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逸尘起身,走到妻子身后,拿过她的玲珑玉梳,一下一下梳理她柔细青丝,黑缎似的发丝水滑地溜过指间,他心口一阵震动,想将它们留住更久,一辈子也闻不腻的发香。
“别把我的头发扯断了,我养了好久才又黑又亮……”她重生前的皇甫婉容憔悴得只剩下一口气,面容凹陷,皮肤干燥到刮人,发丝枯黄而干裂,毫无光亮。
听到屋内动静的明烟、明霞一前一后的入内,一个捧着盛了温水的水盆,一个手拿洁白的巾子和净面的香胰子,看着主子打情骂俏的恩爱身影,两人目不斜视地做好分内的活。
“明烟,你来绾髻,别让这笨手笨脚的家伙坏了我一天的好心情。”还玩?都不晓得被他扯断了几根头发。
其实赵逸尘手上的力道很轻柔,他细心的梳开妻子打结的黑发,只是手法不得当,练武的人手劲又大,梳着梳着一不小心玉梳卡发了,他想梳开,没想到却扯疼了她头皮。
“是的,小姐。”明烟忍笑的接手。
“要改口,称大少奶奶,你们这些服侍的人要留心点,这可不是在庄子上,由着你们随便,大户人家的规矩多,别给你家大少奶奶惹来无谓的麻烦。”他能看顾到的地方尽量用心,容儿已经独力忍耐多时,他不忍心再加重她的负担。
“是的,姑爷。”明烟、明霞屈身一福。
“嗯——你们喊我什么?”赵逸尘目光一沉,顿时寒霜覆面,如罗刹一般令人打心底发寒。
明烟、明霞脚肚一打颤,不敢有半丝嬉闹玩笑之意,连忙改口,“大少爷,大少奶奶,奴婢绝不二犯。”
她们是后来才买进庄子的,对赵府的事一无所知,一直以为心慈的主子是丧夫的年轻寡妇,跟着夜艘嬷喊主子叫小姐,两位小主子便是小少爷、小小姐,没见过有亲族来访。
而自从这位大爷出现以后,她们才知道原来主子是“弃妇”,她是高门大户的长媳,因为丈夫的失踪和婆母的私心而有家归不得,被迫流落在外,自谋生路。
“你就不能别捣乱吗?要是吓着了我的丫头,我跟你没完没了。”摆出那张冷脸干什么,孩童见了也会夜里啼哭。
一看向妻子,冷硬的峻颜瞬间冰融,化为徐徐微风。“怎么就不禁吓了,你那个叫浅草的丫头可就胆大了,敢冲着我吼,还说我要敢对不起她家主子,她用擀面棍敲我。”
一脚在内、一脚在外的浅草顿时很是窘然,她不知是该进还是该退,神色十分尴尬的望向正在取笑她的皇甫婉容。
“进来呀!杵在那儿当门神不成。”这个老实过了头的丫头,还真是一根直筋的冒傻气。
“是的,小……”
“嗯——”一声冷音拉得重。
浅草不晓得自己哪里做错了,慌张的左右四顾,在明烟、明霞挤眉弄眼的唇形提醒下,她才知晓原因。“大少奶奶。”
赵逸尘不甚满意,但勉强接受的一颔首。
“什么事?”一大早来找她。
浅草看了一眼面色冷然的大爷,走近主子身边小声地说着:“小……大少奶奶不是看中城西那座四进宅子吗?周叔和对方谈妥了,开价四千两。”
“你要买宅子?”浅草以为没人听得清楚的细碎声音,对习武者而言其实是清晰可闻,一字不漏的传入赵逸尘耳中。
皇甫婉容轻挥素手,让浅草在一旁候着。“没丈夫前是想在城里弄个居处,以后入城也有个落脚处,不用赶早摸黑的赶在关城门前离城,隽哥儿到私塾读书也方便些。”
“看中了就买,找我取银子。”他还养得起妻儿。
“你的银子干净吗?”她斜睨着他问道。
赵逸尘身子一僵,神色复杂的看着妻子,她太敏锐了,几乎一针见血地捅破他不欲人知的另一层身分。
她垂目,笑得眼下隐有暗影。“不干不净就算了,我手上还有些银子,既然谈妥了就买,也许哪天就用着了。”
意思是丈夫若是无能,争产争输给继母与二弟,他们也只有鼻子一摸被分家分出去。
“我会解决的。”那里……他不会再回去了。
“怎么解决?”一旦深陷其中,想脱身,难。
皇甫婉容不确定他在失忆时干的是何种勾当,但她看过在草原穿梭的悍匪,以及横行沙漠的流盗,他们和他一样身上都有一股不畏死的焊气,仿佛生死只是碗大的疤而已。
她不希望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即便猜测成真,她也会替他隐瞒,先不论她是否对他有情,光是看在他是她丈夫这一点,她就不能扯他后腿,女人终究要有个归宿,他……还算不太差。
回答不上来的赵逸尘微恼地抢过黛条为妻子画眉。“男人在外面的事女人别管,总饿不着你们娘仨。”
她一笑,“别牵连妻小被砍头就好。”
“皇甫婉容——”他低声警告。
“走喽!走喽!再不走就要迟了,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不能有半点疏忽。”那个善于挑事的婆母可不好应付。
“婉儿……”赵逸尘脸色微暗。
她笑着一挥手。“我信你一回,就一回,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孩子没爹挺可怜的。”
他一听脸色黑了一半,暗暗咬牙,孩子没爹是什么意思,当他死了不成,这女人……着实可恨。
可是,她充满信任的眼神又令他心口热了起来,恼怒之余不免有一丝窃喜,这令人气愤又可爱的女子是他的妻子,让他有心安的感觉,即使他走得再远,回头一瞧她还在。
皇甫婉容没心思理会他千回百转的复杂情绪,她还有更难的仗要打,一打理好端雅的仪容,便带着性子较沉稳的明烟和浅草往屋外走去,留下明霞整理床铺。
妻子不在时,赵逸尘那张表情不多的俊颜更冷沉了,冷得叫人不敢多看一眼,整理好内室的明霞头低低的贴着墙,脚步很轻地几无可闻,倒着走出屋子,一口大气憋着,直到离开了正房才敢大口呼气,拍着胸口暗吁。
须臾,几道黑影窜进赵府东边的竹林。
“你们来了?”
声音很轻,像是对着墙面挂的“江雪垂钓图”自语。
“再不来还不得被你怨死,数落我们办事能力越来越差了。”一件小事而已,还能拖上十年八载吗?
“查得如何?”虽然心里有数,还是想确定。
“啧!还不是那回事,真如你所料,有人收买了黄山头那帮帮众,买你一条命九千两,见不见尸不打紧,只要确保你回不去就好。”砍成七、八截更好,死得不能再死了。
赵逸尘冷笑。“我这条命还挺值钱的。”
“那可不,咱们做一桩“买卖”也不一定有九千两之数,不过兄弟我替你讨回来了,还多了利息。”得意扬扬的骆青掏出千两面额的银票一迭,少说四、五万两。
“你抢了对方?”他挑眉。
他哈哈大笑。“朋友有通财之义,他们自愿拿出来孝敬,还说绝不敢招惹我们胡阳大山……”
“嘘!噤声,谨防隔墙有耳。”他们的身分绝对不可外泄。
嗤声一出,漫不在意。“你未免也太谨慎了,整个院子没几人走动,空荡荡地像座死城,你一回复记忆就变胆小,这也怕,那也怕,真要有人偷听,大不了一刀抹了脖子。”
“是谨慎,一动不如一静,还有,不要在我家打打杀杀,那是我赵府的下人,要是杀错了我妻子的人,她会跟你没完没了。”外表柔弱的她实则刚烈,很护自己人。
“沈老二,你是怕老婆的种?”杀几个人算什么,又不是没杀过,随便挖个洞就能把人埋了。
“我姓赵。”他纠正他。
骆青“嘁”了一声,不用人招呼的自己倒起桌上的茶。“真是小嫂子呀!她要怎么跟我没完没了,我倒是想等着瞧。”
“你忘了在百味楼那件事?”赵逸尘意有所指地看向他行动自如的手臂,有一度它曾经举不高。
他脸上的笑容一僵。“是她干的?”
赵逸尘面无表情地把银票推回去。“兄弟们拿去分了吧!不用算我的份,算是谢礼。”
“格老子的,居然是她!我的手酸麻酸麻了一整天。”
他本来以为陈年痼疾发作了,连忙找大夫医治,结果大夫说他没事,连点中毒的迹象也找不到,只说少动多休养即可,他是身体过累的缘故。
什么累,他大半个月没痛快地打过一场,正嫌骨头发硬呢!谁能让他累着了,杏花阁的飞羽姑娘才揉着后腰喊累,说他多来几回她都不要活了,腰骨被折腾地断了好几截。
“她还会弩箭。”他觉得有必要提醒,这几个兄弟都太自信了,瞧不起女人,他不想有一天看见他们胸口插了一支袖箭。
骆青等人一听,一下子全没了声音,像震惊,又是讶异。
“弩箭不是军队才有的东西,士兵……不,连军中将领都不一定会有,大多是宫中的贵人或宗室子弟取乐的玩意,她怎么会有?”她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小媳妇,哪来的门路?
“她在庄子里的书房中摆满好几架子的书,从天文地理、人文史册到农耕渔牧,随笔游记等等都有。”他暗示他们他的妻子遍览群书,博思广闻,也许书上会教人如何制弩。
不过这理由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一名女子再聪慧也不可能制出伤人的武器,但是那是他的女人,他愿意护着,不论她的弩箭从何得来,他都会挡在她前面。
“呼!不愧是文官的女儿,爱书成痴,沈……赵老二,你也是读书人,怎么书中读不出颜如玉,反而被人砍了几刀,奄奄一息?”骆青取笑他百无一用是书生,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那你们是查出买凶之人了?”他故意转移话题,避谈昔日让他生死一线间的重伤情景。
“你想听?”骆青丢了个了然的眼神。
“不想。”他已经知道是谁。
“二哥,你的仇报不报?”水闲庭只问这句。
赵逸尘沉默了很久,仇是会报,但要用何种方式,他还得考虑,他也不愿将别人扯进他家的恩怨里。
家丑不可外扬。
“老二,你想留在赵府?你不是说弄明白了就回去,芸儿妹妹还等着你回去拜堂。”骆青不满他的迟疑。
“我有妻子了。”当初的应允是推托之词,当他忆起自己是谁时,他便知道他回不去胡阳大山了。
骆青两眼微眯,小有不快。“所以呢?有了妻子就不要芸儿妹妹,嫌她不如小嫂子肤白胜雪,能文识字?”
“我娶妻在先。”糟糠之妻不可弃。
“那芸儿妹妹还救了你。”骆青人粗心细,行事虽是大刺刺地瞻前不顾后,但为人重清。
救我的是师父。这话赵逸尘没说出口,不答反问道:“你们想一直干那行当吗?现在还年轻力壮,尚能仗着几分血性,可是再过几年呢?一身是伤的你们该何去何从,难道不想过着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至少也要有个在坟头磕头的后人。”
“你……什么意思?”
听了这话,就连粗人一个的骆青也喉咙一干,更遑论已陷入深思的水闲庭。
“看到我的一子一女,我忽然脑中一闪,我该留什么给他们,是平乐安顺,笑脸无忧,还是被砍头的父亲,一生受人指点,再也抬不起头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