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石城的城郊有条赤石河,鱼量丰富,有不少渔夫撒网捕鱼,就地贩卖,价钱比在城里要便宜许多。
最近黄娘身体有点虚,夏就赢想买几条鱼回家让她补补身子。
一早忙完了手边的事情,她便一身轻便的前往城郊。
来到河边,只见一群人围拢在河岸旁议论纷纷,个个神情凝肃,似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好奇的凑上前去。
一看到她,众人像是看到什么脏东西似的跳开,她倒也不以为意,反正自从她“死而复生”后,大家对她都是这样的态度,而且他们闪开了也好,她什么都看仔细了。
岸边的草地上躺着两具泡水的尸体,一男一女,一条红布将两人的手紧紧缚在一起。
不用说,这肯定是殉情。
她做了那么多年的礼仪师,什么难看的、残缺不全的尸体都见过,对她来说,这真的只是一小块蛋糕而已。
她上前,合掌向两人的遗体行了个礼,嘴里念念有词。
有位捕鱼大叔壮起胆子上前,问道:“夏姑娘,你……能处理吗?”
夏就赢点点头,“有什么东西能先将他们的遗体盖住吗?我想他们不希望别人看见他们的样子。”
几位渔夫也不是第一次在河里捞到尸体,很有默契的马上取来两件更换的外衣交给她。
她用外衣将两人发白肿胀的遗体盖住,低声道:“放心吧,再没人能将你们分开了。”说完,她问着围观的众人,“有没有人认识他们?他们是赤石城的人吗?”
一位大娘从人群中探出头来,怯怯地道:“如果没看错,那应该是叶家的女儿淑娘跟郭家的儿子青阳。”
“大娘,你认识他们吗?”夏就赢问道。
大娘点点头,“真是造孽,想不到他们就这么一起走了。”
“都怪淑娘她爹……”另一位婆婆叹道:“为了区家大笔的聘金,竟然棒打鸳鸯,谁不知道淑娘跟青阳是一对呢!”
“那有什么办法,谁教郭家是穷佃农。”
“就算穷也总比嫁给克妻的男人好吧?”
“唉呀,这事真不是咱们能说的呀。”
夏就赢听闻过区家的事,但因为跟她没有什么关系,她并没有特别放在心上,如今听他们说什么克妻的男人,指的是区家的谁吗?
她正想再问,有个男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冲着人群气急败坏的问道:“真是我闺女?”
“老叶,应该是你家淑娘没错。”有人回道。
老叶气怒的上前,一把撩起盖着遗体的外衣,看了那两具尸体一眼,顿时脸一沉。“真是这不要脸的贱蹄子!”
刚才有人去找他,说他女儿死了,他还不相信,没想到是真的。
闻言,夏就赢好傻眼,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父亲见到女儿遗体该有的反应。
“好好的区家不嫁,居然跟郭家的穷小子殉情?丢脸!真是丢脸!”老叶气得抓起草地上的一根短棍,就要朝叶淑娘跟郭青阳遗体上打。
见状,所有人都忍不住惊呼。
夏就赢一个箭步上前,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把抓住老叶的手,两只眼睛像要喷火似的瞪着他。
老叶刚才气昏了头,没注意到她也在场,这会儿狠狠吓了一跳,急着抽手,木棍也跟着掉了。“你、你不是夏家的……”
夏就赢目光严厉的直视着他,“他们丢脸?你才丢脸!你这是个当父亲该有的样子吗?!”
突然遭到斥责,老叶愣住了。“什么?你……”
“为了聘金,硬要破坏女儿的恋情,你不只丢脸,还无耻!”
其他人都被她勇敢正义的行为一震,个个瞪大了眼睛看着她教训老叶。
被一个小辈教训,老叶的脸不知该往哪里摆,连退了两、三步,气怒的指着她,声音微微颤抖的道:“你、你说什么?”
“你会有报应的。”夏就赢说得气愤。
“是他们自己要寻死,关我什么事!”老叶拉不下老脸,死不认错,张牙舞爪的,“他们一个诱拐别人家的闺女寻死,一个不要脸的跟男人不干不净,我……我才是受害者!”
“要不是你贪财,他们会死吗?”夏就赢直指着他的鼻子。
“我让她嫁到好人家,有什么错?”老叶涨红了脸辩驳道:“我养了她十七年,她竟然这样回报我?”
“你简直强词夺理!”
“哼!”老叶冷冷的瞪着女儿的遗体,“既然她想当郭家的人,就去当郭家的鬼!她的尸体就让郭家去收吧!”说罢,他迈开大步走了。
他才离开不久,郭青阳的父母也收到消息急急忙忙的赶了过来,一见儿子的尸体,夫妇俩哭得肝肠寸断。
“孩子呀,你们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郭大娘凄厉地哭喊道。
“唉呀,人死不能复生……你们就节哀顺变吧。”
“是啊,你们可要保重身体呀。”
旁人纷纷劝慰着他们夫妇俩,但还是安慰不了他们伤透的心。
夏就赢心想,郭家这么穷,肯定没有余钱可以为儿子治丧,再说老叶摆明了不肯帮女儿收尸,要将女儿的后事丢给郭家,这对郭家来说绝对是雪上加霜,难以负荷。
她不知道便罢,如今让她撞上了,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
打定主意后,夏就赢走上前,“郭大叔、郭大娘……”
郭家夫妇一看到她,皆是一愣。
“你们放心,淑娘跟青阳的后事由我来处理。”夏就赢说道。
此话一出,不只郭家夫妇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就连一旁围观的人也都惊呆了。
夏就赢眼底有着怜悯,真挚诚恳地道:“就算无法风光大葬,但我也不会委屈他们的。”
听她这么说,郭大娘忍不住放声大哭。
夏就赢让郭家夫妻赊账买了两副薄棺,将郭青阳跟叶淑娘入殓。
知道这趟活儿不但没钱可赚,他们还要贴银子进去,黄娘虽然不是很赞同,但也打心里可怜这两个孩子,倒也没说什么。
可是夏长寿一得知女儿免费为人治丧,而且一次还两个,气得从赌坊赶回家。
“你这赔钱的丫头!”他气呼呼地吼道:“老子都没钱可赌了,你还借钱帮人治丧?!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看着夏长寿,夏就赢想起了老叶,他们都是没担当又残酷的父亲,可恶又可恨。
“爹,咱们这行当是一种功德,就算没钱可赚,既然碰上了,也没有不帮忙的道理。”她续道:“我碰上了这事,那表示我跟他们有缘,注定要帮这个忙,不就两副薄棺,其他的东西都由我一手包办,花不了多少钱。”
“都是你这晦气的丫头!”夏长寿不满地道:“自从你活过来之后,整个赤石城都不敢找福全治丧!”
黄娘听了没好气地反驳道:“孩子的爹,你说的是什么话?赢儿能活回来,那是老天垂怜,说不定就是平日咱们积累了阴德,你怎么……”
“你这个蠢女人,都你教出来的好闺女!”夏长寿骂完作势要打妻子。
夏就赢一个箭步上前,挡在黄娘面前,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瞪着他,“你敢?!”
迎上她那无畏坚毅的目光,夏长寿不由得一惊,他从不曾见过女儿这个样子,老实说,自女儿“还魂”之后,他其实一直对她心存畏惧。
他总觉得女儿虽然活了过来,但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似乎有个他不认识、天不怕地不怕又强悍的女人住在女儿身体里。
“爹,”夏就赢冷肃地道:“我知道你以前会打娘,但我告诉你,要是日后你再对娘动手,我绝不会饶过你。”
她的警告教夏长寿心里一颤,可他怎么能在女儿面前表现出害怕的样子?他眉心一拧,脸一沉,故作镇定地道:“你这个不孝女,居然敢威胁老子?”
“我不是威胁爹,是劝告爹。”夏就赢唇角一勾,“福全葬仪的事,不是爹作得了主的。”
“你……”
“爹若想有得吃有得穿有得睡,日后可得收敛着脾气。”说完,夏就赢便拉着黄娘走开了。
夏长寿看着女儿的身影,气得咬牙切齿,“好你个死丫头,不管你是何方神圣,我夏长寿还是你爹呢,走着瞧!”
在夏就赢的帮忙下,郭青阳跟叶淑娘顺利下葬了。
正如她所保证的,她虽然无法将他们风光大葬,但也没委屈他们。
她为他们整理仪容,还帮叶淑娘画了个漂亮的新娘妆,并为他们换上新衣,让他们能体体面面的上路。
不只如此,她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的帮他们糊了一间温馨的宅子,教他们能在另一个世界组织家庭。
为此,郭家夫妇万分感激。
在为两人治丧的过程中,夏就赢发现郭家真的非常穷苦,他们是小佃农,郭大叔几年前伤了脚,至今不良于行,无法负荷粗活;郭大娘要照顾两个十二岁及十岁的孩子,还有年迈多病的公婆,根本帮不了农务,也因此郭家的生计重担几乎都落在郭青阳肩上。
如今郭青阳死了,家里老弱病残,无以为继,生活堪虑,说来这全是因为区家跟老叶的一桩“交易”而起。
一个用金钱买人家如花似玉的女儿,一个为了钱逼女儿撇下爱人出嫁,这不是交易,什么是交易?
说来,老叶跟区家都得为这件憾事负责。
于是,夏就赢决定到区家一趟,为失去经济支柱的郭家争取一些赔偿。
第一天到区家求见当家的,家丁说他出城办事,不在府中。
由于前一晚她特地打听了一下,知晓婚事是由区家太夫人作主,于是第二天再上门,她求见的人是太夫人。
区太夫人早已得知叶淑娘跟郭青阳殉情之事,这些日子心里都慌得很,如今负责治丧的夏就赢突然求见,她心惊不已,哪里敢见她。
就这样,夏就赢又扑了个空。
可她不死心,第三天又再来。
“姑娘,求求你别再来了,我家太夫人不会见你的。”家丁一脸为难。
“我一定要见府上的太夫人,请她到郭家向青阳跟淑娘致意,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她相当坚持。
“唉呀,”家丁面有愁色,“你……你这不是为难我们吗?”
“是啊,夏姑娘,我家太夫人怎么可能去他们的灵前致意呢?这不就等于承认是她害死了他们吗?”另一名家丁此话一出,立刻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马上改口,“不不不,他们是自己寻死的,不关我们太夫人的事。”
“小哥,你就再帮我……”
“滚!”
她话未说完,大门里传出了男人的斥喝声,紧接着一个身穿青色绣竹叶暗纹长袍的男人走了出来,正是周适才。
周适才听说夏就赢连着三天都来打扰,为了讨好岳母大人,他拍胸脯保证会赶走她,虽然他对从阴曹地府回来的女人有所忌讳,仍旧硬着头皮出来处理。
夏就赢疑惑的看着他,“你是区府当家的?”
如果老叶就是要女儿嫁给这个男人,也难怪她宁可跳河寻短了,这男人都能当叶淑娘的爹了,居然还想糟蹋一个年轻的女孩?想到这里,她不自觉板起脸来。“老叶就是要逼淑娘嫁给你?”
“叶家女儿要嫁的不是我,我是区府的姑爷周适才。”他回道。
“原来你是区太夫人的女婿……”她挑挑眉,“那好,劳烦你去跟区太夫人说说,请她到郭家向死者致意。”
“荒谬!”周适才冷哼一声,“寻死是他们自己选的,关区家什么事?”
“要不是区家以聘金利诱老叶,淑娘也不会被逼到走投无路。”夏就赢续道:“再说,区家明知道淑娘已心有所属,为什么还要棒打鸳鸯,坏人姻缘?”
“你胡说什么?谁知道叶家的女儿早已跟郭家儿子好上了?”他轻蔑的道:“要是咱们知道,还会想娶她进门吗?”
“就算区家事前不知情,现在也该为这件不幸的事做出一点弥补吧?”她据理力争。
“弥补?”周适才不以为然地哼笑道:“你该不是来讨丧葬费的吧?”
“我是来要郭家的安家费。”夏就赢神情凝肃地道:“若区家不怕冤魂作祟,可以不付这笔钱。”
闻言,周适才身子一绷,“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我警告你,你要是再不走,我立刻报官!”
她没有漏看他眼底的心虚和不安,心生一计,决定给他一个教训。
“青阳,淑娘……”夏就赢突然看着他身后,神情严肃地劝道:“别怨恨,千万别成了厉鬼。”
周适才看着她的表情,再听她说这样的话,背脊一耸,一股寒意自脚底直达头顶。
两名家丁听见她说的话,也吓得脸色惨白,不自觉倒退三步,双手在胸前合掌。
大家都知道她是死了又活过来的人,自古就有传说,去过阴曹地府的人就算回来了也不算是完整的人,能够游走在阴阳人鬼之间,看得见那些人们看不见的东西。
“你……你别在这里装神弄鬼……”周适才表面上力持镇定,可是他那颤抖的声线完全透露出他的惊惧。“快!你、你们两个快把这邪门的女人赶走!”
两名家丁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上前。
夏就赢见他们吓得脸色发白,一阵窃喜得意。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慢慢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