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没想到会这么快被发现。
为了暂居此处,宋清亲近林知府,以占卜之术得到他的青睐,将自己奉为贵宾,亲自迎入家门。他相信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谁能够想得到,杀童凶手竟躲在知府后院。
眼皮震颤不已,心中惴惴不安,他拿出龟壳再卜一卦,片刻后,撒在桌面上的铜钱依显示情况凶险。
越来越不安,不明所以的恐慌心悸让他觉得将有大事发生,他无法为自己算命,只能为耶律信安卜卦,一连数天、十几卦下来,皆是大凶。
自从跟了耶律信安那天起,他们的命运就联在一起了,他并非胡乱挑选主人,之所以选择耶律信安,是因为他为北辽诸皇子卜算过,他是所有皇子发中最长寿者,北辽皇子们竞争激烈,非要战个你死我活方肯罢休,因此能够最长寿者,肯定就是最后的胜利者。
他虽不能卜算国运,却能从多年来的卦象上推断出北辽将会是诸国霸主,早晚会并吞大燕。
耶律信安向他承诺过,待那日到来,会封他为冉王,将冉地划分给他,到时他将重建灵尹殿,成为至高无上的青渊国师。
可他不明白是哪里出错了?
六年前,卦象丕变,夜观星象,发现原本晦喑不明的星辰发出紫光,一天比一天灿亮,之后大燕越发强盛,而他看好的北辽却一天不如一天。
耶律信安确实是众皇子当中活最久的,可惜北辽灭了。
他已经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对耶律信安表忠心。宋清想,倘若能助他东山再起,也许还有机会,尤其在发现容玥公主之后。
是他在容玥公主身上下的毒,怎会认不出她来?当年她在耶律信安的眼皮子底下逃脱,带走玄铁矿的秘密,如今她出现,代表他们又有了机会。
有玄铁武器、有万名士兵,再加上骁勇善战的耶律信安,他赌他们有机会反败为胜。
只是这卦象……耶律信安也要死了?
手冷得厉害,不是因为滴水成冰的天气,而是阴气太盛,怨灵缠身。
这些年他为那律信安害过不少人命,有的亡灵乖乖进轮回,有的饱含怨气、停在他身边,他能够感应到,却看不见,全怪师父,封住他的天眼。
师父说他心术不正,说他狭隘偏激、不是修道中人,说那么多,不就是为了让师兄胜出,既是如此,当初何必悉心教导,何必说他的天赋胜过师兄?
是师父养大他的野心,他努力一辈子,就是想当上青渊国师,却不料在最后一刻,师父剥夺他的机会,他不甘心,发誓早晚要回到冉地,完成自己的梦想。
再看一眼卦象,耶律信安没有机会了,即便如此,他也会牢牢抓住自己这根稻草,倘若知道他想要离开,耶律信安大概会杀了他吧。
深吸气,他凝神再卜最后一卦,当铜钱从龟壳中滑出时……他做出决定。
对着冰冷的掌心呵口气,倒出药壶里的汤药,他缓步走到耶律信安屋里。
他正在发脾气,狠狠踹了跪在身前的男人一脚,“连个女人都抓不住,留你们做什么?”
“爷,在冉莘身边的男人是燕历钧。”萧勇道。
“燕历钧?”听到这个名字,耶律信安面目狰狞,要不是他放出谣言,耶律信和不会发现他的野心,装了多年的龟孙子,竟在最后一刻被揭穿。
更可恨的是耶律信和,在战争紧锣密鼓进行时,居然先忙着斗他,不把主要精力放在敌人身上,这么肤浅短视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当辽王?大辽就是灭在耶律信和的手上!
“他与冉莘是什么关系?”
“目前不知道,但属下确定,冉莘身上有藏宝图。”
“再派一拨人去截杀,务必将藏宝图拿到手。”
萧勇犹豫,攥了攥拳头道:“爷身边没有几个人了。”
刚到徐州时,爷身边有两百余人,到现在活着的只剩二十余人,若是再把人派出去,爷的安全……
耶律信安皱眉,没错,正是紧要关头,再一个童女就能解开身上的毒,这时候万万不能发生意外。他不知道容玥怎么能够办到,但他无法顶着满身肉瘤过一辈子。“派人到玉音寺,把冉莘的事告诉玉莎,让她派人过来。”
“是。”萧勇起身退下,他没有擦去胸口的鞋印,直走到院子,才忍不住扶着大树,呕出一口鲜血。
在听见燕历钧三个字时,宋清就不淡定了。
又是他!当年大领兵攻打北辽之际,他曾为霍骥和燕历钧卜过卦,教人意外是,他卜不出个所以然来,十卦,每一次的卦象皆不同。
为此他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在失去天眼之后,他又失去卜算能力?
现在,耶律信安又与燕历钧对上,莫非凶卦是应在燕历钧身上?
收起眉间郁色,他换上一脸笃定。
到大燕境内后,耶律信安对他的信任已经大打折扣,若非那几个地痞流氓盗走“易容”,耶律信安还需要靠自己解毒,他受到的待遇肯定不会比萧勇好。
宋清缓声道:“爷何必着急,最慢不过几天功夫,待爷身上的毒解开,何必害怕燕历钧?到时再打一回,鹿死谁手尚且不知。”
耶律信安和宋清一样骄傲,在谁身上失了面子,就要在谁身上讨回来,当时两军对垒,他被燕历钧和耶律信和夹杀,堂堂二皇子成为过街老鼠,那份屈辱,他肯定要讨回来。
若非如此,他怎会混在围观百姓中,试图刺杀燕历钧?
幸好他在,及时阻止耶律信安动手,虽痛恨他莽撞,没想到这一遭,竟让他遇见容玥公主,重新获得新希望。
“第六个抓回来了?”耶律信安问。
“是。”
“长点心眼,连县太爷的孩子都敢抓,你是怕事情闹得太小?”
“那是意外,以后不会了,这次的女童是从客栈里抓回来的,是外地人。”
“什么时候可以用?”
“快了,女童正在泡药,两药刻钟,我便亲自取药引。”让女童泡的药汁能够强筋健骨,往后不轻易生病,但那不是他的目的,他的目的是让女童的心脏能够跳得有力些,以此为药引,药效更好。
“嗯。”端过药,药味很腥,药不是用水熬的,而是用上一个童男的血熬煮,耶律信安眉头不皱半分,仰头喝下。
药汁入肚,一阵暖意从腹中缓缓上升,当热流冲上脑门,耶律信安闭上眼睛,安然入睡。
宋清看着床上的男人,燕历钧三个字在心底转过一遍,如果对手是他……此地不能再留。
从袖中取出粗长针,对准耶律信安的百会穴,针插入,疼痛刺激得耶律信安双眼暴张,怒道:“你在做什么?!”
“正在为爷治病,爷忍忍,一下子就过去了。”他慢条斯理回答,脸上还带着一丝笑意,下手依旧缓慢,直到五寸长的银针全部没入。
这会儿耶律信安发现不对劲了,当针没入脑袋那刻,虽不再感觉疼痛,却发现他不能说话、不能动,连呼吸都无法顺畅,只能眼睁睁地看宋清取出另一根长针,插入他前额上方的神庭穴。
针一点一点刺入,在入肉一寸时,他觉得脑子快要爆开,膨胀的感觉越来越严重,随着银针没入,血从他的七孔缓缓流出……
宋清耐心地等到耶律信安没了气息,才以掌心合上他不瞑目的双眼,拧来帕子细细为他净脸。
放下沾满血的帕子,他扬声道:“属下这就为爷备药去,爷好好歇歇吧。”
手背身后,他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那里有不少东西得收拾,他舍不得扔下多年来的心血。
四名北辽士兵守在院子里,宋清对他们说道:“明日辰时用药,今晚好好守着爷,万万不能教人打扰,最后一关相当辛苦。”
“是,宋先生。”
宋清点点头,走回屋里。
围墙外,燕历钧、随平带领八名侍卫,有阿凯和小鬼们相助,他们将里面的布置摸个透彻。
燕历钧点头,十人散开,务求一举必中。
不久,围着院子巡逻的六名北辽士兵闻到一股异香,瞬地定身,侍卫从墙外跳出来,一人一刀抹了他们的脖子。
轮班休息的北辽人听见门开声,一个警醒跳下床,还没站稳呢,刀子已经递上来,等着他们把脖子送上,紧急时刻,他们试图发出声音向隔壁房示警,但来不及开口,一把白色的粉末往他们脸上洒去,随即脑袋一昏,脖子直扑上前。
叩——轻微声响出现,守在院子的四个北辽士兵齐齐抬头往上看,看见鬼飘在半空中,吓得张开嘴巴,某种不知名的东西即时塞进去,瞬间在口水里化开,香香甜甜,让人直觉往下咽,这一吞,数息间人便软倒在地。
所有的行动迅速、轻巧,没发出半点声响,随平和燕历钧跳下墙,刀子连续进出,将所有北辽士兵的性命结束。
随平进入耶律信安的屋子,而燕历钧在推开宋清的房。
看见人影的同时,燕历钧扬手将药粉撒去,宋清心惊,匆促间躲开,顺手解下荷包,取出药丸吞下。
比使毒,冉莘确实不如宋清,面对他,只能以暴力取胜。
没想到宋清比燕历钧动作更快,伸出十指,直取燕历钧面门,他举臂相挡,却听见阿凯大喊,“小心他的指甲。”
目光转去,他看见宋清的指甲边缘是黑色的,燕历钧及时朝后滑开,面对浑身上下都是毒的人,近身相抗不明智,燕历钧抓起椅子朝宋清砸去,宋清虽不懂武功,但身形俐落,动作迅速。
偏偏阿凯这时又在他耳边大喊,“不要乱摸屋子里的东西。”
燕历钧下意识看一眼掌心。
阿凯又说:“放心,椅子没有毒。”
燕历钧瞪他一眼,“不要以为你是青渊国师我就不敢揍你哦。”
听见青渊国师四个字,宋清目光微悚,朝燕历钧的视线方向望去。
燕历钧发现,微勾嘴角,“阿凯,跟你师弟打声招呼,抱抱他吧。”
阿凯回瞪他。“利用鬼来对付敌人,好意思啊你,亏你还是堂堂大将军。”
“自家师弟,不自行清理门户,还想依靠我吗?”燕历钧反唇相讥。
燕历钧几句话让宋清后背起了疙瘩,阿凯还没“抱抱他”,五个小鬼已经抢先上前去热情拥抱,抱抱他不够,还亲亲他、咬咬他,顿时,宋清全身泛起寒意,像整个人泡进冰水里似的。
他不断挥手,想将身上的脏东西给挥走。
燕历钧等的就是这一刻,手中匕首射出,直没入他的喉咙,宋清张大眼睛,无法相信地摸向自己的颈部。怎么可能?他不相信啊……师交说过,他有八十年的寿命,为什么……
轰地一声,宋清倒地,断了气息。
“点点在哪里?”宋清一死,他立刻转身问阿凯。
“跟我来。”
阿凯在前面飘,燕历钧在后面飞,不过百步,他们来到院子一鱼,那里有间独立的小屋子。
燕历钧踢开门,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唯有正中央摆着一副小棺材,棺盖已经覆上,里面传来尖叫撞击声。
阿凯皱眉,怎么会提早醒来?糟糕,点点吓坏了。
燕历钧上前,用力掀翻棺盖,点点全身赤裸被泡在绿色的药汁当中。
“啊……啊……”
看见燕历钧,她不断尖叫,不断放声大哭,哭得燕历钧心脏快要碎掉,急忙将她捞出来,点点反射性抱住他,瘦瘦的手臂圈住他脖子,小小的腿扣在他腰际。
从捞起她到抱住她,燕历钧只看到一眼,但是那一眼,他傻了……
点点锁骨中间的月形朱砂痣……她怎么会有?那是皇家子嗣特有的标记!
唉,就说咩,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阿凯飘到燕历钧身侧,在他耳边低声道:“点点出生于元和二十三年九月初七,她是冉莘的女儿。”
“点点回来了!”
听见木槿的声音,冉莘丢下毛笔,往楼下冲去,一阵风从窗外吹来,桌上的白玉纸轻飘飘的落在地板,纸上写满了字,可认真看去,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名字——燕历钧、点点。
快步跑到楼下,冉莘与正要上楼的燕历钧对上,点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紧紧地巴住燕历钧不放,他也一样,用尽力气将点点揽在怀里。
冉莘伸手想抱点点,没想到燕历钧一个侧身,回避她的动作。他的脸色铁青,目光里充满愤怒,一句话不说,他抱着点点从她身边闪过,往房间走去。
他在生气吗?她做错什么了?燕历钧充满愤怒的表情让冉莘不解。
她追上前去,可是他竟然一进屋便甩门,把她关在门外,还刷地将门上闩。
冉莘也生气,她已经担了一天的心,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自己!抡起拳头,她想敲开那扇门,可是下一瞬,拳头停在半空中,再也落不下去。
因为阿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他已经知道点点的身世。”
猛地转身,怒目望向阿凯。
阿凯连连摆手,脸上带着惊慌,嘴角却噙起一抹看好戏的笑意,“不是我说的,是他自己发现的。”
“不可能。”那么多天,他都没发现,为什么……
“点点锁骨下的朱砂痣,是大燕皇室特有的胎记。”
什么?她不知道呀,不知道那是大燕皇室……眉心紧蹙,冉莘垂下头,在燕历钧门前像游魂似的飘过几圈后,回到自己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