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初日没去理会妹妹担忧的目光,他单手撑额,沉默的偏头望着萤幕上开启的众多档案,以及视窗下方不断跳出的新邮件提醒,一直以来总是热衷工作,毫无怨言的他,头一次感到心力交瘁。
他很清楚这种疲倦感并不完全是庞大的工作量所造成,更辛苦、更忙碌的时候他也有过,但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手里做着公事,心里想着别人。
在他决定成家时,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跟像夏予兰这么我行我素,脑中接收的不知是哪种外星电波的女人结婚。
在他和夏予兰结婚之后,他也没想过自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她对自己的影响和改变,甚至习惯了她在身边的吵闹,就连出差独处时都觉得安静到有种莫名的失落感。
在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破坏他的规矩、打乱他的生活、改变他的习惯,甚至让他受她吸引、为她心动之后,夏予兰这女人却对他说早知道就不要嫁给他……
以后他们会怎样?
她打算离婚吗?
一开始他曾对她说过,他不打算离婚,但是现在这种情况,他要如何跟她同处在一个屋檐下而安然无事?
如果……如果他对她表明心意,她愿不愿意为他留下来?
各种心思和疑问简直就像盛夏的蝉,一只接着一只在他脑中不停的疯狂鸣叫,让凌初日烦躁得几乎要恼怒翻桌。
夏予兰这女人真是天生来克他的!
不仅刚见面时就把他气得半死,结婚之后他又太常任她摆布;一开始以为会一辈子当一对互不干涉的陌生夫妻,结果现在她一不在,却又惹得他心神不宁!
唉!他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结束了兵荒马乱的一天,凌初日终于下班回家,却杵在家门口迟迟没有开门。
他还没想好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夏予兰?
下午他抛下一句决绝的话后,就看似潇洒无谓,实则神经断裂的转身离开,现在也不晓得她会用什么表情看待自己。
心头的无力感让他罕见的深深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认命的掏出钥匙,准备迎接未知的……
黑暗!
的确是黑暗,一向温暖明亮的家里,现在却显得昏暗不明,仅有从客厅旁的落地窗透进的微弱光线隐约勾勒出家具摆设的轮廓。
而那听惯了的电视嘈杂声,与她穿着拖鞋却脚步懒散的啪答声响,如今也消失无踪,仅剩下一片窒人的静默,比喧闹更加让他难忍。
都这么晚了,她还没回来吗?
凌初日再也顾不得心里那些挣扎困扰,掏出手机按下快速键,拨给那个不见踪影的妻子。
响了好几声后,另一头终于有人接起,先是一阵手忙脚乱,窸窸窣窣的不明摩擦声响,然后才听见那熟悉的声音。
“喂?”
“夏予兰,你在哪里?”他也不罗唆,劈头就问。
“咦……现在几点了?呃啊!不会吧?这么晚了?”她在另一头答非所问的自言自语着,仿佛方才的来电铃声只是将她唤回现实的闹钟,完全忘了另一头还有个焦急等待答案的人。
“夏予兰,你在哪里?”无视她的恍神,凌初日捺着性子再次追问,执意要得到答案。
“哦……我下午随便搭了一班公车坐到终点站,再换搭下一班公车坐到下一个终点站,再搭另一班车到另一个终点站……”就这样数了好几班,连她自己都有点搞不清楚,“最后等了好久都等不到车,我就找了一间店坐下来喝东西,然后就不小心发呆到现在……”
“所以你现在在哪里?”她是不是永远都学不会如何讲重点?
夏予兰东张西望了一下,然后有点心虚回道:“我、我也不太清楚……只记得刚下车的时候有看到牛……”她还忍不住跑过去摸了它两把。
牛?她是跑到什么乡下地方去了?
凌初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去拿一张店家的名片,跟我说地址,我去接你。”
“哦。”她听话的拿了张名片,然后又回到座位上,正准备念出地址时,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时之间陷入语塞。
许久没得到她的回应,他有些奇怪的追问:“怎么了?快点说。”
“我……我想……”捏着名片的手指微微收紧,夏予兰盯着上头的细巧图样,有些艰难的开口,“明天再回去。”
这会儿连凌初日都沉默了。
没料到夏予兰会突然这么说,他下意识的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才缓缓开口,克制着情绪问道:“为什么?”
“关于我们下午说的那些事,我想自己好好的考虑一下。”她一字一句的说着,努力控制自己不要像平常那样,想到什么就一古脑的全说出来,毕竟泼出去的水虽然收不回来,但早晚会蒸发掉,但说出口的话却有可能一辈子都被记在别人心里啊!
就像下午那样……
“在家不能考虑吗?你一个人在外面太危险,别开玩笑!”想起新闻上那些惨绝人寰的惊悚标题,凌初日马上厉声反对。
嗯,他说得也有道理,但是……待在他身边的话,她只会一直想要黏到他身上,根本无法进行正经的思考,反倒是下流心思发展得很蓬勃。
“我去找间超商待到早上。”便利商店是大家的好朋友。
她的坚持让凌初日的心火再度狂燃,说不出是为了她坚持独自在外的气急败坏,或是认为她宁可身处异地也不愿待在他身边的失望打击。“你确定吗?”
他不是不能逼她说出地点,也不是不能想办法自己找到她的所在,但是……
他也很累,无论是身体,或是心灵,有种深不见底的疲倦感,如同疯狂的浪,将他铺天盖地似的吞没。
听到那头传来轻轻的一声“嗯”,凌初日闭了闭眼,仿佛也将心里的一道门关了起来。
“夏予兰,你今天说早知道就不嫁给我,我现在也有种搞不清楚这个婚到底结得对不对的疑问。”他当初不求两情相悦,现在只希望别再互相折磨,“我也该好好的想一想……”
他由严厉瞬间转变为淡漠的语气让夏予兰心头一惊,正想开口追问,却听见凌初日再度悠悠开口——
“我答应过,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会努力配合,所以……看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随你高兴,你自己在外面要多小心,有事随时跟我联络。”
等等等等一下!她只是想暂时在没有他的环境里独自沉淀一下,好好的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做,为什么他却讲得一副好像她打算离家出走好几年的感觉?
他究竟是在气她不回去,还是希望她干脆不要回去?
听着手机因为对方断线而传来的嘟嘟声,夏予兰呆愣的傻坐着,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咚的一声颓然趴上桌面,发出悲惨的低声呻吟,吓坏了一直偷偷望着她这个陌生客人的女老板。
她是不是又说错了什么?她和凌初日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搞成现在这种局面?
谁来告诉她该怎么办……
“我觉得你们是该分开冷静一下。”
夜色已深,夏予兰并未如同计划中的跑到便利商店去打发时间,而是依然坐在这家咖啡简餐店里。
唯一不同的是,对面多了一盏热心漂来给她指示的苦海明灯。
“是没错,但与其说冷静,我觉得他刚才比较像是冷淡……”无精打采的舀了一口咖哩饭进嘴里,夏予兰含糊回道。
刚才她和凌初日讲完电话之后,便身心沉重,要死不活的趴在桌上动也不动,结果原本一直待在吧台里的女老板大概是被她吓着,终于跑出来询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而她原本是很不愿跟陌生人说心事的,只是现在她太过挫折,而那位女老板看来又太亲切热情,让走投无路、心乱如麻的夏予兰终于忍不住心里的脆弱,便隐瞒了自己和凌初日的身份背景,含糊的将自己的困境说给对方听。
“该不会是他想离婚,但又不肯当坏人,所以假意让你决定?”听了她的话,女老板马上倾身向前追问,相当的投入。
不能怪她八卦,自己一生普通至极,毕业之后当了一阵子上班族,最后还是回到老家这个不怎么热闹的地方开了这间小小的店,虽然生意不好也不坏、日子不忙也不闲,但整体而言就只有平淡二字可说,因此难得遇到这种仿佛小说里才有的情节,杨晓晓还是忍不住兴奋了一下。
“但他一开始就摆明了他不会离婚。”却不是因为爱,只是为了面子和怕麻烦吧……
“那不是正好吗?你就继续当你的大老婆,管那个女人怎么骚扰,反正你老公又不想跟她来往,有什么好担心的?”
夏予兰沉默着没有回应,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说道:“他这个人……很能忍,我故意煮他不爱吃的东西,他虽然说不喜欢,但还是照样吃下去;而且他一开始就不喜欢我,但还是跟我结了婚,婚后也对我很好,我很高兴,却没想过这是不是他在尽本分的表现?
“我虽然一开始也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他,可是千金难买早知道……当然我们可以继续过着这种其实也很不错的夫妻生活,但我跟他相反,总是想到什么却藏不住,发现自己喜欢一个人就想跟他说,但又怕他会反而因此跟我疏远……” 这对夫妻还真是奇怪,烦恼的事都跟别人相反,“所以你才说早知道就不嫁给他的话,是吗?”
夏予兰点点头,“结果他竟然说随便我,我刚才跟他说要想清楚,明天再回去,他也说看我什么时候回去都可以……”
说着说着,头又要垂到桌上了。“要是刚才让他过来就好了……搞得我现在都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回去才好,真是自作自受。”
“那你娘家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吞吞吐吐道:“也不是不能回去啦……”
只是想起哥哥和妹妹可能的反应——一个催促她赶快回凌家,免得凌初日找他出气;一个骂她个性太过放纵,再顺便骂凌初日果然冷血无情……想到这些她的头就痛。
对于家人那些不怎么温馨的互动,夏予兰的包容心和接受度早就比天高、比海阔,他们说得无心,她也听得随便。
但若是因为她而连累凌初日跟着挨骂,那又另当别论了。
看出她的犹豫和为难,杨晓晓撑颊望着这个在尘世里迷途的小主妇,心里突然冒出一股冲动,“不然你就暂时待在我这里好了,我就住楼上而已。”
夏予兰惊吓的抬起头,直觉就开口反对,“这样不好吧……”
社会黑暗,人心险恶,虽然对方看来亲切,但她一人只身在外,还是不得不多加提防。
像是看出她的顾虑,杨晓晓哼了一声,“我都不怕你是金光党了,你还怀疑我是黑店吗?我是开店开得太无聊,突然有个人跑来跟我说这些平常根本遇不到的事,我总是会好奇结果最后如何吧?而且我店里的工读生最近刚巧不做了,你正好可以来帮我的忙。”
所以才说人心险恶啊……
从客人瞬间降级为工读生,夏予兰不但要血泪说书,还得做牛做马,这个杨晓晓还真当她是走投无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