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 第三章 丢脸(1)
作者:典心
  何清是砚城里最俊美的男人。

  他面如冠玉、身材修长,是何兴钱庄的少东,对家传主业没半点兴趣,也不爱与文人歌咏风月,更不爱与粗人来往,看见衣衫有污渍的人,大老远就会避开。

  同样的,他也受不了自个儿的衣衫有半点的污痕。就算是滴了一滴茶渍,他也会坐立不安,要随从奉上干净衣衫,立刻更换才行,否则就宁可尽速回家,不愿意待在外头。

  为了维持美貌,他沐浴时用的,是冬季从梅花上扫下的雪。

  雪融化后,封在罐子里头,足足够一年用。

  他还从鬼市里,买来一个药方。

  需要春季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晒乾。

  又要雨水时雨水十二钱、白露时露水十二钱、霜降时霜十二钱、以及小雪时雪十二钱。

  把这四样水调匀,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做成龙眼般大小的丸子,日日都吃,就能保持俊美。

  知道刘家有卖胭脂,他也砸下重金,买了不少回来。

  他不把胭脂抹在颊上,而是勾画在眼角,俊美得让人心跳。在家里时,他会在铜镜前端详老半天;出门之后,只要遇到水池,他就会停下脚步,迷恋的欣赏着自己。

  女人们贪爱他的美貌,总守在何家门前,只要他一出门,就追在后头,抢着摘取他拂过的花叶、挖取他踏过的石砖、掬取他照映过的池水。

  也有待字闺中的少女,恳求爹娘去探问,期望能结为连理。

  何清却是理也不理,只顾对镜描胭脂。除了维持美貌、寻找更美的方式外,他对其他事情一点兴趣都没有。

  陈娇是砚城里最艳丽的女人。

  她的容颜娇俏可人,皮肤又白又嫩,几乎可以掐出水来。安生药铺的陈掌柜老来得女,疼爱得如珠如宝,从来不曾拂逆她的心意。

  不只是陈掌柜,只要见了她的男人,全都心甘情愿,乖乖被她使唤。

  她只吃当天采的青菜,还是最嫩的部分,竹笋就切笋尖那一丁点儿,用现榨的油炒一盘。猪肉只吃猪后颈那儿的,一头只有两片,一片六两的肉,那处肉较白嫩,软中带着些微的脆,不腻不涩。

  吃得讲究,喝的当然也不马虎。

  城外一株樱花树下,有清澈的涌泉,冰凉润口。陈掌柜天天派人去挑水,自己连一口都舍不得喝,都让女儿饮用。

  为了讨女儿欢欣,陈掌柜找出家传药方。

  这药工序太烦杂,前几代只在木府主人大婚时,才会费尽心思的调制,当作贺礼恭敬送上,差不多五十年才需做一次。

  但女儿爱美,到了他这一代,做得最勤,也不嫌辛苦,反倒甘之如饴。

  药方成分包括白丁香、白僵蚕、白牵牛、白细辛、白莲蕊、白芷、白附子、白茯苓以及甘松各一两,荆芥、独活、羌活、檀香及防风各五钱,珍珠二分,研成细粉,再加上绿豆粉一两。

  每日用来洗脸以及沐浴,让陈娇的肌肤白嫩无瑕。

  她自恃美貌,从来不擦粉。砚城里的女人、女鬼、女妖,都争相抢购刘家胭脂,她却不屑一顾,嫌弃胭脂水粉会影响她素净的容颜。

  男人们对她爱慕已久,从她尚未及笄,登门求亲者就络绎不绝,几乎要踏平门槛。求亲者都自愿入赘,但陈娇开出的条件却严苛得过分。

  男人来求亲,她说,必须取得木府里,姑娘用的铜镜。因为有了那面铜镜,就能青春不老。

  男鬼来求亲,她说,只有骑着枣红大马、皮肤黝黑的马队头子才配得上她。她嘴上不敢说,但心里觉得连姑娘也比不上她美貌。

  男妖来求亲,她说,就连城北水潭里的黑龙,她都看不上眼,其他的小妖小怪想要娶她,更是妄想。

  不论人、鬼、妖都被拒绝-却还是不肯死心,守候在她身旁,期望哪天她会回心转意。

  这天午后,砚城里最俊美的男人跟最艳丽的女人,在四方街的广场上狭路相逢。何清头绑红巾,怀里揣着弹弓,骑马刚从城外打邋回来,才走到四方街上,听闻此事的女人们,有的扔下绣到一半的手绢、有的抛下饥饿的丈夫、有的干脆背起婴儿,全艺广场上来.

  她们人挤着人,形成一道人墙,把何清包围在中央,不肯让他离开-大声赞誉他的俊美。

  这边正在喧闹,那边也传来声响。

  陈娇搭着凉轿,轿上还撑着素雅的伞,不让阳光晒伤,穿着牡丹团花透纱衣裙,衬着一身如新剥荔枝、白腴水嫩的肌肤。

  男人们簇拥在凉轿旁,亦步亦趋的为她开路,忙着劝走路人、移开马匹等等动物,倘若有栋房子阻碍在凉轿前头,他们也会冲上去把整栋房子都拆了,让她能畅行无阻。

  就这么巧,两方人马遇上了。

  四方街广场大得很,却没有一方愿意让步。

  何清故意策马前行。

  陈娇的凉轿往前,恰好就堵了他道。

  两人的美貌让旁观者大饱眼福,都忘了替自个儿的拥护者说话,只顾张大双眼,努力记住这赏心悦目的画面。

  同住在砚城里,对彼此的美名都听得耳里长茧,觉得很是不耐烦。男的瞧不起女的,女的看不上男的,都觉得自己才是砚城第一绝色,每次相遇,总少不了一番针锋相对。

  「让开。」

  何清一甩头巾,俊帅的姿势,让几个女人喘息着昏倒。

  陈娇睨着他:

  「为什么不是你让?」

  她撩着头发,娇艳的模样,让几个男人陶醉得愿意为她而死。

  「天气热,我赶着回家换衣裳。」

  他将手里折扇抖开,随意搧了掮。

  「是吗?」

  她捂住小嘴:

  「我还以为你忙着去刘家抢胭脂呢!」

  「就算是,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唉啊,也没什么,只不过听说你胭脂用得凶,成了刘家最大的主顾,每日洗脸的水都染得红腻腻的。」她刻意讽剌。

  何清扬眉,眼角的胭脂更显红艳。

  「我是注重仪态,知道该要增添光彩。哪像某个女人,日日素着脸,舍不得在胭脂水粉上花银两。」

  陈娇慢悠悠的叹了一声,装作好心好意的提点:

  「告诉你,我这天生丽质才是真正的美。」

  「美?」

  何清听得发笑:

  「你敢说自个儿美?真是损了这个字。」

  陈娇脸色一沉,嫩唇半噘:

  「你眼睛被胭脂糊了吗?竟看不出我的花容月貌!」

  何清没有马上回话。

  有人扛着打磨得光亮、圆如满月的虎音锣走过四方街,他望着光可监人的锣面,注视上头的倒影,目迎目送,直到看不见为止。

  末了,才如梦初醒般,把头转回来。

  「啊,你刚刚说了什么?」

  他摸了摸脸,得意又沉醉:

  「我看见最美的容颜,总会失魂落魄,不好意思冷落了你。」

  「哼,自吹自擂。」她冷哼。

  「你嫉妒了。」

  「我何必嫉妒一个抹了胭脂才敢出门的男人?」

  「就算不抹胭脂,我的美貌也远胜于你。」

  「说得好听,还不如真的来比一比。」

  陈娇下了战书。

  何清自信满满,听见要比,自然求之不得。

  「只要你不怕输就好。」

  「输的肯定是你。」陈娇很肯定。

  「话别说得太早。」

  何清环顾四周,确信如此一来又会多出几个爱慕者。

  「三日之后,咱们原地见,让大伙儿评比到底是谁美。」

  「没问题。」她一口答应。

  「输了可别哭。」

  「哭的肯定是你。」

  两人订下日期后,如对阵的将军,领着各自的拥护者,彼此错身而过,都没有回头多看对方一眼。

  何清返家后,并没有积极准备。

  他认定绝对会赢,所以照吃照睡,每日以雪水沐浴后,更换衣裳就睡了,梦里都听得见女人们爱慕的呼喊声,令他连睡着时的嘴角也上扬着。

  约期那日清晨,他还在半梦半醒间,卧榻的角落,一个阴影从虚慢慢转实,灰黑灰黑的,看不清轮廓。

  何清朦胧睁眼,看见那团灰黑阴影正趴伏在枕边,静静窥看。

  「你是砚城里最美的人吗?」

  灰黑的粉末摩擦,发出虽不清晰,但勉强可以辨认的声音,声音里头有着浓浓羡慕。

  「当然。」何清想也不想,以为是梦,翻身又再睡。

  灰黑的阴影靠得更近。

  「我想和你一样。」

  嘶哑羡慕的声音近在耳畔。他不耐的在耳旁挥了挥手,像驱赶蚊虫般,并哼声道:

  「不可能,别妄想了。」

  「我要像你一样。」

  羡慕转为渴望,灰黑的粉末凝聚为两只手,珍惜的轻抚俊脸:

  「把脸给我。」

  抚过之处,都留下脏污的痕迹。

  何清转过脸正要怒斥,张开的口却被灰黑粉末灌入,塞得他无法言语,只能咿咿呜呜的干涩呻  吟,全身也动弹不得。

  「美。」

  那声音赞叹:

  「真美。」

  以往,赞美总能让他心花怒放,如今他却惊骇至极。但就算恐惧时,他还是俊美非凡。

  灰黑双手摸索着,来到何清发际处,长出尖锐指尖,沿着发际到下颚,再从下颚回到发际,画了一圈,伤口比刀割还平整。

  鲜血很快涌出,伴随强烈疼痛,但灰黑的舌探来,舔走血液,也舔去痛觉,让他麻痹,任凭对方为所欲为。

  脏污的双手很仔细的,像是掀着薄薄的润饼皮,一寸寸的剥下俊脸,从额头掀到双眼处,掏挖掉眼睛,先含在嘴里,再用指尖揠下鼻子。

  嘴唇处的皮肤最薄,所以灰黑的阴影格外仔细,不再用手,而改用舌头,慢慢的、慢慢的舔下,舌尖钻入皮与肉之间挪移,比吻更亲密,舔去好看的唇形、红润的唇色,口水从舌上滴答流淌。

  吻得愈深,脸皮就被剥下愈多。当湿答答的舌收回时,何清的脸已经整片被剥走。

  灰黑的阴影在晨光中欣喜的展开脸皮,像是敷纸窗般贴在凝聚的粉末上,用指尖抚平,黏得服服贴贴,并把眼珠拿出来放妥,就顶着何清的脸,欢喜的跳跃了一会儿,然后冉冉消失,连声谢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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