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的某一天,十数辆来自宰相府的马车,浩浩荡荡地驶进了位在大街东边的将军府,引来无数路人驻足围观。
“郡主,您怎么不再跟皇后娘娘说说,让娘娘为您作主,您名分未坐实,就这样上将军府住下,于礼实在不合。”
车队之首的马车里,穆雪霖一身华服金簪,贵气逼人地坐在软座上,贴身的丫鬟与婆子就坐在一旁,帮着她掮风捏手。
穆雪霖忿恨地说:“说到底,还不是皇上顾忌那个绛雪公主的身分,所以才会由着她出这样的馊主意。再说了,虽然两国已言明联姻,不过仪式还没办全,那个姓谢的厨娘不也早早住进将军府,她贵为公主都这么恬不知耻,我这又算什么。”
“郡主说的是。”她的心腹丫鬟秋菊,连忙附和。
“那个绛雪公主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先前大难不死,还能在大周国搞起了酒楼,想必是个挺有手段的女人,郡主切莫要当心。”
听着春嬷嬷的叮嘱,穆雪霖冷笑一声。“不就是个厨娘吗?还能有多大能耐,我倒想会一会这个姓谢的。”
马车鱼贯进入将军府,由于适逢尉迟淳上军营操练的日子,是以出来迎接的只有谢孟芝与李总管等人。
帘门被挑起,穆雪霖在身旁的丫鬟婆子相扶下,缓缓下了马车。
谢孟芝面带微笑上前。“妹妹,这一路上辛苦你了。”
妹妹?这一句像针似的,扎得穆雪霖浑身不舒服,她抬起假意的笑脸,目光带刺的端详起谢孟芝,论美貌,两人不相上下,可论妆扮,她认为自己犹胜一筹。
谢孟芝一身素雅的衣饰,头发也只梳了简单的辫子,身上找不着一件贵气的饰物,丁点也看不出是个金枝玉叶。
穆雪霖心中冷笑,面上却带着羞怯有礼的浅笑,施施然地向谢孟芝福了个身。
“雪霖见过姊姊,未来这一个月还望姊姊多多担待。”
“妹妹别这么客气,日后我们可都是要服侍将军的自己人。”谢孟芝轻拍胸口,一派豪爽的说道。
“雪霖先谢过姊姊。”穆雪霖皮笑肉不笑地瞅着她,心中暗忖,这算哪门子的公主,言行举止都带着市井之气,莫说是公主,就连一般千金的样儿都没有。
哼,尉迟淳怎可能喜欢这样不称头的女子,要不了多久,他的心就会往自个儿这方靠拢。
思及此,穆雪霖极有信心的扬起得意的笑。
谢孟芝可不傻,从穆雪霖一下马车,她也一直在观察对方,果然就如同尉迟淳所说,穆雪霖挺会装腔作势的。
只是她大概不晓得,她造作的功夫不到家,眼神露了馅,刚才她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极为不屑,甚至还露出鄙夷。
谢孟芝心下感叹,想不到就连这种宫廷古装剧中的坏心女配角,在这里都让她给碰上了,老天爷是存心让她的人生精彩如电视剧啊!
“别谢,一会儿妹妹可能就要怨我了。”谢孟芝哈哈一笑。
此话一出,穆雪霖与身旁的丫鬟婆子全都变了脸色。
她这算什么,一进门就先下马威,这也太嚣张了!穆雪霖恨恨地眯起眼,手中的绣帕被紧紧绞成一团。
“妹妹可别误会,我这全是为了你好。”谢孟芝笑吟吟地说。
“姊姊这话是什么意思?”穆雪霖也不跟她客气了,板起俏脸冷冷回道。
“那是因为我要传授厨艺给妹妹啊。”
“啊?”穆雪霖傻住。
谢孟芝拉起她的手,直直往内宅走去,将宰相府来的那一票下人晾在前院。
穆雪霖想甩开她的手,偏又怕落人口实,只能死死忍下。
谢孟芝边走边说:“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将军喜欢吃什么,又不喜欢吃那些,统统传授给你,以后有你一起帮忙分忧解劳,我真是太开心啦!”
“姊、姊姊的意思是?”穆雪霖愣了一下。
“你不知道吗?将军对吃食格外挑剔,一向都是由我亲自下厨的,以后你嫁进来,自然也得跟着一起下厨,我们现在就能好好熟悉彼此,以后帮彼此打下手。”
“下厨?!”穆雪霖听了脸色倏变,差点没晕倒,她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甭说是下厨了,长这么大,她连乌烟瘴气的厨房都没进过,更别提要她拿那些沉甸甸的锅铲。“姊姊这是在同我开玩笑吧?将军府不愁请不到厨子,要不,我让皇后娘娘赐个宫中御厨来……”
“别开玩笑了,那可是我们日后的夫君,还是大周国的一品大将军,他的吃食可是比什么都重要,人是铁,饭是钢,日后我们姊妹俩儿要好好伺候将军,让将军吃得饱巧,这样才有力气出门打拚。”
“可是……”
“别可是了,我这人是不藏私的,保证会将毕生所学全都倾囊相授,妹妹,学厨艺可不简单,难为你有这份心,将军知道了一定很感动。”
听着谢孟芝开始说起入厨房该注意的要事,穆雪霖越听心越惊,当下花容失色。
谢孟芝佯装没瞧见她脸色惨白,滔滔不绝的续道:“妹妹,进厨房可要当心了,热油尤其溅锅,要是烫伤了可就不好,你得听我的……”
“岂有此理,这个尉迟淳莫不是疯了!”
穆雪霖红着眼眶,抓起杯盏就往地上摔,一转身看见铜镜中的自己,当下又气得大哭。
镜中的人儿,好好一张花容月貌,被油烟熏得满脸油腻,早起精心妆点的胭脂都给热气弄糊了,她身上的绣花丝衫也全沾上油味儿,衣角还沾着酱汁的印渍,纤纤十指全是绞肉味儿。
“我这都成什么样了?!我可是堂堂的郡主,是宰相府最娇贵的嫡千金,现下竟成了个邋遢的厨娘。”
“郡主,您别哭啊。”秋菊与春嬷嬷拚命地劝着,却还是止不住主子的号哭。
这半个月来,穆雪霖每日一醒来,就被谢孟芝找进厨房一起准备早膳,早膳准备好了,歇息片刻,就得着手准备午膳,紧接着下午又让谢孟芝找去学做各式点心,到了晚上又得准备晚膳。
如此周而复始下来,穆雪霖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将军府聘用的厨娘。
原以为谢孟芝是为了恶整她,才会故意天天把自己弄得浑身油腻腻,双手沾满了油腥,结果一连半个月下来,即便她装病不进厨房,谢孟芝依然将厨房的活儿扛起来做,除了差遣几个小伙子当二厨,偶尔帮个忙以外,几乎每样菜都不假他人之手,更荒唐的是,尉迟淳也由着她去,不阻不拦,甚至还有心情讨论起菜式变化。
某天穆雪霖实在忍受不了,向谢孟芝反应时,却得到这样的答案——
过去的尉迟夫人,也是亲自操持尉迟大人的三餐,这已经成了将军府的家规。
“我受不了了!堂堂一个将军夫人,怎能把自己弄得像个下作的厨娘,我长这么大,连碗汤都没帮我爹娘添过,我赌气不吃饭,还是他们亲自帮我送来的,怎能来到将军府,就成天伺候着别人吃饭!”
“郡主别哭,您别进厨房就是了,何必硬要跟谢孟芝瞎搅和,她爱下作就让她去。”春嬷嬷在一旁安慰着。
“不行啊!你没看见尉迟淳被她收得服服贴贴,就连消夜点心都由她包办,我呢?我算什么?来了大半个月,我烧的菜,他连一口都没碰过,甚至连一眼也没瞧过,我就不信我比不过谢孟芝!”
闻言,春嬷嬷与秋菊面面相觑。
这下,她们也被主子矛盾的说法弄胡涂了,一会儿哭着说不想进厨房,一会儿又说不愿输给谢孟芝,反反复覆,她们哪里还出得了主意。
穆雪霖又哭了一会儿,突然收起泪水,一脸恨意的望着春嬷嬷,厉声道:“你去帮我找些能治一治谢孟芝的东西来。”
“东西?”春嬷嬷先是一愣,旋即会意过来。“老奴明白了,老奴这就去办。”
穆雪霖抓起绣帕,慢条斯理的擦去泪水,眼露凶光地说:“谢孟芝,你能干,你最行,我倒要看看,你要是倒下去以后,这府里上下谁敢不听我的!”
近晚,谢孟芝正在书房里钻研尉迟夫人留下的食谱,琢磨着晚上该试做哪些菜式,书房的门突然让人推了开来,她抬头一看,竟是宣称自己病了,已有数日没见的穆雪霖。
“妹妹,你不是还病着,怎么起来了?”谢孟芝起身迎上前。
老实说,她也明白要穆雪霖下厨,实在太难为她,毕竟穆雪霖一看就是个娇滴滴的千金小姐,肯定连半点苦都没吃过。
不过她也不是趁机欺负穆雪霖,而是她早就想好,只要嫁入尉迟家,她便想遵循过去尉迟夫人所做的一切,亲手为尉迟淳打理三餐吃食。
她这样做,无非是希望穆雪霖能够知难而退,莫要再为了那一点虚荣心,一厢情愿想嫁进将军府。
她骨子里终究不是受封建思想长大的古人,她可无法忍受两女共事一夫这种事,对于穆雪霖这个情敌,她也只能说声抱歉。
就在谢孟芝寻思间,穆雪霖端着乌木托盘,上头摆着一碗雪耳紫米粥,巧笑倩兮的走进书房。
“多谢姊姊关心,妹妹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这几曰没能帮着姊姊一起分劳,内心实在过意不去,刚才特地在我院子里的小厨房,熬了这碗雪耳紫米粥,一来聊表歉疚,二来想让姊姊帮我尝一尝味道可好。”
见穆雪霖如此善解人意,又这么勤勉努力,谢孟芝忽然觉得有点内疚,只是当她接过那碗雪耳紫米粥时,望着那碗热气蒸腾的粥,她当场愣了一下。
“妹妹,这碗粥真的是你煮的?”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穆雪霖眼神古怪,却还是笑笑地点头。“是呀,有什么不对?”
“会不会是你弄错了?”
搞什么?谢孟芝该不会是怀疑她的手艺?思及此,穆雪霖心下发恼,脸色变得不大好看。“虽然我的厨艺远比不上姊姊,但这碗粥确确实实是我煮的。”
谢孟芝内心挣扎了下,可见她一脸愠怒,眼神充满了挑衅,她心中一叹。“妹妹误会了,这粥真的煮得极好,我想也该让将军尝尝妹妹的手艺。”
闻言,穆雪霖面色陡然生变。“不、不必了,我这点手艺还上不了台面,怎能让……”
“以后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客套。”
不给穆雪霖阻挠的机会,谢孟芝端着那碗粥来到了前院,正巧吏部尚书上门与尉迟淳参详起军营的事,两人正在偏厅吃茶聊着。
“吏部尚书曾权祥,见过绛雪公主与冰兰郡主。”
一见她俩进门,吏部尚书旋即起身行礼。
见状,穆雪霖脸色刷得更白,手中的绣帕已被捏得不成样。
“尚书大人无须多礼,请起。”谢孟芝勉为其难地笑了笑。
察觉到她神情有异,尉迟淳不禁敛起笑,瞥了穆雪霖一眼,才出声问:“你们急着见我,是为了什么事?”
谢孟芝将手中那碗紫米粥递上前。“将军,郡主特地为了我熬这碗紫米粥,我想郡主的手艺大有精进,也想让将军一起尝尝。”
就为了这种事?一旁的吏部尚书听得发懵。
唯独尉迟淳清楚她的性子,她不是不知轻重缓急的人,会为了这碗粥特地来见他,肯定有什么可议之处。
尉迟淳正欲伸手接过那碗粥,蓦地,一只纤手陡然探过来,想打翻那碗粥,可他身手敏捷,大掌一扣,便闪过了那只纤手。
旁边的吏部尚书看得又是一傻。
“郡主为什么想打翻那碗粥?”谢孟芝看着一只手僵在半空中的穆雪霖。
望着她沉定且充满质问的眼神,最后一丝血色从穆雪霖脸上抽去。
尉迟淳垂下眼,望着手里那碗紫米粥,杀气缓缓从眼底升起。“穆雪霖,你在这粥里下了毒!”
此话一出,穆雪霖颤了颤,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我、我没有,我只是放了一些中药一起下去熬煮……”
谢孟芝指着那碗紫米粥,道:“你在粥里放了川乌,川乌虽是中药一种,但是含有剧毒,这碗粥只要吃上一口,就足以送命。”
穆雪霖嘴唇发抖,瞪大了双眸。“你……你怎么懂这些?”
谢孟芝痛心地望着她。“我不是跟你说过,过去尉迟夫人就是因为曾有刺客,想在尉迟大人的膳食里下毒,尉迟夫人才会亲自操持将军府的三餐,而自从那件事之后,尉迟夫人也一直在钻研与膳食有关的毒物。”
经由尉迟夫人研究出来的毒物,她全详细写进了食谱,尤其是针对最容易混入膳食的中药类,考究得格外仔细,是以谢孟芝在钻研田氏食谱时,也一并将这些知识都学了起来。
“我不知道有这种事……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穆雪霖哭了起来。
“方才我问过你,这碗粥是不是你煮的,你都说是,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这根本是你设下的圈套,谢孟芝,你想害我!”说罢,穆雪霖狠狠推了谢孟芝一把。
她那毒辣的眼色与狠戾的神情,当下又让一旁成了见证者的吏部尚书傻住。
这、这哪里是宫中人人赞许的冰兰郡主,根本是个心如蛇蝎的狠毒女子!
尉迟淳将粥往地上一摔,即刻上前扶起被推倒在地的谢孟芝,他勃然大怒的低吼:“穆雪霖,我管你是什么郡主,你给我滚出将军府,我尉迟家永远不欢迎你这样的蛇蝎女!”
穆雪霖气得花容扭曲,干脆破罐子破摔,将近日的怨怒一口气全发出来。“尉迟淳,你为了这个贱人,根本不将我放在眼底,我才不希罕你这个破将军!”
“既然不希罕,还留在这儿做什么?你滚吧!”尉迟淳怒斥。
穆雪霖自认被羞辱,当下痛哭出声,看见吏部尚书目瞪口呆的望着她,她心下一惊,转身便往外跑,就怕自己的丑态会被流传出去。
谢孟芝内疚地说:“对不起,这事我本来应该自个儿了结的,可是她犯下将军府里的大忌,万一不了了之,我怕下回她会在你的膳食下药,哪怕可能性再低,我都不敢赌。”
尉迟淳曾经说过,他爹就是吃了被下毒的膳食,体内的毒一直未能完全根除,到最后毒发身亡,正值壮年便骤逝,她听了心中也好怕,如今尉迟淳贵为大将军,手中握有虎符,朝中也不乏眼红的人,若是他重蹈他爹的覆辙,她一定承受不了,因此她才会下定决心,哪怕日后进了门,她也不会松懈,凡是会进到他嘴里的吃食与茶汤,绝对只能经过她的双手。
若是穆雪霖用别的法子来整她,或是明摆着要下人来欺辱她,那她还不至于将事情闹大,可穆雪霖偏偏使上了这样卑劣的招数,犯了尉迟府的大忌,也触犯了她心中最大的恐惧。
闻言,尉迟淳脸色稍霁,紧搂着她安抚道:“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穆雪霖,事关生死,怎能让你自个儿了结。”
“这个冰兰郡主实在太不象话了,居然连这样的事都做得出来,太离谱了!”
见识到穆雪霖的毒辣模样,吏部尚书不禁也帮着打抱不平。
“曾大人,照你看来,我这个郡主是该不该娶?”尉迟淳自嘲地问道。
对此事早有听说的吏部尚书,摇了摇头,一脸同情的说:“将军请放心,这事的来龙去脉,我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若是圣上问起,我定会出面当证人。”
太可怕了,若是将军府出了这样毒蝎心肠的主母,天晓得他们大周国最骁勇善战的将军,哪一天会惨遭毒手。
不出两日,这件事就闹到了宣帝跟前。
据说还是穆雪霖恶人先告状,先向皇后娘娘哭诉,这段时日在将军府受尽了委屈,还被诬陷在膳食里下毒,将矛头全指向了谢孟芝。
皇后娘娘自然听信于她,当夜就向皇帝告了御状,不料,翌日一早,尉迟淳带着谢孟芝,以及吏部尚书这个证人一同进宫面圣,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详尽说出,更找来穆雪霖对质。
结果,穆雪霖的谎言当场被戳破,害得皇后也站不住脚,当下才明白自己一直被穆雪霖的伪装所蒙蔽。
皇后当场气得晕厥过去,宣帝大怒,亲口除去穆雪霖的郡主之位,并赏了她二十大板,从此不再提及赐婚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