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则睇着她好一会儿。
是因为酒精的关系吗?她似乎比以前放松了不少。从前,两个人说话,尤其是公事上,她总是容易紧张结巴,一副好像说错话就会被他拖去灌水泥一样。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太过严厉了,给了这个新人不少压力、甚至被她讨厌,如今答案揭晓,原来离讨厌似乎还有点遥远……
唉,想远了。
“要我送你回家吗?”
“我搭公车就好。”
“那要不要帮你买罐茶或什么醒酒?”
“不用了,我又没醉。”
“你确定?”
她一笑,那微笑里带着一丝无奈。“总监,你对女孩子太好了,这样教人怎么能不误会?”
“好?”他嗤笑,不以为然,“我可是常常把女部属逼到哭。”
“如果是公事上的话,我倒是不意外啦。”
最后,他目送她上了公车,她在车上笑着对他挥挥手,然后公车的尾灯渐渐远去。
“呼……”他垂下肩,轻吁了口气。
不是松了一口气的那种,而是有点懊恼的叹息。
虽然她一直挂着微笑,可他划下的伤痕,就像是直接烙印在她脸上一样,藏不住,也瞄不了。
她的笑容,变得虚浮而逞强,就像是在NeverLand门口与人嬉闹那般。曲终人散之后,她也就像是过了十二点的仙度瑞拉卸下了伪装。
他几乎可以看见此时此刻她一个人在公车上的表情。
“是喜欢你吧。”
突然之间,他心里沉甸甸的,莫名想起了欧阳昭所说的话。
事实上,他自己也隐约感觉到了,她对他的情感,或许早就已经远远胜过纯粹的崇拜。
那么,被他否认掉的,到底是什么?
六月中,游戏正式上市上架。
在下一个专案敲定之前,美术部门的工作暂时会进入一个空窗期,不会有太多的工作指派,算是难得的闲暇时光。
可却有人把这难得的闲暇拿去生病了。
“你感冒吗?”
一大清早,就看见她戴着口罩进公司。
“啊……嗯,没事啦。”浓浓的鼻音,然后是剧烈地咳了一阵。
何本心看得眉头都皱了。“没事?你看起来好糟。”
“我知道。”
“怎么不请假?反正现在也没事做。”
“还好啦……我想说还能忍,就来上班了。”她咯咯笑了声,拿下包包,塞进置物柜里,照惯例把电脑打开,拿着杯子走向茶水间。
这是她的习惯。
每天早上,她会在九点之前进公司,然后开机、倒一杯热开水、回座位、吃早餐、上Yahoo看个新闻、收信,最后打开Max,开始工作。
中午休息时,她会先上网看个十分钟的脸书,避开电梯使用人潮的尖峰时段,然后一个人去吃午餐……
他就坐在她的左后方,她的一举一动,他只需要抬个头就一目了然。所以,她偶尔的一些小动作,他其实一清二楚。
例如,以前她会在伸懒腰的时候,偷偷转过来瞄他一眼。
可是最近她再也不这么做了。
这是好事吗?或许是好事吧。那天晚上,他自认把话说白了之后,隔天她来上班,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的靠近,不再让她紧张脸红、支吾结巴。
中午休息时间,两个人在公司附近碰巧遇上了,她也不再露出羞窘的表情,甚至能够态度自若地对他说:“总监好,正要去吃饭啊?”
一开始他觉得很怪异,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而且当他询问同仁的时候,没人觉得她有任何异状。
“有吗?没什么感觉耶。”同事甲。
“她哦?我想想看……”同事乙抬头看着天花板,想了半天,“是不是剪了头发?”
“根本没有变吧,还是一样没悟性。”江俊博对她的评价仍然苛薄。
“小璇的状况啊?”周柏彦抚抚下巴,思忖了半晌,“她最近还满认真的,就算没工作也会找东西来自学。算是不错吧?”
这些是他旁敲侧击得来的资讯。
所以,她的改变,只是冲着他而来吗?她就像是穿戴了一套防护罩,一种只会用来抵抗“何本心”这只生物的防护罩。
技术上碰到了困难,她会巴着同事问,就偏偏略过他.,尤其是周柏彦,被她缠得紧,不知情的人都快以为她在倒追对方了。
坦白说,这令他感到不是滋味。
他的技术可是比周柏彦好上一百倍,而且他明明就坐在那家伙的隔壁,为何被无视得如此澈底?他很想抗议,同时又觉得为了这种事情而不爽的自己很无聊,便强迫自己作罢。
就连开会的时候,她也会刻意选了一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好像巴不得远到让他看不见她似的。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回避,一种只有他才能察觉到的回避。
思至此,他忍不住抬头望向她的座位,她已经打开Max在做拉模练习了。周柏彦说得没错,她最近确实是进步了很多,简直可以用“神速”来形容。
他不自觉地投射了自己,想起自己刚从米兰回来的时候。
那时他带着一身伤痕,像匹孤傲的苍狼,别人以为他是不愿意被人看低,所以拼了命的努力。
不,不是的,他只是想要忘了心里那股撕心裂肺般的剧疼,所以拚了命的想把自己的脑袋塞满……
嗯?等一下。
那女人睡着了吗?
何本心注意到苏鹤璇的滑鼠游标已经整整五分钟没移动过了。五分钟前,它在模型的一个“点”上面,五分钟后,它还是在那儿。
再瞧她那瘦弱的背影,像滩烂泥,软趴趴地撑在那儿,不像清醒着,却也不是在打盹。
啧,她根本已经放空了吧?
何本心看不下去了,起身离座,走到了她身旁。
“鹤漩。”
“啊、是!”她像是突然从白日梦里惊醒,抬起头。
“你干脆——”话没说完,他发现她没被口罩遮掩的肌肤红通通的,眼神呆茫,直觉伸手按上了她的额头。
她因他的举动而惊愕,他却因她的体温而恼火了。
“你……”她的额头很烫手,他心一紧,没了好口气,“到底烧到几度了?你没神经吗?都这样子了还在撑!”
“对不起,我没注意体温……”天,头好晕,没力气顶嘴了。
“东西收一收,我载你去医院。”
“可是——”
“没有可是,现在就走!”他凶了她。
不同于公事上的那种冷漠与威严,这回他是真的发火了。大家都知道他很严格,可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发火,没来没有。
部门内顿时鸦雀无声。
“唔、是……我马上收!”她被他的命令给吓到,赶紧把手机、钱包,什么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全扫进背包里,甩上肩,关了电脑。
“我载她去医院,有事拨手机给我。”
他仅简单向周柏彦交代了一句,然后几乎是拎着那半死不活的女人,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之下,离开了办公室。
上了车,他脸色难看,她一声都不敢吭。
正因为他是个平常总会挂着微笑的男人,所以当他不笑的时候,便会显得格外的可怕。
苏鹤璇觉得自己得赶紧说些什么才行。“……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找麻烦。”
他没回话。
妈呀,气氛更恐怖了。她好想跳车。
“那个……”她战战兢兢,又道:“如果总监你很忙的话,我可以自己搭计程车去医院,你真的不用特地载我去——”
“别说话了。”
她闭上嘴。
“把椅背拉斜一点。”
“欸?”
“先睡一下,到医院了我再叫你。”
“……哦。”
天哪,谁睡得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