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正俏身着大红喜服坐在百子床上,红绸盖面,双手捧着一颗象徵平安的红色苹果,静静等候吉时到来。
天色渐暗,嬷嬷燃起了红色的喜烛。
没成过亲不知道,成亲,居然这么累。
而且这还是最轻松的部分,更身心俱疲的还在后面——她的丈夫……她根本不认识,见也没见过。
说来,这是一桩非常荒腔走板的婚事。
卓老爷子年初跟年轻时的旧友在佛寺重逢,两人相谈甚欢,你有孙子,我有孙女,唉呀,都到了年龄还没订亲呢,那好,我们两老朋友,亲上加亲,旧友跟方丈也是熟人,想着日子好,就请方丈给两边写了婚书。
卓老爷子后来回家说起时,卓家上上下下都傻了,卓正俏的亲娘许氏更是不管一切就扯着公公的领子,“您都没见过对方,就给大妞定了亲?”
一着急,连孩提时的乳名都喊了出来。
她的宝贝丫头,亲亲大妞,怎么可以嫁给一个品貌都不知道的人,万一对方吃喝嫖赌样样来怎么办?万一又不懂得疼人怎么办?万一太好色,房中已经满满是姨娘那怎么办?公公怎能如此糊涂。
面对媳妇的反应,卓老爷子一脸不好意思,“一时高兴,忘了要先回来问问你们。”
这下卓正俏的亲爹卓大富也忍不住了,“爹,您怎么不问清楚,我就俏儿一嫡女,总不能糊里糊涂嫁了。”
卓大富跟许氏是表兄妹,青梅竹马长大,感情深厚,虽然有妾室,但那也是为了传宗接代不得不收房,许氏体弱,就只生了这一个女儿,夫妇对卓正俏疼惜有加,没早早订亲,就是想着慢慢挑,挑好一点的,没想到家里的老爷子一趟佛寺行,就把婚事定下,还连婚书都有了。
许氏着急,当场就哭出来,卓大富见妻子哭,心里疼,马上温言安慰,“我立刻派人去问问这言家什么来头,要是不行,就花点钱赔给他们赎回婚书,我们俏儿的夫婿,无论如何不能这样随便,莫哭,眼睛哭肿,晚上又要不舒服了。”
许氏一脸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表哥可别骗我。”
“当然不会。”
这时,卓正俏的庶弟卓正浓连忙道:“祖父可别给孙儿订亲事,孙儿喜欢小舅舅家的表妹,将来要娶她,祖母也同意的。”
这下卓老爷子面子挂不住了,他堂堂一个祖父,也不能给孙女作主婚事?媳妇揪他领子,儿子顶嘴,现在连孙子都让他别多管,难不成他会害自己孙女吗?
于是啪的一声放下碗筷,“言兄是我年少知交,他教出来的孙子又怎么会不好。”
卓正浓不怕死,“祖父您都二三十年没跟他联络了,指不定现在言家没落,姊姊嫁过去要吃苦的怎么办?”
卓老爷子这下真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总之,婚约已经定了,我说不许改,谁敢闹,那就是不孝。”
许氏一呆,突然又哭了起来。
卓正俏连忙过来安慰母亲,“娘,别哭,女儿还没嫁呢。”
心里又奇怪,祖父平常也是有商有量的,这次怎么说风就是雨,这样定了她的亲事,连问都不给问。
一方面,自己也担心,嫁人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她也不求如意郎君,人品过得去,可以相敬如宾,这样就很不错了。
许氏呜咽,“俏儿……”
“放心。”卓大富这下也来气了,他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嫡女,干么嫁给一个来路不名的小子,“总之,我说话算话,最多舍点金银注销这桩婚事,也不会让我们俏儿随便乱嫁出去。”
卓老爷子简直太没面子了,大吼,“什么叫做随便乱嫁?”
“不认识对方,不知道人品,那不叫随便乱嫁?”
闹烘烘中,卓老太太开口,“那个言家,是不是老爷子以前说过的好朋友,言光宗?家里做茶叶的?”
卓老爷子气呼呼,“就是。”
“如果是这个言家,我瞧着还行。”
卓大富跟许氏一脸错愕,倒是卓老爷子得意,“看吧,你们娘也说行。”
卓老太太放下筷子,拿出手绢擦擦嘴,“最近在给俏儿说亲,跟几个媒婆倒有往来,说起茶叶商行不得了,有户人家连续五次得贡,祖籍馨州,算算已经是十几年皇商资历,我便当听故事,觉得那言家倒很像老爷子以前说过的言光宗,正想着跟老爷子提一提,没想到他俩先在佛寺遇到了,也是缘分。”
卓正浓十分好奇,“祖母,您是说姊姊要嫁入皇商家里?”
卓老爷子一脸来气,“不然我怎么可能随便定下亲事。”
还在安慰妻子许氏的卓大富一想,皇商?可以啊,他们卓家虽然富裕,但也不到皇商那等级,俏儿要是嫁入言家,那算高嫁了,一想不禁埋怨,“爹,您既然知道对方是皇商,怎么不早说,害我跟俏儿的娘白紧张。”
“你们有给我时间说吗?一个两个像是我就是老糊涂一样。”
许氏含着两泡眼泪,“就算是皇商,万一人品不好怎么办?”
“言兄的长孙的确人品不好,可我说的是第二个孙子,才十八岁,已经替言家南南北北打点生意了,房中也没人,又有能力,又自爱,这种人有什么不好?”
许氏一听,停止哭泣,好像还行。
卓正俏一想不行啊,她娘倒戈了,这是要定下来了?
她,她都还没见过对方呢。
卓正俏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连未来夫婿的名字都不知道。
然而,婚事不是她可以作主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啊,只能安慰自己,说不定言家会毁婚呢,毕竟他们卓家都反弹了,言家可能不反弹吗?到时候说不定是言家给他们一笔银子说婚事作罢啊。
妙的是,等着等着,竟等来了媒婆跟礼单,言家人居然上门提亲了!
交换庚帖后,终于知道对方名字:言萧。
卓正俏不禁腹诽,言萧啊言萧,我是女子没办法,你堂堂男子汉,觉得这样盲婚哑嫁没问题吗?你怎么不跟你家说不想娶个没见过面的人。
言家是很给面子,聘礼给了三十六抬,而且都是好东西,名瓷玉器,香料首饰,放的尖尖满满的,卓老爷子十分得意,看,我就说这是一门好亲事吧。
卓正俏虽然迷茫又无奈,还是被动的开始备嫁。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终于到了八月初十这个好日子,她在鞭炮锣鼓声中,出嫁了。
婚礼是一个冗长的过程。
卓正俏又饿又累,她已经端坐超过一个时辰,背好僵硬,正好坐在一颗莲子上的屁股好痛。
言家的亲戚当然都来看新娘子——言家是皇商,卓家不过几间收租铺子跟几顷地,比当然不能比,于是有些女眷就露出打量与不屑的神色,不过有言家的老嬷嬷坐镇,倒是也不敢说什么难听的话。
据说言太太对这婚事很不满意,但言老爷子亲自替孙子定下的,她这个媳妇又不能说什么,只能操办起来。
天黑了,外头席面已经开,那些女眷都走了。
从卓家带来的全嬷嬷悄悄塞给她半块芙蓉糕,卓正俏连忙接过,饿死她了。
终于,外头一阵喧闹声。
全嬷嬷一喜,“姑爷要来了。”
卓正俏紧张,深吸一口气。
外头一阵年轻男孩子的嚷嚷,兴奋得不行。
“言萧,我出个猜谜,对了才放你进去,‘愚公之居’,打一个成语。”
一个温和的嗓子说道:“开门见山。”
“那再猜猜,‘十全欠两味’。”
还是那个温和的嗓子,“八珍。”
“怎么什么都猜得到,那多没意思,我来选个难的,等等,你们拦住言萧,别让这家伙这样轻松进去,让我想想……”
卓正俏想,好,闹洞房,再闹一闹,反正她也还没准备好,不过看样子言萧脑子可以啊,声音也不错,也不求长得多好看,端端正正就行。
“二公子,二公子。”远远传来老嬷嬷慌慌张张的声音,“不好了,赶紧去老爷的房里,快点。”
“我的老姊姊,今天是二公子大喜之日啊,新娘子还在里面等着掀盖头呢……”
“真的大事不好,说我们贡上去的茶有霉,二公子快点去老爷那边,宫里的人还在等说法。”
卓正俏傻眼,这啥?
就听得外面一下子安静下来,人瞬间走光的感觉?
那天晚上,很晚了才有一个嬷嬷过来,说自己是二公子的奶娘,姓黄,要她先睡,不用等了。
卓正俏心想,不是睡不睡的问题,她已经嫁入言家,就跟言家荣辱与共,怎么可能装没事啊,“黄嬷嬷,你老实跟我说,事情可严重?”
“老奴不知道。”
“黄嬷嬷。”
黄嬷嬷恭恭敬敬的回话,“二少奶奶,老奴是真的不知道,这等大事,主子怎么会跟老奴们说。”
“那你家二公子呢?”
“二公子连夜南下了,宫里那边是已经安抚下来,不过给了期限,要调查出这茶怎么会发霉,我们言家的茶,这几年都是二公子在处理,所以不能耽搁,毕竟商誉要紧,二少奶奶千万别怪二公子。”
“我又不是不懂事情的小姑娘,怎么会为了这种事情怪他。”
“那就好。”黄嬷嬷一脸放心,“二公子也是很期待婚事的,可遇到这事情也没办法,宫里愿意给期限,已经是大恩了,总不能说还要等完洞房花烛夜。老奴服侍二少奶奶沐浴,吃点东西后便睡吧,二少奶奶今日一大早起来,应该也累了。”
那天晚上,卓正俏睡得很香——她也不是不担心,但感情上真没办法马上把言家当成自己人,累了一天,她是真的倦了。
隔天早上,又是黄嬷嬷把她叫起来的,梳妆,打扮,虽然没有圆房,丈夫也不在,但还是要去奉茶。
就在梳妆完毕时,一个年轻大娘子来带路,自称姓池,说要带她去见言太太,也就是她的婆婆。
池娘子对她的神色十分怜悯。
卓正俏心想,没关系,只不过没跟丈夫见到面而已,真没什么啦,反正来日方长,不用那样看我。
言家花园很大,石径两边摆了一盆又一盆的菊花,虽然不是什么名贵品种,但这样放上一路,也是够厉害了。
除了黄澄色的大菊外,没见到其他花种,但是常绿灌木却很多,如果不是天气微凉,根本像夏天的院子,青青翠翠,看得十分舒服。
约莫走了半炷香,到了一个院子,红瓦白墙,两边有漏窗,都是蝙蝠,桃子之类的吉祥图案,进去两边延伸是抄手游廊,前庭颇大,还有凉亭跟小池塘,沿着墙壁种了两墙木芙蓉,粉色的花开得十分茂盛。
进得花厅,池娘子道:“二少夫人稍等。”
很快的有小丫头上茶,上果子。
卓正俏觉得很奇怪,怎么会带来婆婆的花厅,应该是在大宅的大厅啊,一个一个奉茶,一个一个给红包,至少她知道的婚礼是这样的。
不一会,一个富贵太太走了出来,卓正俏见过她一面,就是下聘那日。
想敬茶,又觉得奇怪,怎么没人拿蒲团,也没人拿茶盘给她。
言家还有老太爷,老太太,言萧也有大哥大嫂,八个侄女,还有两个妹妹,一家至少十余口人,怎么都不见了?
实在奇怪,但想着自己是晚辈,还是先行礼吧,“媳妇见过母亲。”
言太太皮笑肉不笑的,“坐吧。”
卓正俏依言坐下。
就见言太太皱着眉,对她十分不满意的样子,“其实,我并不满意这桩婚事,我心里另有人选——”
果然。
“不过公公交代了,我这媳妇又能怎么办,只能操办起来,你应该也感觉得到,言萧也对这婚事不敢兴趣,我们母子只不过是不想忤逆老太爷。”
卓正俏想,有必要跟她说这些吗?
当初有点胆子跟言老太爷发难拒绝不是很好,现在当她的面说她不好,没资格,这算怎么回事。
言太太继续说:“老太爷早上又出门了,老太爷一出门,没两三年不会回来,我想,也是老天给我机会,当然也是给你机会,这休书你就拿了吧,我这个母亲替儿子休了你,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互不相关。”
卓正俏傻眼,啥?
休书?
她是说休书吗?
自己昨天才过门,今天就要拿休书?
言太太一个眼色,池娘子就把桌子上的小盒子拿过来放在她手里,一脸同情,“卓小姐收好吧。”
竟是连称呼也改了。
卓正俏火了,她是没这么想嫁入言家,但她既然嫁入了,也不会任人扫地出门,要她来就来,要她去就去,她算什么?不带这样欺负人的。
正要发难,就见池娘子好声好言劝说,“卓小姐听奴婢一声劝,好来好走,卓小姐昨天才进门,我们言家就有了是非,十几年贡茶都没问题,偏偏昨晚出了事儿,这可是给皇宫的东西,有了瑕疵,弄不好全家都要下狱,难不成要我们到处说卓小姐带灾吗?”
居然还要污蔑她是灾星,卧草……可是,古代人很迷信——没错,她是穿越来的。
婴儿穿。
在卓家安安稳稳的被呵护长大,对于今生,她没什么不满,要说有啥不如人意,就是太过重男轻女,太过迷信。
譬如说,邻家儿子病重,给他娶了妻子冲喜,没想到没熬过,邻家不怪天,不怪地,怪新入门的媳妇,说她克夫,一进门就把丈夫克死了。
卓正俏就奇怪了,那儿子从马上摔下,本就半死不活,用人参吊着命,怎能怪那新媳妇,可是世道如此,千错万错,都是女人的错。
就像卓家祖父也不喜欢母亲许氏,觉得她不能生儿子,常常说她没用,却不知道生儿生女不是女人决定的。
现在这言家是打算给她盖一个灾星盆子,逼她走就是?
她如果就这样走,那算什么事?
她又没做错事情,连丈夫的面都没见到就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