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匆匆送走了亲自带着女儿上门道歉的李伯伯,尉真劈头这么问花窨。
“阿真,我女儿说她因为不想当管家,所以跑去朋友家玩了好几个月,现在她钱花光了跑回来,我才知道原来她没有到你这儿来……对不起对不起,这小孩实在难管,李伯伯今天带她亲自来向你赔不是。”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尉真迅速支开了李伯伯和他女儿,只想跟花窨面对面将这些事情弄清楚。
“我……尉真,你听我说,我知道这乍听之下很荒谬,但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都是真的。”要跟尉真坦白的时刻终于到了,但却没想到景况这么难看,花窨紧握成拳的掌心满满都是汗。
“你说,我听。”尉真淡淡地应,波澜不兴的沉稳面容看不出情绪。
“我、我没想骗你的……我来自江南,是茶园捡来的孤儿,后来当到窨茶手作坊的管事,这些你都知道了。”花窨一边说一边扭绞着双手,从小到大从没感到如此紧张过。
“嗯。”
“那天,清晨天未亮,我到莲池去收前天置放莲花中的茶叶,失足一个采空,我掉进莲池里去,喝了好多好多水,明明池水不深,我伸手却怎么构都构不上岸,耳边明明都还听见伙计们着急唤我的声音,接着……眼前一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来,我眼睛睁开时,人落在你的庭院里,你对我说什么管家,还扔了行李箱给我要我滚……”
什么掉进莲池?这怎么可能?尉真眯细了长眸,一张冷然俊颜上明明白白写满不可置信。
可是,仔细想想,花窨出现在他庭院那时,的确呛咳出了很多水,一身莲香……但,她身上衣服和头发都没有湿吧?
不对,姑且不论她衣服有没有湿,因为掉进莲池来到他庭院这说法根本就不足以采信。
这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不合逻辑,他的心思不该绕在这上头打转,就事论事的尉真心中迅速闪过许多念头。
“我知道这很论异,但事实就是这样,我睁开眼,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外头那些车辆高楼我见也没见过,人人的穿着打扮又都很怪……我心里很慌,不知道眼下能去哪儿,后来就顺着你的话,靠着窨茶功夫央你将我留下……”
“既然你也说这一切很诡异,那你知道我以为你是李伯伯的女儿,又为何不解释?”尉真微拧着眉头发间。
他的语调越清冷越不着痕迹,却越令花窨感到疏离与害怕。
“我知道你以为我是李伯伯的女儿,也知道你以为我要来你这儿当管家……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说,可是,当时我怕我说了之后你赶我走……我在这儿没地方去,短时间之内也找不到回作坊的方法,只好先找个地方安身……”
“那之后呢?你明明还有很多机会向我坦白。”
“我有啊,我有好几次试着跟你说,可是,你以为我是李伯伯收养的女儿……
我一直说我是江南第一,一直说我是孤儿,可你要不以为我在开玩笑,要不就误会我是养女……”
“所以,都是我自作聪明就是了。”尉真薄唇抿成一道直线,努力想弄清事情始末,思忖了会儿,掀唇又道:“那我说要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呢?说要一起去向李伯伯表明让你留在这儿的时候呢?甚至还想让你进真茶的时候呢?你又为何不说?”
“那是我……我怕我说了之后会被你讨厌,我怕你以为我在说谎……”
“你到现在还不肯说真话?我的确觉得你在说谎。”尉真左思右想,怎么想都想不到合理的解释,闭眸又睁,严峻的视线瞬间让室内温度降至冰点。
“尉真,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你信我。”
“每一句?哪一句?你因为要收茶掉入莲池?还是你来自江南的窨茶作坊?
你要我信你,但这一切都太荒谬了,我要怎么信?你把我耍得团团转,我甚至还想……”尉真猛然收口,一时间连半句话都接不下去。
他甚至还想跟她共度一生,将她纳进未来蓝图里。
他被她迷得神魂颠倒、晕头转向,结果,她满口胡言乱语,没一句真心话,在在显示出他的愚蠢与可笑。
“尉真,我没有耍你……”
“身分证。”
“什么?”
“给我看你的身分证。”
“我没有身分证……”
“还是你连名字都是假的?拿掉李,连花窨两字都是假的?否则为什么连身分证都拿不出来。”
“不是,尉真,不是我不愿意拿,是我真的没有啊!”花窨一顿,被逼急了,所有尉真绝对会认为更荒谬的事实通通都不假修饰地招了。
“我已经说了,我不是你们台湾这儿的人,我来自一个国号大梁的地方,我不知道大梁是你们历史上的哪个时代,但我偷偷翻过你书房内的历史书,找不到任何关于大梁的记载,我后来又拿窨茶的发展史找,只觉大梁斗茶风气鼎盛、窨茶作坊林立这点和五百多年前的明朝很像,虽然很像,但国号和帝号又都不对,所以我更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
国号?帝号?尉真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感受了。
“尉真,我身上什么都没有,只有落在你庭院里那时,身上穿的那套大梁女子衣物,还有现在我头上的白玉簪、我腕上挂的玉镯,我没有身分证、没有健保卡,我就是个大梁人,我叫花窨,我是烘茶师,住在江南,在窨茶作坊工作,我身上只有这些我从大梁带来的东西,只有我现在向你说明的这些身分,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事实上,他连一句话都无法消化。
“尉真,我比你更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到这儿。”
“就算你不知道也不该骗我。”
“我知道我不该骗你,但,我难以启齿是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花窨越说越急,眼泪急得在眼眶中直打转。
尉真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一方面既觉于心不忍,另一方面又感懊恼至极。
就她总是这么楚楚可怜的模样,令他心软留下她,令他舍不得赶她,令他对她处处生情,想疼她宠她,以为她知他懂他……
江南第一?大梁?他现在觉得他比这些词汇更可笑。
他从没想过这么全心全意想对她好,有朝一日会换得如此狼狈。
胸口沉闷至极,仿佛就要呼吸不到氧气,他得离开这里,离开有她在的地方。
“我暂时不知道该怎么信你,花窨,我得静一静。”尉真拿了外套便打开大门,偏眸不愿多看她一眼。
“尉真……你信我……”
砰!
屋子大门在花窨眼前硬生生被关上。
花窨望着尉真早已看不见的背影,肝肠寸断地哭了起来。
现在发生的这一切,就是她脑海中预想过的几千几百种状况中,最糟糕的那一种。
尉真不信她。
她早该想到的,不论对尉真来说,或是对台湾而言,她都是个彻彻底底的外来者与侵入者,本就不属于这儿,不属于任何人,也一无所有。
她有什么好哭的,她不过就是个贪心的骗子。
对尉真来说,她比诈骗集团还糟糕……
她是个贪得无厌的骗子,活该通通都失去。
大梁、江南的窨茶作坊、失足掉进莲池……
尉真走出了家门,心中思绪纷乱,压根儿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他觉得喘不过气,觉得自己像个笑话,觉得他这些日子以来对花窨的付出十分讽刺可笑,更加突显了他的狼狈。
他究竟为什么会把自己搞成这样?
烘茶师不该是五感皆强,处处都比别人纤细敏锐吗?那为何他没发现她的处处破锭,还深深被她吸引,这么宠她爱她?
是因为她也是个烘茶师,因为她也如同他一样敏锐?所以她才能巧妙地骗过他,巧妙地令他情不自禁?
可是,若她如同他一般,她便会知道他是多么厌恶谎言,多么痛恨被欺骗,她明明应该最懂他……
而且,她为何要骗他?她根本没有欺骗他的动机。
她本身的窨茶功夫就已经够好了,绝不是想亲近他偷学什么本事;而她也没骗他什么财物,若是要预谋侵占他什么财产,也得拿出身分证来办过户。
可她什么也没有。
究竟是哪里出错了?一向惯于掌控全局的尉真感到好颓丧。
铃——
行动电话仿佛还嫌此时情况不够乱地响起。
尉真将口袋中的手机拿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是樊振宇。
“我知道你要问我年节礼盒的事情,但我现在没空。”尉真接起电话的第一秒这么说。
“尉真?我是佟海宁。”佟海宁柔亮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
“樊夫人?”樊振宇的妻子佟海宁?尉真有些不可思议地回。
“抱歉,我手机没电了,所以用振宇的电话拨,你现在不方便说话吗?那我晚点再——”
“不、我不忙,夫人您说。”尉真理了理纷乱的心绪,语调持平。
“上回到贵府拜访的时候,有见到一位花小姐,花小姐现在在你身旁吗?我可以跟她说说话吗?”
“她不在。夫人找她有事?”
“是这样的,那天花小姐送了我一套衣服,她有告诉你吗?”
“我知道。”
“我见那套衣服很美,或许可以给当副导演的妹妹拿去拍戏用,没想到拿给妹妹的时候,她身旁一位收藏古董的友人看见了,对那套衣服很有兴趣,就跟我妹妹要了过去。”
“嗯。然后?”温婉的佟海宁特地打电话来,该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吧?
“然后,那位友人拿去了一阵子,说是请对古董服饰很有研究的朋友看过,那套衣服的织法与缝纫方法,都是早已难得一见的繁复古法,据闻只有在五百多年前的江南一带出现过……可是,花小姐跟我说那套衣服是她自己裁布来做的,当我称赞那衣服质料好的时候,花小姐还很开心地说,她们那里有些身分的小姐太太都爱这衣料,她的口吻,就像这是有钱便可买到的东西,并不是古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