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燕历钧臂上的伤,冉莘手指颤抖,她学医,但缝的全是尸体,而这个男人……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上山短短几天,被机关射、被狼抓、被人砍……怎么一次次都是他?胸口隐隐抽痛,深吸气,刚要下针,燕历钧握在她微冰的手。
冉莘抬头,望见他满脸笑靥。“会怕吗?其实不缝也没关系,我皮糙肉厚,过几天就会好。”
她才不想哭的,可他这么一句撩拔,让她鼻酸泛泪。
见她眼底浮起浅红,燕历钧惊吓忙说:“没事没事,你瞧,我一点事都没有,有没有看见我油光满面,有没有看见我精力饱满,不过是一个血洞,算得了啥?我这人旁的没有,就是血太多,偶尔要刺几个洞、流些出来,身子才不会爆了……”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安慰她的话,可他越是这样,她越是难受。若不是保护她,他不会受伤,他的武功足以自保,是她拖累了他。
吸吸鼻子,她说:“我没事,你忍忍,痛的话喊出来。”
“你尽管缝,我可以的。”他把手臂往她面前举。
山上药材不足,无法临时熬制麻沸散,于是落针,小疼。
她用镊子夹开伤口,一层层细细疑窝囊,她不时举眼相望,深怕在他脸上看见疼痛,他知道她的心思,所以即使痛得冷汗直流,可她一抬眼他就型弁巴冲着层细缝合她不时眼相望,怕在他脸上看见疼痛他知道,她就咧开嘴巴冲着她笑。
他越笑,她越疼,没有伤口的疼,疼在心口。
终于,缝合结束,剪断线,她从怀里掏出帕子,轻轻拭去他的汗珠。“这不是羊肠线,等伤口愈合,要把线给拆掉,到时会再疼一遍。”
“没事,我啥都怕,就是不怕疼。”这时候,怎么也得装英雄。
敷过药,用棉布缠好伤口,她低声说道:“对不住,是我拖累了你。”
一哂,勾住她的脖子,把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口,她听着他认真的心跳声,也听见他的回答,“不对,是我拖累你,一直都是。”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摇头,“过去了,我已经忘记。”
“全都忘记了?抹平了?包括我欺负你的那些事。”
冉莘失笑。“对,包括你欺负我的那些事。”
“所以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一个全新的、没有阴影污点的开始。
笑凝在嘴角,她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们的身分不配,何况那年的事,就算她能抹平,京中权贵和皇帝岂能轻易放下?在世人眼中,她终究是失了清白的女子。
不想讨论这事,她扶着他躺下,“歇个几日再进京吧,免得伤口裂开。”
除了燕历钧,外头还有几个伤员,都需要休整。
“好。”
“先休息下,我去给你熬药。”
“让随平去熬,你陪我。”他又像个孩子了,耍赖地拉住她的手不放。
她偏头望他,细细琢磨,心想,就算不能从头开始,至少可以让这段完美结束,就当留下美好回忆,以供日后追念。
“好。”她坐回床边,为他拭汗。
流那么多血,正常人都会觉得累,但是他精神奕奕,因为她握住他的手,因为她认真看着他的表情,因为她专心听他说话,所以……无比振奋。
这伤,值!
“你要不要听听我打北辽的事?”
“别,你好好休息,有话明天再说。”她惦记着他失血过多。
“我要吃苹果。”
冉莘看他一眼,知道他还在为前两天的事憋着气,这样的他哪像个大将军?
“好,我去拿。”她起身往外走。
看着她的背影,他勾勾浓眉,笑得开心。终于轮到他吃苹果了……
她喜欢吃苹果,他在送往京城的信里提了,太子哥哥让随平带来一篓。
一蒌苹果,她先给点点削,给木槿削,还没忘记点上三炷清香,把阿凯召回来吃,她眼里只有家人,没有他,害他喝下满肚子醋汁。
她的手指和很多很多年以前一样纤细柔白,不疾不徐地转动苹果,刀下滑过,一样宽、一样厚的长长苹果皮完整地被削下来,可以在桌上盘绕成蛇,她缝体的手艺也展现在削苹果上头。
在很多年以煎,不喜欢吃苹果的他,只要一个眼神,她就乖乖地先给他削苹果。
在很多年以后,他的眼神指挥不动她,他明示暗示老半天,只换得她把苹果和刀子递给随安。
随安苦着脸,把削得坑坑巴巴的苹果送到他跟前,他哼一声,把苹果丢出窗外。
木槿添柴加油。“哈哈哈,咱们院子新种了棵苹果树。”
点点也添柴加油。“哈哈哈,咱们院子新种了棵苹果树。”
向来觉得点点学话很有趣的燕历钧,这回被挑衅激怒了,像那些“蠢大人”一样。
总算一吐前两天的恶气,他看一眼自己的手臂,又想着,这伤,值!
冉莘捧着一盘苹果进来,坐在床边,拿起小刀,垂着头,白玉似的手指握着艳红苹果,显得更白晰柔嫩。
她不疾不徐、慢吞吞的,分明只是削个皮,看起来却像在雕艺术品,温吞柔美极了,他微微眯着眼,看着认真削苹果的她,嘴角笑容不断扩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有咧往后脑杓的道势,要是她能给他一直削苹果皮,该有多好…
目光灼灼,落在她脸上,能烧出个洞。
“嘶。”苹果皮断了。
她顿了顿,继续削,燕历钧继续看。
“嘶。”还没一圈,皮又断了。
她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继续手中的动作。
凉风徐徐,从窗口吹入,带起她的发丝,长长的发拂上他的脸,他闻到她的香味。
她终于把苹果递到他跟前——坑坑巴巴的苹果,艺术价值大减。
看着苹果,他笑得更厉害,因为明白,她心动了。
“再削一颗?”他说。
冉莘皱起眉头,明明就不爱吃苹果,这是折腾人吗?算了,不能计较,他是病人。
话在心里绕半圈,冉莘突然想起,那时候,她也是常常这样对自己说的。
“算了,不计较,他是四皇子”、“算了,不计较,他遥气别扭”、“算了,不计较,皇后待我很好”……她总能找到许多“不计较”的理由,连那件事……认认真真的,她也不曾对他计较过。
“不是想说北辽的事吗?”她改口。
“不是让我休息吗?”
“你精神这么好……还是说吧,我听。”
他笑了,咬一口苹果,顺从她的心意。“……我带五百人追着耶律信安深入辽国腹地,虽说兵不厌诈,可那人啊真是坏透了,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坏。”
“怎么个坏法?”
“他让士兵掳走大燕兵百余人,还怕我不跟上,一路鞭打折磨,逼得他们放声大叫哀号,乱我军心。”
“他并不想跟你打,只想引你入瓮?他准备了什么等你?”
“聪明!你猜中了,他确实备了份大礼迎接我,可即使知道是陷阱,我还是非跳不可。”
“为什么?”
“当时我以将军头衔初入边关,所有人都以为我仗着皇子皇分,不是来打仗而是来分功的,本就有不少人暗地里对我不服气,倘若我对大燕俘虏见死不救,日后他们更不会服从我。”
“如果你救不回俘虏,带出去的士兵又丢了命,你的处境会加倍困难。”
“这正是耶律信安想要的。”
“他备下什么礼?”
“听过会吞噬人的沙子吗?一旦陷进去,不管是人或马都会慢慢沉下去,直到被淹没、死去。那时我刚灭了南寇,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没想到会栽了这么个大跟头……”他慢慢地说着,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
马队跑得太快,等发现脚底的沙子会吞人时,连同他已经有两百多人陷流沙之中,往常碰到那种情况,只有等死的分。
在那样的困境里,令人恐惧的不是危险,而是绝望,许多人连挣扎都放弃了,在沙子里等待死亡。
队伍后方的士兵慌成一团,有人想要策马转回营地,彷佛流沙里的同袍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具具的尸体。
但燕历钧没有放弃,他无视恐惧战胜逆境,马匹的半个身子已经陷入沙堆里,他施展轻功,踩着马背和数名士兵的肩膀,回到安全地点。
身为将军的他第一个褪下腰带,制成绳圈,将最靠近自己的士兵拉回来,在一边的士兵见状纷纷仿效,当时陷入沙堆的有两百一十三人,最后只有七人抢人抢救不及。
他救回俘虏、他杀死耶律信安的左右手,他建立威信……
说着说着,他累了,却不肯停下,因为她温柔地看着他,眼底带着尊敬崇拜,他喜欢在她面前当英雄……
但敌不过困意,他慢慢地闭上眼睛。
冉莘没有离开,她的手依旧让他握着,她望着他的眉眼,他长得很漂亮,比女人更漂亮,因此她误认他是妹妹,然后两人结仇,接着她每见他一回便被欺负一回,可是不管他怎么欺负……她都不曾真正对他生过气。
是因为他长得太美丽,还是因为……心底有丝丝的喜欢?
童年时期已经太遥远,她分析不出那时的心情,但现在知道了,她对他是喜欢不只有一丝丝。
明镜高悬四个字挂在堂中,一声惊堂木拍响,两边衙役异口同声喊出“威武”。
气势就是这样营造出来的,鲁知县高坐堂上,假装看着手里的诉状,却悄悄抬眼,与跪在堂下的孙财通互使眼色。
他眨眨眼,他点点头,两人之间有奸情似的。
告官的叫做王遇,状告孙财通强抢民女,把人弄死,一张草席裹了尸体往乱葬岗里丢弃。
王遇哭得把一眼泪一把鼻涕,他就这么个独生女,长得花容月貌,性情温婉和顺,早两年已经定下亲事,眼看着就要及笄出嫁,没想到上街买个胭脂花粉,却再没有回来。
邻居上门通知,说女儿被孙财通给掳走,他想也没想,举起柴刀就往孙家跑,可双拳难敌四手,孙家家丁十几人,一人一拳一腿,就把他踹得全身伤痕累累,但他不死心,蹲在孙家后院墙角,想尽办法要救回女儿。
没想到短短两天,孙家后院抬出一具尸体,直觉让他跟踪孙家下人,这一跟,竟跟出女儿已死的答案。
他心头愤恨,背着女儿尸身击鼓鸣冤。
现在女儿就躺在他脚边,死不瞑目,头无力地倒向一侧,一双大眼睛恰恰对着孙财通。
看着嘴角流血的王家闺女,孙财通心里发慌,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一副云淡风轻、不关己事的态度,万万不能做贼心虚。
鲁大人那里已经打点好了,甭说罪证不足,就算罪证确凿,不过是找个家丁代罪,顶多进牢里蹲上几年,王遇又能拿他奈何?
他自信满满地看着堂上,这年头啊,有钱判生、没钱判死,是人人都晓得的事。
“王遇,你说孙财通掳了你女儿,有谁能为你作证?”鲁大人面色凝重。
“是街坊邻居通知我,他可以为我作证。”
“街坊邻居是你的朋友,他们作的证,不足采信。”
鲁大人一句话让王遇惊讶不已,不足采信?他要到哪里找到不认识的人为自己作证?“前天我上孙家救女儿,被孙府家丁打得浑身是伤,当时围观的人不少,请大人下令,一定有人可以为我作证。”王遇不服气,咬牙切齿、满脸通红,脱掉上衣,露出前胸后背的瘀伤。
“冤枉啊大人,我半个月前外出做生意,直到今晨才进的家门,这事满府上下都知道,大人可以传他们上堂作证。”
不久,一群下人进了衙门,十个人有十一个人可以作证,证明他家主子根本不在城内,既然不在,又如何掳人?
眼看鲁大人让孙府下人一个个按下指印,采纳证词,王遇心凉了大半,难道孙府下人就不是孙财通的人?为什么街坊邻居不可以替他作证,孙府下人却行?
鲁大人满意地把证词读过一遍后,宣判。“王丽娘之死与孙财通无关,王遇胡乱诬告,意图毁人名誉,判刑半年、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孙财通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王遇,他弯腰低声道:“对,就是我杀的,你能怎样?”
王遇傻了,他全身发冷,一口心头血激喷而出,他不懂……为什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