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尉武如严老爹所言,过午便来了周氏质库,那时周念梓在鉴物小间里,正忙着整理东西,因为龙公子差人送信儿说傍晚过来提前赎当,点数打理好十样贵重器物后,才走出鉴物小间。
严尉武正坐着喝茶,见周念梓从鉴物小间出来,立刻起了身。
“周大朝奉,严大人来有一会儿。”王掌柜说道。
“严大人,我刚忙着,招呼晚了,请见谅。”周念梓望着严尉武,他身量高大,皮肤黝黑,脸上线条刚硬,气质沉稳里透着煞气,瞧着有几分威严。
那张严肃刚硬的脸,这会儿浮上几分红,竟柔和起来,唇角扬起很淡的笑,双手抱拳,非常慎重的,朝她行了一个大礼。
“周大朝奉,请受严尉武一礼,大朝奉对严家的恩德,尉武铭感五内,今生不忘。”
“严大人,您言重了,念梓没做什么。”
“周大朝奉,尉武听家父、家慈说了,谷大夫那边也问过,尉武原是打算一早随家父过来,但有公务在身,才迟至此时,还望周大朝奉不怪。桌上这份薄礼,是尉武一点心意,盼大朝奉笑纳。往后若有尉武能为大朝奉尽力之处,尉武定尽心竭力。”
“严大人,您这样真是见外了。这礼念梓收下,就当念梓与严大人交个朋友,我们之间也别再提恩德什么的,朋友往来,互相照应本是应当,严大人以为如何?”
严尉武这会儿反倒认真打量起周念梓了,他十五岁离京从戎,十年来京都变了许多,原先的周氏质库从东市一条胡同里的小押当行成了京都第一大质库,在东市最热闹的大街上占了三个铺面,原来当家的周大掌柜去了,如今当家的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
这十年里,他只给家里捎过十几封信、寄了饷银,他家阿爹、阿娘不识几个大字,他没让他们劳烦旁人写家信,哪知老人家病了,居然也没捎个信给他,这两年边关战事频繁,他忙着,回京前这大半年,连家信都忙到没时间送。
大半月前,主上亲信交代,追击西夷王,务必让大军得胜,使轻骑能先行回京护卫。
他追击西夷王过河,左肩负了箭伤,拚着一死,在过河十里处,奋力斩杀了西夷王。
西夷王死的消息,何将军没让人先传回京,只带回大军得胜的消息,他因斩杀西夷王,立了头甲军功,将军让他回京养伤,并将密信呈给主上。
回京短短时日,他便听了多少关于周氏质库的事儿,他阿爹、阿娘受周大朝奉帮忙了不少,就连他的主子,都让周大朝奉给救了回来……
他在来之前以为她是寻常姑娘扭捏的扮成了假公子,多半也娘声娘气的。
但好歹是他阿爹、阿娘的救命恩人,更是他主子如今明面上的主人,他抱着三分好奇、三分不以为然、四分还情的意思,带上礼物来了趟周氏质库。
可当他见了真正的周大朝奉,他不禁要质疑起她真是个姑娘家吗?这哪里是他严尉武想象的十八岁大姑娘呢!
没错,任谁瞧见周大朝奉,都能瞧出她是女儿身,但她举手投足,有十成十的书卷气,说起话来爽利果断,竟似翩翩佳公子。
明明是个姑娘,却不似个姑娘,行为举措就像个真公子。
严尉武又听得她短短几句话,也不小家子气的推托,大方收下礼物,顺口道他们成了朋友,礼尚往来,没谁欠谁恩情……
这世道,有几个人是真正施恩不望报的?严尉武真心有些折服了。
他在沙场惯于和不拘小节的汉子相处,回京后真有些不适应敏感纤细的姑娘家,他阿爹提婚事时,他是想都不想的,光想到哄着娇滴滴、好似一碰就碎的女子,他便有浑身发毛的感觉,更别说真娶个媳妇回了。
然而来之前,他阿爹还说若不是怕高攀了人家,巴望他能求娶周念梓。
他原是真没有那打算的,可如今……
面对念梓,他不禁想,若是有这样的媳妇,似乎是件颇好的事儿。
严尉武心中正计量着,铺子又走入一人,他回身看去,见是一早就碰过面的主子,态度立刻端正恭谨了,招呼道:“安澜爷。”
周念梓瞧了瞧严尉武与徐安澜,脑子转过几转,猜他们是熟识的,甚至有点主仆的感觉,便试探的问:“看来严大人与安澜爷彼此熟稔……”
徐安澜脸色不是太好。方才进质库,他瞧见严尉武神色十分可疑,不禁想着,是该好好打赏梅儿,那丫头够机灵。
今日他正忙着古物坊的事,却收到梅儿通风报信,跑来周氏质库赶人两回,徐安澜纠结着,这一日两回赶苍蝇的戏码,该不会成了往后日子的常规吧?他是不是该想想法子,索性就将周念梓真正养在深闺,不再让她出来抛头露面、用无辜模样勾得男人心痒,死也不怕的朝她这儿扑?
他一如今早,端出爷的架势,安坐下来,睇了眼周念梓。
那目光周念梓一接便明白,意态自然从容,轻道一句,“爷稍候,念梓这就帮爷泡杯好茶。”
徐安澜刚才微微纠结的心,这会儿完全放松,一点儿也不纠结。瞧瞧,有个聪明的妻子多好,一个眼神就懂配合……
状况外的严尉武,这下子立刻状况内了……原来他的主子跟周大朝奉,是这等关系?!
周念梓转入后堂后,严尉武旋即弯身抱拳,开了口,“主子——”
“尉武回京不久,尚不明白京都状况,无妨。往后周大朝奉就是我的妻,尉武务必留心照看。”
他的妻……严尉武难掩惊讶,皇亲贵胄迎娶平民为妻,按辕朝祖制得先获圣旨恩赐……世子爷真是那个意思吗?他原以为世子爷往后顶多将周念梓安置府内,了不起是个得宠的姨娘罢了。
比起世子爷的后院美人,周念梓在姿色上毫无胜算,能不能得个偏宠,他都有些怀疑,如今……世子爷竟说周念梓是他的妻?
世子爷确实是那个意思吗?
严尉武的迟疑、惊讶全写上脸,徐安澜笑了笑,听见周念梓往前堂走来的脚步声,特意提高了几分声量,“尉武没听错,我将大朝奉视为发妻,往后不论日子如何,或富贵或贫贱,我的心意不改一分。”
周念梓闻言步伐停顿好半晌,端着热茶的手,轻微的发颤……
徐安澜失心疯了吧?!他真以为他不会再得回亲王爵位吗?
周念梓震惊着,此时又一干人,鱼贯走入质库,外头王掌柜热络招呼。
“龙公子,您来了!咱们大朝奉一早就将器物整理妥当,等着您了。”
周念梓调整心绪,低声唤来春发,将手里的瓷杯递给他,“你给安澜爷送去,再回来送三杯热茶,记得,要送上等齐岩红。”
“是。”
春发端着茶出去,一会儿又转回厨房,周念梓听外头很安静,便出去。
“龙公子,您来了。”她端着笑。
“这里是当票、利钱,大朝奉看看,若无误,赶紧把事情结了。”龙公子语气有丝隐约不明的着急。
周念梓从容的走了过去,看银票,比一月利钱多上许多,这质期还不满一月呢。
“我让掌柜将票银找开来。”
“无须麻烦,多的钱就算打赏了,东西没有一丝损伤吧?”龙公子问道。
“龙公子质当的器物,如何来便如何回公子手里,丝毫未损。”
“嗯。”龙公子淡应一声,全然无视另外两个人。
这回跟他来周氏质库的,依旧是上回两位贵公子,但其中一位瞧着,脸上掩不住慌张。
周念梓淡扫了一眼,若无其事的对龙公子道:“龙公子请稍候。”
她朝王掌柜望一眼,两人前后入了鉴物小间,小心捧出十项器物,一搁上桌,面色微显慌张的贵公子立刻趋前,想拿其中一样,龙公子却微咳两声,略显多余的道:“你查看一下,这些东西是否安妥?”
趋前来的贵公子装模做样的一样样拿入手里,看似仔细的检查,周念梓继续像个没事人站在桌旁,当作不知龙公子的视线正在她身上,彷佛恨不能透视她一般,她笑得淡然,一派自在。
“……没损伤,都好着。”
三位贵公子急如星火的来,不消一刻,捧了贵器又似风似火赶忙走人。
这会儿,前堂剩下原来几人了。
周念梓拿了银票,笑得像朵花,“这笔买卖,真赚了个饱,就是可惜了三杯上等齐岩红。”
徐安澜心头微震……周念梓确实不简单!上等齐岩红是东南方齐岩的一种红茶,一年一收,产量甚少,茶味浓郁微带清甜,是每年必呈入京都的贡茶,更是辕朝二皇子、五皇子、六皇子皆爱的好茶。
若没些特别关系,齐岩红是有银两也买不着的上等茶。
他看她唇角漾着笑花,将银票递给王掌柜,并特意交代,“这当票得收妥当,过几日用得上。”
王掌柜虽有不解,却没多问,徐安澜则蹙了蹙眉。
“二位爷,念梓有要事在身,无法招呼二位,请见谅。严兄回京都时日不长,肯定不知京都这些年变动如何,悦客茶楼说书先生一等、菜色一等、茶酒亦是上佳,过几日若念梓能抽开身,定为严兄在悦客茶楼设宴,届时还望严兄赏脸,念梓先告辞。”
周念梓招来梅儿,回头又吩咐王掌柜,“王掌柜,明后两日我歇息,有事您照看着。”
“是。”王掌柜在里头应了声。
她不多耽搁,似是真有要事,拉着梅儿疾步离开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