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
五公子府悄然无声,候在公子封屋外的奴仆已站上一个时辰,他们惶惶不安,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主子没下令,没人敢入内。
屋内火盆不再燃烧,冷意逐渐笼罩,厨娘精心烹调的菜肴仍旧摆在案上,一口未动。
盘腿而坐的公子封面无表情的看着怀中紧闭双眼的思凡,冰冷的指尖,眷恋的一遍又一遍抚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与她的唇。
他不觉厌腻的以额碰碰她冰凉的额,以鼻尖努努她那带上五指印的颈子,心疼舔吻。
她是他的心头肉,可是他对权位有太多渴望,这份渴望日日夜夜鞭策他不得掉以轻心。
他不是父王最宠爱的儿子,他的娘亲是大理卿的掌上明珠,虽然外袓父是高官,但和王宫里其他妃子相较,身分仍旧不够显赫高贵,从以前他们母子便备受忽略,当老六得意洋洋炫耀父王的宠爱时,他只能在心里羡慕;当宸妃以破碎的花瓶当众怒责娘亲时,娘亲只能将泪往肚里吞,频频赔不是。类似的事层出不穷,他内心苦闷,愤怒,不明白同样是父王的妃子,为何父王不肯多给母亲些怜爱?同样是父王的子嗣,为何父王不肯多对他笑?
每当他表现出彩,以为父王会赞美他,结果被父王赞美的永远是只会吃喝玩乐的老六乐,时日一久,他终于明白,不论他表现得多好,父王都不在乎,既然如此,他再也不会奢求父王将目光放在他身上,他要为自己和娘亲争一口气,所以,他非要击败其他公子,夺得大位不可。
除了外袓父外,他需要更多权势做为助力,是以他相中右相千金珍珠,若他娶了珍珠,不啻如虎添翼,他不需要喜欢珍珠,只要右相能助他登上大位即可。
偏偏思凡在他心头烙了印,教他迟迟无法请求父王赐婚,但不能再拖延下去,否则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老六登上大位,又或者让同样虎视眈眈的老大和老三抢得先机,要他俯首称臣,万万不可能。
“思凡,你明白我的,是不?”
冰凉的唇温存碰触同样冰凉的唇,倘若他不是公子,倘若他不是……他手指愤怒曲抓,压抑涌上心头的不甘。
疼痛冲进黑暗,惊醒思凡,她惊喘一声,猛地睁开眼,对上他那双总是教她心疼的眼眸,她没死?又或者她的魂魄舍不得离开他?
她怔怔望着深爱的男人,不敢开口,唯恐真是她的魂徘徊在他身畔。
“记不记得你十岁那年,我们在父王的命令下,和老六一同习琴,你的琴艺比不成才的老六出色,他竟恼羞成怒拿琴砸破你的头,当时你吓坏了,跌在地上,捂着伤处,却没有哭。”他那冰冷的眼眸陷入回忆,飘远。
原来……她没死,他终究没杀了她,为什么?
她的手摸向左额遭头发覆盖,已经淡到不易让人察觉的伤疤,语气虚弱,“记得……”
她的声音变得沙哑,说话时,痛得她蹙紧眉心,连吞口水都是痛。
“你满脸是血的跌在地上,让我很生气,那是我头一次失控。”那时十五岁的他——也才半大不小,眼睁看见她受伤,只觉熊熊怒火占据胸臆。
“你动手揍六公子,也将他打得头破血流,因此……遭大王鞭打十下,我好怕你会被大王打死。”当年的恐惧,思凡至今仍不敢遗忘。
面对盛怒的大王,面对哭嚷指控的六公子,其他公子全都噤声不语,他们俩是那般孤立无援,残酷的死亡阴影笼罩在他们身上,幸好大王尚存一丝理智,才没将他打死。
“你知道当年我最气愤的是什么吗?”
“我竟连自己喜欢的姑娘都保护不了,我这个五公子当得有够窝囊。”当年父王一鞭比一鞭都还要无情、用力,打得他皮开肉绽,打得他明白自己的力量有多微小,所以他立誓无论如何都要变强,让旁人不敢再欺负他的人。
思凡哽咽的圈住他的腰,拚命摇头,“不,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顶天立地、傲然卓绝的那一个。”
如今已二十三岁的公子封以食指抬起她的下巴,冷傲的眼瞳闪耀着决心,“思凡,我不能输,我不想输。”
她的心快抖成碎片,明了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心意。
他以指关节温柔磨蹭她的嫩颊,语气没有高低起伏,“春郊之后,我会请求父王赐婚。”
他的话无疑是在她已然破碎的心上撒盐,痛得她连喊都喊不出来。
他的眼眸充满野心,“等我和珍珠成亲后,大事将会更加底定。”
她不晓得他和珍珠成亲后,她会如何,可以肯定的是,她绝对受不了看他和珍珠出双入对,即便他对珍珠没感情也一样。
“我们都会很好的。”他抱着她,轻轻摇晃,啄吻她曾经受伤的左额。
思凡避开他的亲吻,心惶惶然,不晓得今夜所为何来,“夜深了,我该走了,再不走,会惹人闲话。”
他眉心一蹙,抓着她的双臂,厉声道:“说了那么多,我以为你最是懂我为何那么做,结果你还是要离我而去?”
“我懂,但不表示我能接受,你要求大王赐婚就求吧,祝你得偿所愿。”她心如刀割推他的胸膛,不愿再看他。
他暴怒的语带威胁,“你不管那个野丫头的死活了?”
是了,她是来助弦月脱身的。弦月有个为她安危担忧的三公子,她呢?却是有个一心一意想娶别的女人的五公子,她好羡慕弦月,羡慕到心都拧成一团。“饶了她吧,你很清楚弦月一个姑娘家断然熬不过可怕的鞭刑,将她关进大牢,已让她受够教训。”
公子封冷哼一声,很不高兴非要抬出弦月那个不长眼的丫头,才制得了她。他不快的抱着她往后躺,霸道命令,“你留下来,我明儿个就放她走。”
她倒在他的怀里,忙着起身,他偏不让,双臂硬是困住她的腰,教她动弹不得。“五公子,我留下来会招人非议,你不是要娶珍珠为妻,事情若传到她耳里,可不好。”
他不悦的冷声冷调,“你叫我五公子,是存心气我?我不在乎珍珠怎么想,她要不开心,是她的事,只要父王赐婚,她不想嫁也得嫁。”
他唯一在乎的就是她,也只在乎她。
从小他便允她私下叫他封,只允她一人,她胆敢拉开与他的距离?!
“五公子就要成亲,思凡岂敢逾矩?”
“好个岂敢逾矩,你尽管跟我闹脾气,反正要承受我怒火的是那个野丫头。”他冷笑,语带威胁。
思凡气恼的瞪他,心头酸苦发涩,“你不能总拿弦月来钳制我。”
“既然你担心她的死活,我为何不能拿她来达到我的目的?就像老三也利用你来钳制我一样,你该明了,我最中意的是给老三致命的一击。”为了达到目的,凡是能够利用,他都会毫不迟疑的善加利用。
“如果我不认识你们,该有多好。”那些争权夺利全是她不懂,也不感兴趣的,偏偏她将心给了非要夺得一切的他。
“不许你这么说,连想都不许想!”他的火气又上来,不喜欢生命中没有她的存在。
“你不明白,如果不相识,我们都会比较快乐。”她捧着他的脸,眼眸依恋流连在他冷峻的脸庞上,他长得像母亲,眉眼如画,身长挺拔,是俊逸得让人难以忽视的男人,若非他浑身散发冷肃气息,教人不敢亲近,应该会有许多姑娘喜欢他。“你尽管这么想,我只知道,只要看着你,我就快乐。”他的快乐,全都来自于她。
“但这对你还是不够。”她多渴望能够满足他想要的一切。
公子封抱着她的腰,将她的脸按回胸膛,蛮横的命令道:“你只要想,我心里全都是你,没有人能阻挡在你我之间,其他事,一概都别想。”
“如果我能什么事都不想,就好了……”
“睡吧,就在我怀里,好好睡吧。”他吻吻她的额,将她搂得更紧,唯恐她会离他远去。
他是个贪心的男人,既要她,也要权位,缺一不可,他要他的人,在他的羽翼下,受到最周全的保护,再也没人敢欺负!
湛蓝的天,衬了几朵白云,暖阳探出头来,使人不至于太过寒冻。
苍郁的森林已有绿意,纵然大地仍有些积雪未融,但动物已纷纷离开巢穴,于山林间飞翔奔跑。
热爱狩猎的大王每年固定在春分举行春郊,齐聚王公贵族们一同到山林间快意驰骋,往往大王猎得尽兴,便会大方赏赐,所以陪猎的王公贵族无不卯足全力,讨大王欢心。
未出阁的贵族闺女则趁此良机,竭尽所能妆扮自己,以求觅得良缘。
思凡身罩雪白大氅,眉目清清冷冷,没有多余的喜乐,当她看见别府的千金小姐兴高采烈,吸引各方注意时,只觉心酸,倘若她未曾爱上封,兴许她也会如同其他人那样,笑得无忧无虑。
“思凡姊姊,你身子还是不舒服吗?”弦月见她脸色苍白,关心询问。
三个月前,她因冲撞七公子,被抓进大牢,挨了一夜,之所以能够隔日释放,听说是思凡姊姊使上了力,她衷心感谢,想要答谢思凡姊姊,到了左相府,方晓得思凡姊姊病了不见客。
从三公子那听说思凡姊姊缠绵病榻好一阵,现下总算痊愈,能够参与今年的春郊,但她仍担心变得更加清瘦的思凡姊姊会受不住不时吹来的冷风。
思凡淡笑,拍拍天真单纯的弦月的手,“我很好,你别担心。”
“思凡姊姊,你不像我,就算在大牢待一夜,隔天仍生龙活虎的,你定要养好身子,别再生病了。”弦月担心她不懂得照顾自己,不由叨念着。
思凡掩唇一笑,“弦月,你要变得和紫鸢一样唠叨了。”
一旁服侍的紫鸢不苟同的摇头,不着痕迹的横了弦月一眼,意有所指道:“小姐,你若是听我的,什么事都别管,就不会生病了。”
回想起小姐和五公子共度一夜回府后,马上大病一场,当她看见小姐颈上明显的指痕时,吓得心都快跳出喉头,她怕得不敢问那一夜所发生的事。
虽然她是五公子派到小姐身边,照顾小姐的生活起居,但她和小姐相处八年,又比小姐年长两岁,两人感情其实很好,她实在见不得小姐受苦,偏偏只能向菩萨祈求,五公子能对小姐温柔、怜惜些。
“有些事,你不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思凡淡道,要紫鸢不要再提。
紫鸢叹了口气,倒也不敢再提。
弦月一脸茫然,见到众公子骑着骏马一列出现,双眼立即发亮的定在三公子身上,“思凡姊姊,你瞧,三公子和五公子在聊天呢,你想,他们会聊些什么?”在弦月眼里,三公子温文儒雅,俊逸非凡,使人如沐春风,她不懂为何思凡姊姊会喜欢冷冰冰不苟言笑的五公子,虽然五公子长相俊美,可他眸底的冰冷,会让人退避三舍。
思凡神情复杂的看着即将在春郊结束后,请求大王赐婚的五公子,她离开他的府邸后,便全身冷热交迫,病得厉害,他收到消息,派了大夫替她诊治且回报病况,她不见客,他便在紫鸢的里应外合下,夜夜探访,抱着病中的她,直到破晓才离开。
她不见他,要他离开,他硬是不许,非要她心里满满都是他,割舍不掉他不可。
这纠缠绞得愈来愈紧,紧到她再也挣脱不开。“不知道。”她对五公子和三公子的交谈内容,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们两个都在笑,应该是聊得很偷快。”弦月望着骑在白马上的三公子,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思凡并不这么认为,五公子和三公子各打各的算盘,从小到大的交情薄淡如水,表面上的愉悦,并不表示真正愉悦。
分别骑在黑色、白色与栗色骏马上的五公子、三公子和七公子并行,公子封神色漠然,彷佛对一切事物皆不感兴趣,公子淳则端着和煦的笑容,七公子策打了个大呵欠,无聊的转转脖子。
“今天天气很好,是适合打猎的好日子。”公子淳与他们闲话家常。
公子封抚着爱驹黑得发亮的颈侧,恍若未闻。
公子策瞧见与思凡站在一块儿的弦月,甩着马鞭冷笑,“五哥也真是的,我这个弟弟遭到无礼的野丫头冲撞,竟然没赏她鞭子就轻轻放过,我每次想到这事,手心便发痒。”
公子封凉凉笑道:“策弟,你也甭恼,有的是机会。”
公子淳心头一凛,弦月行事莽撞,确实极有可能又得罪老五和老七,他暗暗咬牙笑道“五弟和七弟贵为公子,又何必跟不懂事的小丫头计较。”
公子封悠哉道:“我这人天生度量狭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犯我,定加倍奉还。”
“我可不记得弦月曾犯过五弟。”公子淳仍旧扬着笑脸。
公子封皮笑肉不笑,算计他和他的人是老三,彼此心知肚明。
“五哥,有好玩的事,千万别忘了叫上我。”公子策跃跃欲试,迫不及待要和老三正面冲突。
这时,大公子响策马过来,狐疑的打量三人,“你们三个何时感情好到会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莫非他们三个对王位也有兴致?难道他除了要防父王最宠爱的老六外,也得防着他们?
公子封不疾不徐道:“三哥说天气好,约我和七弟待会儿一同狩猎,我却认为,大哥骑术了得,与大哥一同狩猎,若幸运得到大哥指点一二,此生将受用无穷。”
“我也这么认为。”公子策笑嘻嘻附和。
老五和老七的赞美,使公子响面露喜色,不论老三在打什么主意,老五和老七可清楚表示不与老三合谋,他们是站在他这边。他满意的拍拍老五的肩,“你们尽管跟着大哥我,往后保你们吃香喝辣。”
公子响不快的瞄向笑容满面的老三,深觉每天笑不停的老三正在算计他,这个老三留不得,他得想法子除掉才行。
“多谢大哥。”公子封和公子策一副以公子响马首是瞻的模样,使公子响更觉大位垂手可得。
公子淳头疼,老大性格善疑,对大位又势在必得,一旦对人起了疑心,就会想办法除掉对方,老五想借由老大的手除掉他,他得小心步步为营了。
唇红齿白、细皮嫩肉的六公子乐头戴珠冠,一身华贵紫貂,贵气逼人,骑的马通体雪白,不见一根杂毛,但见他骄傲昂高下巴,蔑视所有兄弟。他是父王最宠爱的儿子,他的兄弟们将来都得对他俯首称臣,无庸置疑。
公子乐对于和其他兄弟闲聊不感兴趣,邪恶的双眼放肆追逐一同前来的名门闺女,开始选妃。
他颇为中意右相与左相的千金,她们一个艳光四射,一个国色天香,待狩猎结束后,他就要叫父王赐婚,让他一并娶了珍珠和思凡,好来个左拥右抱。
打定主意后,公子乐策马朝离他最近的思凡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