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了兴味,渐忘烦心事,看了大约一刻钟,不便留恋此情此景,随手启动引擎,转动方向盘,准备倒车离去。车尾距女孩仅三公尺之距时,女孩不经意朝车头瞥望,他在镜中看见了她的容颜,几秒间辨认出了她——不就是那位把椅子当宝贝的女孩!
女孩取了条毛巾揩汗,手叉腰,仰头观看树梢垂累的绒球花串,忽然她踮起脚尖,伸展身躯,抬高下巴,欲一亲芳泽,嗅闻花蕊,但末端略高,无法如愿,她举臂攀枝,想扯近鼻端,枝条颇具韧性,又弹回原处。
他观看她做了几次徒劳无功的动作,噙起了笑。他顺从直觉做了个决定,将车暂停,跨下车,向她走过去,轻而易举越过她头顶,攀折一截花枝,递交给她。
她万分诧异,呆楞接过花枝,眨眨眼,良久才回神,冒出一句:“是你啊!”
“早安。”他笑。
她的两颊泛红原来是日晒和运动后的结果,运动后的她又更添元气了,周身辐射出热力,汗水濡湿了颈项和胸口,在晨晖下闪现光泽。
“早。原来那辆车是你的,你怎么来了?”她朝他身后张望,一脸紧张。
“你不也来了吗?”他有些意外,他以为她见到他会面露欣喜,经验使然,很少有异性见到他不喜出望外。
“可是,这里是私人土地,不是公园。”她指着出口处,“你没看到围栏和告示牌吗?”
“我没注意。”他回想一下,转弯入口处似乎有两扇锈蚀颓倾的铁栏,但未呈阻拦状态,所以他才能长驱直入。
“噢,那我们还是走吧,待会火土伯种完菜看到有外人在这里会不高兴的,而且你还乱摘花。”她口气有指责之意,一边将跳绳和水瓶塞进背包,准备离开。
“乱摘?”他啼笑皆非,“我是替你摘的啊。”
“多谢你的好意,我通常只闻不摘的。”她牵起脚踏车。“快走吧。”
“你指的外人是我?还是我们?”他很好奇她的举动,她刚才不也待得很愉快,完全没有偷偷摸摸到此一游的鬼祟啊。
“当然是你啊,”她得意地扬眉,“我和火土伯可是有交情的,我送了一张很棒的椅子给他,所以他不会赶我的。”
他忍俊不禁笑了,“你到处拿椅子做公关吗?”
她一听,脸腮泛红的部位漫延至耳根,“才不是,那时我刚开始学做椅子,假日偶而尔在市集摆摊,半天下来,火土伯是第一个愿意出价买的,一点都没还价喔。他说这椅子好,很耐看,应该也很耐操,不会像家具店的漂亮椅子中看不中用,为了报答他知遇之恩,我不收他钱,还帮他加了一片脚踏板,亲自送上门。他高兴极了,那时我从他家往下看,看到这片地,我说真是漂亮的地方,他说那就有空常来玩吧,他不对外开放的。问了才知道,几年前他并没有设障碍,就让当地人随意进出,欣赏湖景,本来相安无事,可是自从上头温泉区开发以后,游客多了,常有人不守规矩,破坏环境,他每隔几天就得从湖上捞起一大袋垃圾和吃撑了翻白肚的锦鲤,烦不胜烦。接着有一群大学生来露营时,很有创意地把他养的鸭子当场在湖边烧烤起来,吃得超开心,火土伯终於火大了,从此除了熟人,再也不开放了。”
他专心听完,问道:“火土伯住附近?”
“是啊,就在那几株油桐树后面,这里看不见的。”她指向那片如残雪点妆的制高点,“树后面有几块菜园,他每天种完菜就在附近巡逻,别以为他瞧不见这里,他骂起人来很厉害的。”
他点头表明知晓。“既然如此,那就走吧。”他看了看她,动念道:“还有荣幸喝杯你的咖啡吗?饭店早餐提供的咖啡实在不能比。”
这要求不困难,只是古怪,他们连朋友都称不上,而她也并非咖啡屋员工,她呆了一瞬,他已朝她伸出手,“我叫佟宽,来这里出差,住在景秀饭店。”
原来他不是观光客,她附和地伸手,与他轻轻一握,“我叫林咏南,住在镇上,这里不是什么大城,没什么公司行号,很少人是为工作来的。”
景秀饭店是五星级的温泉度假旅馆,是连锁旅馆之一,并非仅供短暂下榻的普通商务旅馆,位在景致最好的山凹里,距离山下车程起码需二十分钟。她不禁困惑,有谁差旅会住上交通不便又所费不赀的地方?
听出她的疑惑,他不讳言:“我住的饭店其实是我们公司旗下的物业,我负责定期视察业务,有任何问题再向总公司汇报,所以别人可以尽情放松住进饭店,我得小心翼翼,随时注意饭店每个营运环节是否有疏漏,心情完全不同。”
“啊,原来如此。”
自我介绍完毕,他定定看着她,等着她的答案,她立时尴尬起来,想一想道:“店里寄放的咖啡喝完了,如果你想喝,我家里还有,不嫌弃的话,顺便到我工作室参观吧。”
“那很好,我来这里一向直接上山,不曾好好逛过镇上,麻烦你了。”
她眯眼笑。他注意到一件事,这个女孩只要一笑,便是全心全意的笑,彻底绽露出一排皓齿,毫无保留,丰润的唇边有一道浅浅笑纹,说明了她爱笑的本质,加上两眉墨黑弯长,眉心洁净坦然,生活里似乎没什么事可供挂心。
他驾车跟随在她身后,配合她的脚踏车速,不疾不徐在省道上行驶,有时与她并行,瞥看她紧抿嘴,奋力疾踩单车踏板的模样,令人发噱。转了几个大弯后,她在一栋民宅前煞车,对他做个手势,“等我一下。”
她一溜烟钻进洞开的大门里,不见人影,附近静悄悄,看不出有何名堂。五分钟后,她出现了,搂抱着一大束盛开的向日葵,几乎遮住了她的小脸。她走到驾驶座车窗旁,将以麻绳缠缚的花束塞进他怀里。
“佟先生,送给你。”她笑嘻嘻道。“漂亮吧?”
“你特地买的?”他一愣,胸前的向日葵朵朵花瓣矗张,鲜黄饱满,绿茎挺拔,根本是割采不久的鲜花,而近看她眼神纯净,并无取悦之意。
“不是,我慷他人之慨。”她坦言,“这花是我朋友家种的,他家在附近有座小农场,以后有空可以去看看,花种得很不错喔。如果有机会的话,麻烦您推荐给饭店采购,四季都有鲜花供应喔,这是农场名片。”
他恍然大悟,原来是趁机替亲友推销。他并未有不舒服的感觉,向她颔首,“我试试看,但不保证。”
“谢谢你了。”她重新跨上单车,带领他进入镇上。
她所谓的工作室位在镇西一条四米静巷内,一栋旧式未经整建过的两层水泥楼房。她将单车推进小庭院,取出钥匙打开大门,大方请他入内参观。
首先是一座小巧客厅。他随意浏览一回便领悟出一个事实,除了窗帘、灯具、坐垫和抱枕,迎面所见的桌椅橱柜沙发书架花凳,全是出自她的手工木作,每一件在简洁设计中都画龙点睛地嵌上朴拙的陶砖或木雕花饰,或适度髹漆上色彩。整座客厅可说是她的私人展示场,风格独具。细看精巧度和工厂制品相较或有不足之处,但多了几许温暖厚实,以及感受得到的努力。
穿过厨房,工作室设在后院搭出的棚架内,中央放置了一张大型工作台,台面上下堆置了各式木材和线锯机,地板布满了细木屑,周遭则堆放了各式成品和半成品,料材和工具凌乱地置放墙角。他走过去,十分专注地审视那些未完成的木作,他想起她纤细的手臂,哪来的劲道完成原木裁切?
她拉拉他袖口,“别过去,小心碰到锯子,到客厅坐坐吧,咖啡马上来。”
他回到客厅,在沙发椅坐下。这屋子光线良好,触目所及赏心悦目,微风阵阵流动环绕,宁静怡人,只是宁静中为何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感觉?
是太安静了,静得不太寻常,这么一想,他看见了置物架最上方有两帧并排的相框,里面嵌着不同的照片,都是中年女士,穿着优雅古典的裙装,连摆姿都优雅。他趋近细瞧,一位笑容和蔼,一位拘谨严肃,两张照片被屋主珍爱地簇拥在几个小型盆花之间。
“那是我妈和我小姨。”她突然出现,嗓音活泼地介绍,一面递给他咖啡。
他笑着接过,立刻喝了一口,令人回味的咖啡香气瞬间溢满口颊,“她们在家吗?我这么冒昧拜访是不是会打扰她们?”
“不会的,她们都不在了。”她神色平常地说着。“就算她们在也会欢迎你。”
“不在了?”他想确知她的真正意思。
“嗯。”她点头,“一个三年前,一个一年前,她们都生了病,没有治好。”
“所以你一个人——”
“是,我一个人,这房子是很多年前小姨租来的,她没有结婚,现在是我在承租。”她简短说明,笑容依旧,没有被冒犯的表情,显然已接纳既成的事实。
那么其他的亲人呢?即使有诸般疑问,他不再交浅言深过问,转移话题道:“你的这些成品平常都在哪里展示?怎么交易。”
“网购啊,晓庄有个购物网啊,卖些她老公设计的皮雕饰品,我搭便车寄卖,展示一些作品,订单来了,我就做,不过我通常只接小型木作,大的太花时间,一个人做不来。”她歪着头打趣道:“所以我不会麻烦您替我介绍生意的,我胃口太小了,吃不下。”
他相信她说的不是客套话。她坐在一张高脚椅上,和他说话的同时,两脚前后摆晃着,有点百无聊赖的惬意,没有一丝急躁。他阅人无数,大致上能看出人的一些本性,她连成立自己的销售网站都不积极,能做出那些木作品百分之八十出於狂热,一旦基於谋生,日夜赶工,滋味变了,很难再本着初心投入,限时限量是维持长期兴趣的要诀。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她或许是个幸运儿,没有迫切的经济压力,也或许,她对生活要求不多,这里是个靠山小镇,生活步调缓慢,据悉不少镇民甚至拥有菜园、果园,自给自足。
“这么说,我就更应该付你咖啡钱了,占了你不少时间。”
“我又不是律师,时间挺多的,不必收钱。”她溜转圆黑的眼珠,做个顽皮表情。“我只是喜欢偷懒,工作量刚刚好就好,太忙了我头就晕。”
他莞尔道:“听了很值得羡慕,许多人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没什么好羡慕的,不过是一种选择,选择了就承担,承担得起就过下去,能过下去就……”或许感觉到说下去不太妥当,声音渐渐低微,笑容转为若有所思。
“就如何?”
“就——”她呆视地板片刻,冷不防抬起头道:“平安就好!对了,等我一下。”她跳下椅子,溜进厨房。
他失神一会,听到隔墙翻箱倒柜的声音,发现她行动力过人,剑及履及。
他往置物架下一层观看,架上放了几本国内外设计杂志,用书挡固定住。书挡染成草绿色,切割呈叶片形,挡身仔细刻划出叶脉,上面栖息了一只闭眼蜻蜓。他伸手触摸粗凹有力的线条,直到她现身,对她道:“这对书挡卖给我吧,我想放在办公室。”
“唔……”她噘起嘴,有些为难,“可是这用了一阵子了——”
“我不介意,木头这东西越久越有意思。”
考量了几秒,她二话不说,动手把杂志抽出,放置一旁,直接拿起那对书挡兜拢在他胸前,“如果你真喜欢,就送你吧。”
他掩不住诧异,她还真是大方,没有一点计较,“这样不好,花了心血做的——”
“可是我做它们的时候就没想要卖嘛,而且我招待你又不是为了卖东西。”她理直气壮地耸肩,又从身后拿出一个瓶罐,“我找到了一瓶还没开封的咖啡,你拿回去吧,随时想喝就有了。”
他又是一愣,腾出手审视罐身。咖啡是巴西原装的,品牌在市场上并不普遍,想来也不是唾手可得,他没多考虑便交还她:“给了我你不就没了?”
“不用担心,隔段时间就有朋友会寄一些过来。”
他摇头:“咖啡好喝,不只是咖啡本身,调煮咖啡的人也大有关系。我不是煮咖啡好手,平时工作忙也没什么时间,不想因为匆促破坏了它的原味,就放在这里吧,将来我想喝的时候,再过来一趟麻烦你,希望你不会介意。”
“佟先生真讲究。”她猜他为人谦和,不愿占人好处,听了也不坚持,见他喝完了咖啡,试探性问:“唔——还吃得下东西吗?”
“你不会想告诉我你也有好厨艺吧?”
“很遗憾,我做吃的不太行,”她微现赧意,“我只是突然肚子饿了,想吃粄条,隔壁巷口有家面店,好吃得不得了,是很特别的客家风味喔。有兴趣嚐一嚐吗?我可以叫阿婆多舀给你肉燥,不会后悔的。”
他暗讶她一大早就能吃上油腻的食物,身形却还保持着瘦削紧实。他对传统米食没什么偏好,但见她描述时两眸晶亮,不胜向往,颇具说服力,他点了点头。
她转身率先而行,甩晃的马尾扫过他的下巴,一阵轻痒,他反射性一抓,那束丰厚黑亮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背。她不知情地回过头,眉眼弯弯,露出全心全意的笑,“佟先生喜欢唱歌么?”
“我不唱歌的。”他有些错愕。
“真可惜,有人对你说过你有一副好嗓子吗?”
他摇摇头,对她的发现感到新奇,很少有人对他的投注是超越视觉之外的,但那一回眸,让他看见了睽违多年的纯净初衷,一种只想传递快乐给对方的初衷,流露在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里。
门一开,阳光变得更强烈了,风不知从何处传送来含笑花香,若有似无袭面,那近似清淡果香的气味从此与她的身影相连结。
他静静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