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当日就下山,回到转运处时已经是掌灯时分,就见码头这一带的船只几乎是首尾相连地排成一线。
码头一带热闹非凡,但仔细瞧的话,离码头远一点停放的漕船便显得冷清,不见船工和押粮漕兵,推想这些人大抵也吃腻了干粮,上岸打牙祭了。
「坐过糟船没?」宇文恭笑问。
「没。」她以往负责的政务跟漕政扯不上边,漕船进京倒是见过几回。
「那就走吧。」
手被他紧握着,她发现握久了真会习惯。
甩了甩头,跟着他走到暗处,突然觉得有点心虚,像是作贼似的,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她知道,上船必定是要查漕粮。
两人从暗处摸上了船,宇文恭顺手拿了一盏油灯,熟门熟路地带着她一路下到舱底,里头搁置着一袋袋或一篓篓的粮作。
映着灯火,她解了一袋农作仔细打量,眉头一皱,「如今的漕粮要求有改吗?」
「怎说?」
「这是黍,和粟极为相似,这个是粳黍,一般作为面食,宫中以往只收糯黍,因为糯黍亦可做糕点,不过我记得卫所也不用粳黍,所以不会当作青粮送往青州,这些梗黍怎会出现在漕船上?」迎春简略说着。
她之所以对粮作熟识,是因为以往她曾经手过户部采买的案子,户部鱼目混珠,收购了低价米充当高楼粳糯米。
「李代桃僵?」宇文恭笑问。
「八成是。」这些人要是能将捞油水的脑袋都用在正途上,不知道该有多好。「现在怎样?」
「这个嘛……」
话未尽,两人已经敏锐地听见甲板上传来的脚步声。
「咱们中计了?」迎春问得小心翼翼。
「有可能。」他还是噙着笑。
迎春要吹熄油灯,却被他闪过,「不用,横竖都是要碰头,现在也算是个问清楚的好时机。」
「可你又无权插手漕政。」
「谁说的?」
「咦?」
脚步声蓦地接近,舱房门被一脚踹开,漕兵一个个抽出佩刀,像是要缉拿要犯,最后踏进舱房内的是王恪。
在幽暗的灯火下,勾勒出王恪小人得志的笑脸,「宇文大人怎会出现在漕船上?难道大人不知道与漕政无关之人,哪怕是朝中重臣也不该擅入?违者,卑职是有权立即拿下的。」
「王恪,管粮同知呢?」宇文恭无视他的恫吓,迳自问着。
「宇文大人似乎还没搞清楚自身处境,哪怕大人是镇国大将军也不得……」
话未尽,宇文恭从怀里掏出一块玉质镶银边的令牌,就着灯火让他看清楚一点,「王恪,你识字吧?」
王恪瞪大眼,直盯着上头刻着的「御赐巡漕御史」几字,瞬间脑袋懵了。
「你们这一个个是打算以下犯上?」宇文恭敛起笑,横眼睨着一众漕兵。「见皇上御赐令牌如皇上亲临,还不跪下!」
刷的一声,几名漕兵立刻跪下,后头舱房外的闻声也跟着齐齐跪下。
「王恪,本官要见管粮同知和户部主事、漕运提督,半刻钟后,本官要在常盈仓里见到这几个人,听到了没?」
「卑职遵命!」王恪高声喊着,志得意满的小人嘴脸瞬间一转,只能说苦不堪言。
「走,舱房的空气不好,咱们到甲板上透透气。」宇文恭牵着迎春的小手往舱房外走,跪了一地的漕兵自动自发地往两旁退。
「你居然是巡漕御史?」迎春诧道。
别说这些漕兵和王恪受到惊吓,就连她也一样,毕竟巡漕御史这个官向来从缺,根本没有人真正地执掌过,只因人逃难挑,就怕万中选一之人一旦尝过了漕运这块肥缺的好滋味后,就会与漕官同流合污。
毕竟巡漕御史的权力可是大过漕运总督,能够纠察弹劾漕运体系底下的所有官员,当然也包括漕运总督。
「他们几乎都忘了,当今皇上是我表哥呐。」宇文恭叹了口气。
虽说他跟皇上关系谈不上太好,但他绝对是皇上信任的人,所以这个令牌在皇上登基后,每年他回卞下时,皇上总会亲手交给他,他从没想过会有使用的一天,他希望这也是最后一次使用。
半刻钟后,管粮同知和漕运提督,偕同京城户部派来的四名主事共六人齐齐来到宇文恭面前。
宇文恭湍坐在常盈仓厅办处的首座,呷着漕兵端来的茶水,只尝了一口,不禁笑道:「想不到常盈仓里竟喝得到毛尖,如果本官没记错,这毛尖也属于贡品,为何常仓能私下取用?」
管粮同知闻言,暗骂那些不长眼的家伙竟连毛尖都敢端上桌巴结,俨然脑袋不清醒。他脸色变了变半晌才道:「是下官失职,下官必定在三日内查清这件事,要是有人胆敢私用贡品,绝不宽贷。」
「对了,王恪,方才那艘漕船是哪个省的漕船?」
「大人,那艘是徐州的漕船。」王恪不敢隐瞒,照实道。
「那么就请康同知去查查,为回徐州的漕船运戴的竟是粳黍,莫不是想以黍鱼目混珠为粟吧?」
管粮同知心里一紧,连忙道:「下官会马上清查此事。」
「那就请户部的卢主事陪同,数量和帐册都要一一比对,再让徐州督粮道过来一趟,本官要听他怎么说。」
「是。」卢主事赶忙应承。
宇文恭转而望向漕运提督,「温提督,为何大半漕船上押粮的非漕兵而是一般百姓?本官记得漕卫编列是三万五千人,漕船上一般配备五名漕兵,就算所有漕船三千一百艘齐发,一艘配置七人,人数依旧绰绰有余,为何本官见到船上押粮的全是在地百姓?」
「大人,下官会立刻查清此事。」漕运提督脸色青白交错,毕竟任谁也想不到会突然冒岀一个巡漕御史,坏了历年常规。
「将漕兵所有卫所的编制呈上一份给本官,本官要点兵。」
一句点兵让漕运提督险些喘不过气。
哪能点兵,一旦点兵,就会发现编制人数是虚报的!
管粮同知见状,赶紧出面缓颊,「大人,如今漕船已进,要点兵恐怕不容易,倒不如——」
「本官已经传信给皇上,告知今年的夏税会晚一个月进京。」宇文恭笑眯眼道:「所以,本官要点兵,并在三天内完成。」
「大人,三天是不可能的,其他省辖内的卫所漕兵不可能在三天内赶到业县。」漕运提督脸色苍白得吓人。
「漕兵负责押粮,在漕船进转运处时,漕兵竟然还待在原卫所里?」宇文恭的黑眸慑人的满是杀伐之气,「温提督失职了。」
漕运提督二话不说就跪下,「是下官失职。」
「三天内,点兵未到者,除军职发还原户籍,不得再入军籍。」宇文恭不容置喙地说完,随即目光又扫向户部主事,「四位主事是从京城户来的,一路辛劳了,可眼下夏税问题丛生,还请诸位好生清点,也包括目前常盈仓里中放的各式物品。」
几位主事听完不禁面面相觑,心里直叹今年倒大霉了。
点算夏税就已经够头痛的,还要清点常盈仓……常盈仓内设了一百二十个仓房,能屯放粮作数百万百,照理说不可能放置那么多,可他们是年年到常盈点算夏税的,自然清仓内放置的不只是夏税粮。
全部都要点算,恐怕没费上三个月是查不完的。
「放心,本官会借调邻近几省的户部官员过来帮衬。」
四名户部主事心里叫苦,还是端着笑脸应承。
宇文恭将事情交代完了,目光落在王恪身上,「王指挥使。」
「卑职在。」王恪立刻向前一步。
「替本官在常盈仓备间房。」
「卑职立刻差人准备。」
「对了,顺便让常盈仓的主事将帐本全数交上本官亲审。」宇文恭说着,见面前几位大人脸色沉重,随即摆了摆手,「几位大人舟车劳顿,赶紧下去歇着吧,明儿个开始可有得忙了。」
霎时间,厅办处鸟兽散,宇文恭呷了口茶,随将茶盅挪向一直站在身后没开口的迎春。
「喝口茶吧。」
迎春嫌弃地看着他喝过的茶盅,还是接过去呷了口,随即又递还给他。
「不多喝点?」
「大人可是巡漕御史,哪里需要这般穷酸与我分食,一会再差人准备不就得了。」迎春撇了撇唇道,极度不满被蒙在鼓里。
「生我的气?」
「岂敢?」
「别气。」宇文恭一把拉住她的手,「如非必要,我并不打算动用这块令牌,因为兹事体太。」
迎春自然知道他的难处,谁让漕运总督是他的嫡亲七叔,「但这件事要是不处理,你宇文世族往后还堪称簪缨大族吗?」
「七叔这次……我是救不了了。」
迎春是知道他和他七叔的情分,可事到如今,线索已经追查至此,他的性子也不可能纵放,「只是作梦也没想到竟会从傅老板这条线查到这儿……」
「不,是有人故意让我查的。」
「嗯?」
「有人知道我每年必回卞下,所以精心策画了几起的命案,让我循线而来,为的就是要揭发漕运总督的恶行。」
迎春顿了下,细细想过一遍,「……应大人?」唯有他最清楚宇文行踪,那么他对她的威胁警告,似乎就合理了。
「嗯。」
「你怎会知道?他又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这三件命案都是在求见我之后发生的,手法相同,再加上若非亲非故亲近之人,不会知道我回卞下将见什么人,更不会知道我在什么时分、什么地方与谁在一块。」这点打傅祥的命案发生开始,他就觉得古怪,后头连着两桩,关键都指向同一件事,自然就不难猜出。「他大概是认为,如果没有实质证据,我不会动我七叔。」
「那他可看错你了。」
宇文恭但笑不语。
「可是,就算你从漕粮下手也不一定能将你七叔定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