵,你别再火上灌油。”夏候武威压低声,在她耳边说。
“呜呜呜呜……”我是当家,我有权处置偷儿啦!
“你现在叫阿义去动她,谦哥也不会准。你没发觉谦哥直至现在,依然护在她面前吗?”
经夏候武威点醒,严尽欢稍稍停下挣动,黑翦浑圆的眼,看清楚公孙谦转身背对李梅秀,却于同时,挡在当铺众人与她之间,无论谁想动李梅秀,势必要先碰上公孙谦。
他站的位置,用意昭然若揭。
“呜呜呜……”没关系,我叫大家一块儿上,一群打一个!不信打不趴公孙谦!
“我当然知道你想干什么,所以才必须堵你的嘴。”剥夺她下达无理命令的机会。
严尽欢随即又使劲挣扎起来,在她听见公孙谦的下一句话脱口之际。
“去将夜明珠取来给她。你拿了,就走。”
什、什么?!
去将夜明珠取来给她?!
一个古玉环不够吗?!谁准他买一送一,拿两千两的东西送四千两的高档货?!
“呜呜呜呜呜呜——”该死的公孙谦——你敢——你敢——该死的小纱,你还真的给我乖乖听话去拿夜明珠?!——可恶的李梅秀,你敢拿你给我试试看!
没有人料想得到,公孙谦竟然要把夜明珠给李梅秀,包括李梅秀在内,她完全呆住,只能泪眼朦胧看着他紧绷肌理的背影,他没有回头,所以她看不到他此时的神情,是怒极,或失望,或难过,她无从得知,直到小纱将沉沉的夜明珠塞至她掌心,她才低头,觑着盛装夜明珠的织绣锦盒,泪,落得更凶。
她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恨着自己。
她太差劲!
她伤害了他!
“你快走吧!”小纱丢下这句,便退到一旁,与当铺众人露出一样对她不谅解的态度。亏大家将她视为自己人,她竟然行窃,真是令人伤心难过和打击。
李梅秀双手在发颤,手中锦盒,比大石更重、烙铁更烫,灼痛她的掌心。
她突然收手,锦盒刷的一声,自半空坠地,盒盖弹开,锦盒摔得破裂,浑圆玉润的珠子缓缓从锦布围绕中脱离,有锦盒的保护,它因而毫发无伤,柔和的光芒,慢慢散发开来。
那样温和的光,刺痛李梅秀的眸,她不敢也不能直视它,它在她的惊恐眼中,犹如洪水猛兽,正张牙舞爪对着她狰狞咆哮。
它用它的光亮,照耀她的丑陋和贪婪。
她退了一步,它还在滚动,从锦盒中央落下,滑过桌面下、椅凳下,朝着她的裙襦方向滚来。
她又退一步,它仍是过来了……
像在告诉她,你不是要我吗?你拿呀,你将我拿去卖呀!瞧,公孙谦多慷慨,即使被你这样对待,他仍是要把我交给你,多笨的男人,你就利用他吧,别辜负了他对你的情意,是他蠢,来呀……
她奋力放声尖叫,扯疼咽喉。
转身,逃命似地奔出严家当铺。
因为,她,无地自容。
人财两失。
这四个字,将李梅秀后来的情况简洁又俐落地叙述完毕。
人, 是从严家当铺跑出来了,却整日对着远方失神发呆,三魂七魄大概回来不到半条,其余的,仍徘徊在严家地盘,严格说来,她的人,不算被李梅亭平安带回西京。
财呢,凯子爷都愿意双手奉上珍稀夜明珠一颗,解他们姊弟俩燃眉之急,她却没将它给拿出来,让他们痛失四千两进帐。
李梅亭无语问苍天,但也无法对姊姊有任何埋怨或逼问,问她为何不拿夜明珠,它是多重要的救命钱呐……
救他们和邻居一共十间老宅的命。
他不忍苛责或数落李梅秀,他并不清楚她对严家当铺里的人们抱持着怎生浓厚感情,他只知道他躲在当铺外,看见她面对一位长袍男人时,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尽了;看见长袍男人脸上闪过的痛楚;看见她哭得无法自已;看见长袍男人唤人取来夜明珠;看见她摔掉盛装夜明珠的锦盒;看见她,失控尖叫,踉跄逃窜出来,最后昏眩在他面前……
他不曾见过阿姊会在行骗之后,流露出那么浓烈的自责和痛苦。
古玉环,只当了三百两,他没有好口才和当铺讨价还价,无法拉高当价,东凑西凑,仍凑不齐那条吸血蛭开出的卖价,加上带回李梅秀时,她一直高烧不退,他必须照顾好她,李梅亭无心也无力为银两奔波,另一方面是他很清楚,短短几天内,他赚不到几千两的巨大差额。
没能买回的老宅子,今天就要被拆掉了。
听说下一任买主准备利用清除老旧房舍后的广阔腹地,兴建西京最大的烟花柳巷,他们自小玩耍奔跑的空地,就要变成妓娘与嫖客追逐嬉闹的酒池肉林;大人们辛劳耕耘着的亩亩洼田,要被泛满华丽大画舫的人造游湖所取代;淫声艳语,取代胡爷爷说故事的笑声;歌舞喧哗,掩盖掉孩子们曾经爽朗哭或笑的记忆……
轰隆,轰隆,轰隆,每一声,都代表着失去和毁坏。
李梅亭与李梅秀并肩坐在对街一户人家门口,眼睁睁,看着老宅子垮下去,每一砖、每一瓦,被敲得粉碎,工人们持着大槌,恶狠狠朝爬满斑驳岁月的老墙敲去、朝糊纸的窗扇敲去、朝为他们遮风挡雨的樑柱敲去,巨大的声音,像雷、雾濛濛的尘埃,像乌云。
姊弟俩眼神专注,手握着手,支持着彼此,没有谁哭,也没有谁开口,目送老宅子最后一程。
不是不曾努力过,只是……他们做不到。
人定胜天这句话,是说来安慰人的虚言罢了。
人,怎可能胜过老天?人何其渺小,有太多能力不足的地方。人,连那种势力胜过自己的“人”都胜不了,还夸口说什么大话?
一切,被夷为平地;一切,化为乌有。
老宅子变成了碎石散沙,眼前空旷起来。
他们姊弟俩数年来辛勤奔波的汗水泪水,随着老宅子,消失无踪,一样崩坍得零零落落。
当工人拿起锯刀,打算锯掉老树,姊弟俩像疯了一样冲过去,一人一边抱住树干,不许他们拦腰锯断它,那个时候,李梅秀终于哭了,李梅亭也顾不得“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不人道训诫,哭得眼泪鼻涕直流,誓死捍卫老树。
老树下,下棋、讲古、嗑瓜子、泡茶、扑流萤、赏月吃饼、东家长西家短、阿娘拿竹帚追打孩子、鸟儿在密绿梢间筑巢孵蛋……它见证太多太多太多大家的回忆,它若被锯断,就真的连过去一点一滴都断了——
两只疯子,围着树不肯走,被工人拉开也不退,马上重新扑住树干,他们与人僵持半个时辰过后,工头对他们也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他们有本事在今天之内将树连根挖走,他就可以默不作声,任他们去,若做不到,拜托他们别为难拿人钱财做事的工人们,拖累大家的工作进度。
李梅秀和李梅亭开始扒土,用简陋的工具和万能手挖掘老树,要把它搬迁出去。
两只疯子,奋力挖土,砾石刮破十指,鲜血混着沙,却没有谁想要停手。
工人们将老宅子破坏殆尽后剩下的瓦砾狼藉,一扁担一扁担清倒干净,两只疯子还在挖,有一两个工人看不下去,忙完正事后,带着圆铲,加入挖土行列。
逐渐地,第三个、第四个人……靠过来了。
夜越深,人越多,掘地声,响着。
两只疯子变成了一群疯子,他们挖出一个大窟隆,大树终于缓缓横躺下来。
额外增加工作的工人们搥搥双肩,相约去小酒铺打几斤酒来犒赏自己,今儿个就这么收工了,吆喝声慢慢远去,只留下狼狈的李梅秀和姊弟俩依偎在老树干旁。
她与李梅亭脸上一片污秽,直的沿着脸颊流下,是擦了又湿的泪水痕迹;横的画过鼻翼,是沾满沙土的手,胡乱抹拭所残留的泥汗。
老树枝丫依旧翠绿,繁叶片片,包围姊弟俩,仿佛正展臂环抱住失去家园的他们,夜风拂过,叶与叶,沙沙磨蹭,更像同他们低诉谢意。
“阿姊……我现在突然想到,我们挖出这棵老树要做什么?”哭过一轮的李梅亭回复神智,方才和李梅秀一块儿哭哭嚷嚷着“要砍树就先从我尸体上踩过去!”的愚勇如梦一般,若不是喉头残存着吼叫过后的疼痛,他会以为一切全是幻觉。
浑身都好痛,久蹲的两条腿,不住地抽疼打颤,双臂更是完全失去知觉,十指指甲断的断、裂的裂,指腹的伤口,被沙土填得满满。
护树很英勇,但……理智清醒之后,他开始困惑,年岁比他大上数倍的老树,又不能随手放口袋,更无法用布巾打包带走,它是个好大的累赘……
李梅秀整张小脸埋在绿叶后方,病了好几天的容颜有些消瘦,但没有改变的是眸里那抹坚决,她没有先回答他,反倒也问了他一句话:“梅亭,我们手边剩下多少银两?”
嗯?现在问这事儿做啥?
剩下的银两是不足够付清买老宅的天价,但好些年的积蓄相当可观,至少确保姊弟俩过好日子是不成问题。
“三千九百两是咱俩省吃俭用外加招摇撞骗存下来的,古玉环当了三百两,最后几日我得手胡须蔡二十两、丁婶子十五两、蒋大富三十两,算算差不多就剩四千两百六十五——以及一座贱价也卖不出去的破山头。”四千两百六十五这个数字,可以买下一栋新屋子、一整柜新衣、一仓库粮食、以及接下来数年内不愁吃穿的富裕生活。
“三千九百两……可以分给程婆婆他们每户各三百九十两,虽然没能替他们挣回老宅子,但应该能稍稍补偿他们吧?”李梅秀自己喃喃算着,一指一指弯曲下来,代表数字的急剧减少,四千两百六十五,瞬间只剩下三百六十五,只够买新屋子,新衣、粮食、富裕生活全部支付不起。
“阿姊!你在说什么呀?你要把钱分给程婆婆他们?!”
“本来就该这样,那是为他们存的买家钱。”既然老家买不回来,那笔钱,也该替阿爹还给大家,是阿爹亏欠大家,害大家无家可归。
“可……”好吧,算她说得有理,他无法反驳,虽然心为了三千九百两狠狠抽痛一下,他还忍得过去,“钱分完后,我们还有三百六十五两,省点用也能花上好一阵子。”
“没有哦,三百两是要拿去——”李梅秀淡淡说出她的另一项决定,听得李梅亭瞠眸瞪她,怀疑她是让连日高烧给烧坏了脑!
“阿姊你——那三百两——不可以——我反对——”伶牙俐齿的李梅亭难得急到满口结巴。
他还没吠完,她最后一根小指也弯下去:“六十五两,退给胡须蔡、丁婶子和蒋大富。”以前骗过的苦主,早已忘了名和姓,只有这三个苦主姓名还热乎乎的,趁着记得,将骗来的钱,还给人家。
四千两百六十五,归零,一文不剩。
“阿姊!你傻了呀?!这样我们姊弟俩还剩啥?我们会落得一无所有的凄惨下场耶——”
李梅亭跳起来,扳过李梅秀双肩,想要恶狠狠摇醒她,却在汪汪吠完几句之后,看见不该出现在她脸上的玩意儿——
她笑了,是他好几天不曾见过的甜蜜笑容,甜得几乎要招惹蜂儿流连,他以为她不堪刺激过大而发了疯,在此时此刻竟还笑得出来?!
“我们怎么会没剩下什么呢?我们有树,还有一座阿爹留下来的山呀。”
那座贱价也卖不出去的破山头。
……阿姊,你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