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元三十五年,入春。
京都过了个热闹年,元宵后,喜庆气氛转眼消散。
天子脚下的京都,最是知晓宫里动静,当王公贵人们一拨一拨频繁出入皇城,京都城内便有耳语流传,当今圣上烈成帝怕是不好了。
依辕朝开国祖制,帝王在诸位皇子满十岁后,得视皇子表现,择一为太子待继大位。然而现下太子之位仍虚悬,烈成帝有七位皇子,个个出类拔萃,均为人中之龙,在武功、文治上皆有作为。
传言,烈成帝属意三皇子,奈何三皇子之母仅为州牧之女,在朝堂上势单力薄,朝臣始终反对立三皇子为太子。
当今国母为右权相嫡女,右权相门生满天下,拥有朝堂大半势力,皇后所生的五皇子,获得多数朝臣支持,近两年,烈成帝龙体不安,朝臣们谏疏不断,力谏皇上立五皇子为太子。
烈成帝却无意听凭朝臣意见,五皇子若继大位,徐家天下早晚将成外戚天下。
可反对三皇子之声又时时可闻,阻力亦大,他便盼三皇子多所历练表现后,能裸取人望,顺利登上太子位。
无奈朝堂政争越演越烈,争权手段尽出,皇子们如何建功,已无法裸得朝臣支持,世家大族可分得多少权位,才是朝臣们在意的。
事实上,两年前烈成帝便已是病入膏肓,沉重朝政对他来说,早已是不堪负荷。
一年前,皇上为了三皇子,下了着险棋,因为他明白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可等了,这事儿仅有当事人知晓。
一年过去,朝堂重臣们都以为皇上已是死了将大位传给三皇子的心,五皇子得宠许多,皇上总在朝堂上拿重要国事询问五皇子意思,往往五皇子拿了主意,皇上便让人照办。
如今烈成帝身子看似一天坏过一天,宫里早传言五皇子将继承大位。
宫里的大事,对宫外寻常百姓而言,仍是遥远了些,虽说皇上兴许熬不过今夏的流言让京都氛围低迷,但日子终得过下去,哪怕朝堂之争已是越演越烈,必须努力营生的百姓,并不那样在意。
政争对寻常百姓来说,最多不过是闲暇时的谈资,无论多么鲜血淋漓的政争,最终仅仅是茶楼里说书的精彩段子罢了。
旁的不说,今春京都各大茶楼里,最好的说书段子主角,便是那位深受政争之苦,一夕从王公贵胄成了一介奴仆的镇国亲王世子。
京都里与王公贵人们时有往来的人多半都知道,镇国亲王之所以获罪是亲王世子同三皇子走得太近,才招来朝臣陷害。
不过谁都没想到,明明是只剩半口气的罪臣之子,让京都第一大周氏质库的当家,周大朝奉给买了去,非但人活了过来,还被好生供养着,吃好穿好的。
一个被抄家、半死不活的罪臣之子,如今活得顺风顺水,虽说成了奴才,至少也算攀上高枝,如今走在街头,谁不看着周大朝奉的面,喊他一声“安澜爷”。
这能被喊成爷的奴才,整座京都可找不出几个!
而这精彩段子两位主角,此刻正坐在京都最火红的说书先生驻店茶楼,笑得春风拂面,安然自在品着一壶上好白毫乌龙。
说书先生口沫横飞,说到精彩处,刷开扇子,道:“一日,咱周大掌柜分外轻佻,扬指抬了落难公子下颔,轻薄道:“你从了我如何?大掌柜绝不苦了你,吃香喝辣一样不少你。”落难公子敛睫垂首,尽管心中多有挣扎,然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不过是要成为恩人的面首,咬着牙便能忍过去。于是鼓足勇气对周大掌柜道:“大掌柜让奴才往东,奴才便不朝西望去,一切但凭大掌柜吩咐……””
周念梓一双不大的丹凤眼眯起,斜望一旁正经端坐,贼笑得如狐狸的落难世子,她俯过身,附在他耳边低问。
“你这说书话本,卖了多少钱?”
徐安澜目光清澈透亮,笑意满溢,转头也附在她耳边道:“不多,仅仅五十文钱。”
“五十文钱?”周念梓低呼,睁大了眼,这样低俗又煽情的说书话本,可卖五十文钱?都快抵上寻常跑堂伙计两个月的月钱了。
“是的,公子。不多不少是五十文钱。”
“记得分我一半,好歹也有我的话在里头,虽被你改得不三不四。”周念梓颇为不满赶忙又道了句,“不成,你该分我三十文钱,因你污我名声,得多付我五文钱。”
徐安澜闷闷的笑着,这女人真是不同于一般人,被污了名节,却只忙着计较五文钱。
“安澜愿将五十文钱全数交予公子,安澜连命都是公子的了,哪里在意这区区五十文钱。”他面色诚恳的道。
“你……”周念梓本想骂他狡诈又矫情,演得真心实意想给谁看,转念一想,又何必呢?与他计较的每一回合,哪回不是大败。
她终究脸皮厚不过这表面如羔羊温顺,骨子里却狡猾如黄鼠狼的世子爷!
“我回去了,你继续喝茶。”周念梓招来小二,付过茶资,也打赏了说书先生后,又对安澜道:“喝完茶,你要回去或上街转转,由你了。”
“谢谢公子。”安澜笑道,并不起身相送,比周念梓更像个主子。
周念梓摇摇头,也不说什么,报恩呐报恩呐,咬牙忍忍就过了吧。第无数次,她如此自我安慰。
若换成了梅儿或兰儿,她有的是办法整治,但徐安澜毕竟是徐安澜,曾是堂堂亲王世子爷!嚣张惯了,也是自然。
徐安澜倚着二楼木栏,见步出茶楼的周念梓拐进东二街,他才不疾不徐走出茶楼,往西街打油胡同走,一路上,他嘴角微扬,始终未变。
他确定小胡同里没其它人,推开某院落角门。关紧了门,门里的人立即恭谨做揖。
“主子。”
“进屋里说。”他收起了笑,脸色严肃。
不一会儿,一青衣、一白衣两名书生打扮的年轻男子,推开同一处角门,步入院落,直接走入厅内,徐安澜已在座上,小厮恭谨送上热茶。
两名男子对座上的徐安澜恭敬行礼,道了声,“主子。”
“坐下说话。”徐安澜拿起热茶,啜了门。
“是。”
“宗辌,何靖将军那边可有消息?”徐安澜望着青衣男子。
“去年西夷蝗灾,冬天又连连大雪,今春雪融大水,一统两年的西夷,如今内乱难止,何靖将军欲趁西夷大水,一举打过西扬河,逼降西夷。”宗辌回道。
“需要多久时间?”徐安澜问,他想,圣上已挨不过夏初。
“以西夷眼下情况,将军有七成把握在半月之内打过西扬河。”
徐安澜盘算着,过西扬河后,何靖必要回京封赏,至多可带三千轻骑返京,快马加鞭十日便可抵京。
“就半个月,但不只要过西扬河,还必须打入扬城,逼西夷王写正式降书,别给西夷王派使求降的机会,否则一来一往时间费去太多。我在封安关的五千精卫,全拨予何靖,必定要在半月内成事,老板能等的时间不多。”徐安澜道。
“是。”宗辌应答。
“宗駩,宫里可有消息?”徐安澜这回问了白衣公子。
“请主子今日二更至藏经阁,禅书十经架旁静候。”宗駩起身答话。
“知道了。”
“主子,老板交代宗駩回禀一事。”老板这新词是主子说的,用来尊称他们效力的正主儿,世子爷自小聪慧,老有些旁人想不到的新奇主意、古怪词汇,他们打小在世子爷身旁服侍,早已习惯。
“说吧。”徐安澜再品一口茶。
“老爷、老夫人,往日服侍爷的两位姨娘以及三个通房丫头,加上老管家和服侍老爷、老夫人的六个贴身奴才,两个月前,陆续让周大小姐买去了。”
“喔?”徐安澜扬眉,沉吟了半晌。
“老板确认过,周大小姐将所有人安置在东郊!处大宅子,另外还寻了六名老实奴才打理宅院,宅子是周大小姐购置的,奴才们的月钱,也出自周大小姐。”
“是吗?”徐安澜低声自问,神色淡然,旁人猜测不出他的心思。“怎现在才说?”
“老板原对周大小姐有所疑虑,想暗中察看她有无不安分,因而迟迟未让主子知晓。”
“嗯。”徐安澜点了点头。
周念梓呀,确实真有点本事,能摸清他镇国亲王府的概况,哪些人服侍父王、母妃,甚至连他身旁有哪些伺候的人,她都一清二楚,帮忙买下安置了……
其实镇国亲王府的人,全是特意安排让不同的人家买去,周念梓能一个一个买回来,可见是下足功夫,更可怕的地方是,这阵子他几乎日夜跟在她身边,她何时找人买回亲王府的人,且丝毫不让他察觉?
周念梓心里究竟拨着哪一把算盘?是盼望他真有昭雪平冤的一天,赏她荣华富贵吗?
她可晓得那些侍妾通房,各个被转卖后,凭着几分姿色,用尽手段想上新主的床吗?
周念梓图什么?究竟图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