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就收到纳兰清音给的消息,斐思年一身的官袍都还未换下,回了皇爷府后便直接往书房的方向走。
就在来到书房前的院子里时,某个看上去很眼熟也很碍路的物体,就这么横躺在路中间。斐思年停下了脚步,仔细观察自家被揍得连他都快认不出来的二弟,再三确定还有口气后,他便无情无义地举脚跨过路障,推开书房的门扇,去找那名又将斐枭给揍成这副死德行的凶手。
“神教?”大致看完找他来这的主因后,斐思年放下手中的密摺。
纳兰清音用纱布包着一块自地窖中取出来的小冰块,正敷着因揍人过度而有些红肿的右手。
“嗯,就云取宫那些人。”打从前阵子被黄金门给闹了一场后,云取宫那些地位崇高的祭司看似消停了点,可实际上却不然。
“他们又想做什么?”不是听说神教内的神官一派与祭司一派正内斗得好不愉快吗?
纳兰清音再将桌上的另一封密摺推给他,“看来,云取宫的少宫主,很有雄心壮志啊。”
一目十行地看完最新打听到的消息后,斐思年不以为然地将密摺扔至一旁。
“那又怎么样?反正任他再怎么上窜下跳,说到底他也只是前任宫主的儿子而已,日后云取宫也不会是他的。”
“这可难说。”纳兰清音倒是没有小瞧这位心怀大志的少宫主,“毕竟,新一任的宫主,到现在都还不知人在哪儿呢。”
世人眼中一贯神秘不凡的神教,其实指的就是在神道之下,信奉药神的道众所创建的云取宫。
而云取宫的最高地位者,即是传承了药神法典的宫主,次为神官,再次者为祭司。因云取宫的宫主,向来采取转世制,故每当宫主身故,神官们就得出发去寻找上上一任宫主的转世继承人,只是上一任的宫主,十五年前因某种缘故自尽谢罪,神官们至今都还未能找着云取宫的下一任继承者。
斐思年可不像他那般忧心,“就算云取宫现下宫中无主,还有那位少宫主再如何势大想夺权,别忘了,神官可从不承认什么宫主之子,神官只认可转世的新宫主而已。”
“你以为这位少宫主,会让那些神官找到下一任新宫主?”换作是他的话,他定会赶在神官们找到人之前就先下手为强。
“若是没有神官的承认,那位少宫主就算能一手遮天,也依旧名不正言不顺,更不会被认可是传承千年的神宫正统。”斐思年边说边摸向空空如也的肚子,“还有,这事到底与咱们有什么关联?”下朝回来他都还没用早饭呢,他可不想饿着肚子继续听别人家的家务事。
纳兰清音也不拐着弯了,“我收到消息,道家那边,他们已有了下一任继承人。”
这一点倒是出乎斐思年所料,“不是听说他们……一直都找不到人选,道家的道统眼看就要断在清罡真人这一代了吗?”他们终于逮到好苗子了?
“这可得多亏了你的好弟弟。”
“斐然?”除了整天只会追查仇家的下落和做生意之外,那小子还能干什么正事?
纳兰清音愈想心情就愈愉快,“可不是?”
“我都好阵子没那臭小子的消息了,纳兰先生,您知道他在哪?”那小子每每搞失踪之前也都不提前通知一下的,这回不知他又追人追上哪儿去了。
“跟他的魂役在一块儿。”
轰隆隆的雷音自斐思年的顶上传来,当下被响雷劈个正着的斐思年,头昏眼花地将这吓死人不偿命的消息反刍了好一会儿,这才有办法把话挤出唇缝。
“魂……役?”他没听错?他家最顽固最恨魂役这东西的小弟,居然会破天荒的拉下脸去找那名被他许出来又刻意遗忘的魂役,还……跟魂役处在一块儿?
这怎么可能?
“咱们三爷的那位魂役,还正巧就是道家的下一任掌门人。”也不知那个清罡真人是怎么想的,魂役的寿数普遍不长,怎么就独独挑上了那个魂役当弟子?
“……”臭小子他也太会许愿了吧?别人是想许都许不出个什么好东西来,而他那个不想许愿的,怎偏偏就许出了个身分来历都这么大的麻烦?
“咳。”纳兰清音敛去了眼底看好戏的神态,端肃好神态又继续谈起正事,“如今,既然道家都有了继承人,那么身为神道代表者的神宫,恐怕也将不会宁静了。”
“为何?”
“数百年前,神道、武道与道家,分别为这世上三大势力。但如今,各国百姓皆习武道,武道已成了世上最大的势力,偏偏武道却没有什么继承人的说法,也从没有过一个正主。”
斐思年杵着眉心说出每一位武者的常识,“不是听说哪个武者能修炼至将级,就是天下武道之主吗?”
纳兰清音嗤声笑道:“这世上哪来的将级武者?至今为止,你可曾听过或见过?”
“不曾。”斐思年毫不犹豫地摇首。
每个投身武道的武者心中都有一个梦,晋阶并获得无上的武力,而传说中武者的至高点,便是将级武者。
只是,别说武道这一途漫长又艰辛,天资、体魄与悟性更是一道道苛刻的关卡,这世上能够入道的武者,以军级居多,其次是上一层的士级,可就算那些武者能够幸运迈入相级初阶,要再往上却是难如登天。如今能够闯过相级高阶生死关的武者,摊开五根手指就能数完,更遑论是前所未闻的将级?
真要有这等强者,那也能算得上是人间半神了。
“我之所以会关心那位云取宫的少宫主,是因我听说他有意让神宫复起,让神宫重回世人的眼中,并在日后取代武道的地位。”纳兰清音漾出勾人心魄的浅笑,“我在猜,这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少宫主,他若是想要下手夺得云取宫,他就势必得先借势。”
“借谁的势?”谁会去帮他的家务事?
“道家。”岂料纳兰清音却给了他一个意外的答案。
才思敏捷的斐思年很快就嗅到其中的阴谋味,但他还是有所怀疑。
“可道家的道士们不是素来不问世事,一心只管修道而已,他们会蹚这个浑水?”就算那位少宫主想拉拢道家,在日后联合两道共同对抗武者已遍布大陆的武道,可他怎么就能确定道家会搭理他?
纳兰清音徐徐以指轻点着桌案,“清罡真人或许是不会,但,他那涉世未深的小徒弟呢?”
听完他的话,斐思年只差没将两眉紧连成了一线,他思索了半晌,很快就做出决定。
“我这就派人去叫斐然回府。”
未至深秋,位处在高山上的极山道观,已被早落的初雪给换上了银色素裳,向来分散居住在各山头宫殿中的历代祖师爷们,早在落雪的头一日,就已打包好行李搬进主殿的各个院落里,不但让总是冷冷清清、没有人味的主殿多了点人气,也让主殿枯燥的生活变得热闹滚滚。
手上提着两只大茶壶的斐然,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难得一见的景象。
九十八位从头白到脚,清一色身穿着白色道服的老爷爷,外加一个气质高贵、外貌冷艳的极山道观现任掌门清罡真人,此时此刻,全都齐聚在大殿上,大开二十几桌的赌桌集体打麻将。
而尚善就像只忙碌的小蜜蜂,沦为茶水小僮的她,一下子这几桌茶水伺候,一下子那边的花生米又不够了……打从那票老人家开始聚赌起,身为年纪最小的弟子,她就一刻也不得闲地服侍着大爷般的他们,从早上到现在都快晌午了,她连一口饭也没进过。
斐然面无表情地放下刚自厨房取来的茶水,带着隐隐的怒意,他首先看向他右手边的五六张牌桌,桌上那些暴露出本性的老道士,正你一句我一句地粗话漫天横飞;而在他的左手边,好几桌的老道士则边打牌边不忘撩起衣袖,你给我一拐子,我赏你两脚;正前方这十来桌的就更夸张了,黄符与刀枪棍棒齐上,啊,最后面那几桌没牌品的老人家,刚刚又把牌桌给掀了……
再也无法忍受的斐然,一手拉过惨白着脸路过他身旁的尚善,将累到眼睛都快张不开的她护在怀中,痛心疾首地对那些不肖长辈大吼。
“统统都给我住口也住手!”
在场的老道士们,无论是张牙舞爪干架的,还是揪着别人胡子谩骂的,或者是两手置在桌下又想把牌桌掀了的……统统都在他的怒吼声中停顿了下来。
斐然先是将尚善扶到一边去歇上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再战这群为老不尊的长辈。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好好一个闺女儿,你们怎能让她在这等环境下长大?言教与身教乃教化之本,瞧瞧你们那是什么德行?万一她在日后有样学样,或是误入了歧途该怎么办?”枉他以往还那么尊敬那些老人家,原来他从头到尾就错了,尚善今日之所以会成为一只言行粗暴的小母老虎,问题的本源,根本就出在他们的身上!
清罡淡淡瞥他一眼,抬手扔出张牌后,非但没半分愧疚,还不疾不徐地给他来了一句。
“长大?已经长得很大了。”虽然外在偶尔是很骗人的七岁娃娃,但内蕊里,都已十九了不是?
“就是说嘛……”一堆深有同感的老道士,纷纷赏他一记“你的担心是多余的”白眼。
“我不管,总之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们必须对她负起责任来。”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完全就是极山道观上上下下的最佳写照。
“负责?”清罡在又胡了一把牌后,语带讽刺地看着斐然,“说起负责这回事,要负责也是该由你这个魂主先来负责,本道这个师尊,论理,可还得排在你后头。”
“我负就我负!”为了他们毫不在乎的态度,斐然怒气冲天地撂下话,走至一旁打横抱起早就累到睡着的尚善,下定决心要把她粗鲁的言行举止统统都给掰正过来。
于是,在昏天暗地的睡过一觉后,尚善张眼醒来时,所见着的就是某个被孟母上身,急吼吼要带着她搬家去的魂主。
“你说啥?”他又去得罪她家心眼特小的师父大人了?他就算是想找死也别拖着她下水呀。
“总之我要带你回原国。”斐然边说边用热布巾帮她擦脸,再拆掉她睡乱的包子头,“你师父他们早就答应让我带你去补魂魄了,趁着山上雪势还不大,咱们尽早下山。”
尚善犹豫地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选择对他摇头。
“不去。”就算是他良心发现,想要弥补她好了,可抽掉一魂一魄会带来什么后果他有没有想过?要是他因此发生了什么事,那岂不是换成她内疚一辈子?
斐然三两下就把她的长发重新梳成发髻,“小姑奶奶,不同我去补魂魄,你打算时不时就让魂印跑出来吗?老道士他们也说了,这样会伤神伤寿,你可能活不到我这个魂主驾鹤就先我一步去了。”
“我不想那么麻烦……”她推推拖拖地说着不像理由的理由。
“再麻烦也得去,别忘了,你身为下一位掌教,日后你有责任收徒继承道家,你总要活到把道家大业给传承下去是不?”
她好不苦恼地皱着眉,“都说过我根本就不想继承了……”
眼看她还是举棋不定,斐然压低了音量在她耳边道。
“难道,你就不想下山吃肉?”哪怕此举会得罪那票吃素的老道士,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尚善果然两眼一亮,“我这就打包行李!”
拐着无肉不欢的尚善,在他俩下山的路程上,斐然怕她会临时改变主意原路折回去,于是他每日都在她的耳边念叨着各式荤菜菜名,将尚善哄得晕陶陶又飘飘欲仙的,如他所愿地顺利带她离开了清罡真人的地盘。
来到了熟悉的城镇外头,斐然首先就去了皇爷府旗下的商号,报完平安也拿走了足够的银票后,就准备进城等着被他给扔在南济城的知书与达礼过来接他,可就在这当头,尚善却不肯合作了。
深怕又得去行善助人的尚善,一进了城里就像只胆小的老鼠,躲躲藏藏地避在斐然的身后,拖拖拉拉地说什么都不肯跟他走了,斐然见此也不多说什么,直接扔过去一只烧鸭给她,马上就将近来馋肉馋得口水直流的她摆平得很彻底。
“三爷,这是给您的……”在斐然拎着吃得小肚子都圆了一圈的尚善要上马车时,商号的管事气喘吁吁地拿着一张刚收到的拜帖朝他跑来。
斐然有些讶异地接过,他才刚下山不久,什么人这么快就知道他的消息?
“怎么了?”尚善坐在马车里,纳闷地看他打开拜帖后就直接拉长了黑脸。
他敷衍地扯扯嘴角,“没什么……”就知道狼宗的那个师爷,向来就是个无利不起早的。
“笑不出来就别勉强笑,难看。”她伸出两手搓着他的脸,总觉得在道观里的他比在山下的他顺眼多了。
斐然任由她的一双小手在面上左搓右揉,半晌,他握住她的手,有些犹豫地与她商量。
“善善,咱们能不能先暂时别回原国,等我办妥一件事后再走?”反正这事也与她有关,早晚都是要告诉她的。
“何事?”
“找当年那个逼我在魂纸上许愿的人算帐。”公孙狩在帖子上说了,近来有个人欠了他不少赌债,而那人还是他家宗主夫人曾提过的仇人杜衍仲,因此他若想找仇人一清旧仇,他最好乖乖赴约。
“逼你?”尚善茫然地眨着眼,“怎么,你……你不是自愿许的?”怎么他从来都没有说过?
“不是……”斐然先是垂下眼眸,但很快又想起了她的身分,忙予以补救,“可我很庆幸我将你许了出来。”
“行了,别来我师公那套了。”以为她不知道清远真人每天偷偷摸摸的跟他见面?她就知道那个爱管闲事的师公,一定会趁机给他灌输了一堆有的没的。
“那……”
她耸耸肩,“反正那家伙也是我的仇人,就先去找他吧。”
“你的仇人?”难道她终于有魂主魂役是一体的自觉了?
“逼着你许愿,害我被许得零零落落还掉七掉八的,我不找他算帐找谁算?他当然是我的仇人。”有些事他掖藏着不说还好,但他既然有意摊开来说了,她自然也不会继续装聋作哑。
斐然踌躇地启口,“善善,当年我……”
“等你想说时再同我说吧。”她拍拍他的肩,转首看向窗外,而后指着外头卖肉包的摊子大叫,“停车,我要吃那个!”
一个时辰后,当等在约定地点的公孙狩,终于等到了姗姗来迟的斐然时,他备受惊吓地抚着胸口。
那个抱着个女娃娃走来,一路在她的指使下买东买西的某人,真是名满天下的原国然公子吗?怎么看上去像个老妈子?他再把目光移到斐然怀中之人的身上……呃,这岁数,怎么看也不可能会是什么夫人吧?
当一手拎着好几袋吃食、一手抱着孩子的斐然终于走至约定地点时,公孙狩就像是逮着了什么独家秘闻般,两眼直在他们身上转来转去。
“这是……令嫒?”之前不是听说斐然他是个断袖吗?怎么眼下女儿都这么大了?
一路逛街逛过来的某两人,听了他的话后不约而同地蹙着眉心,公孙狩一看,很快就见风转舵。
“令侄女?”唔……以往皇爷府就是以宠妹出了名的,说不定,这个娃娃就是斐然他打哪个亲戚家抢来的。
一大一小的眉头都皱得快可以夹死苍蝇了,且神情还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与相似。
好吧,他没招了……公孙狩很干脆地放弃猜测。
“不知这位是?”总不可能是路边随地捡来的吧?
尚善向来就是个直脾气,“我是他的魂役。”
公孙狩登时僵住了嘴边待客用的笑意,还作势掏了掏耳,“谁的魂役?”
斐然一脸冰霜样地开口。
“我的。”他那是什么见鬼的表情?
一日之内接连遭受两回惊吓,公孙狩一手直抚着胸坎,感觉他的小心肝似是有些承受不了。
据他家狼主夫人的闲聊家常中,全狼宗上下都知道,原国皇爷府这位大名鼎鼎的三爷,生平最恨的,就是魂纸与魂役,听说纳兰清音闲时手中撕着玩的魂纸,大半都是由他找来的,可如今,他不但许出了个年幼的魂役不说,他还一脸宠爱呵护地抱着她逛大街?
公孙狩不由得瞄瞄顶上的蓝天……等会儿会下红雨吧?
“你不是有消息?说吧。”斐然可没空看他发呆,他怀中的小姑娘刚刚指名了要吃城中最出名的烧腊舖子,他还得赶着去街尾排队呢。
公孙狩转了转眼眸,很快即放弃一开始坑了斐然一笔就走人的打算。
“我知道那人在哪,我带你去找他。”难得让他撞上这么有趣的事,不跟着瞧瞧怎么行呢?
“不需要。”斐然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要我俩买卖成交,我自会去收拾他,不需你来插手。”
“可我坚持。”笑意盈然的公孙狩偏偏就是寸步不让。
斐然恼火地瞪着他,“你纯粹就想看我热闹是吧?”目的都写在脸上了。
“哎呀,既是心知肚明,那就别不解风情的说出来了。”公孙狩自来熟地拿过他手上的大包小包,摆明了就是要陪他们一块儿逛大街。
不知他俩在暗地里高来高去些什么,一心等着吃美食的尚善,迫不及待地拉拉斐然的衣领。
“不去那家烧腊舖子了?”不是听说各国皇帝都吃过?
“我这就带你去。”斐然安抚地对她笑笑,然后转头瞪了公孙狩一眼。
被瞪得不痛不痒的公孙狩,心情不错地跟在他俩的身后。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就看斐然对着怀中的娃娃呵护备至、有求必应,哪怕她不时会拉拉他的耳朵、扯扯他的头发,偶尔在买不到吃的时,她还会咬他脸颊一口泄愤……难得看斐然这般拉下身段讨好一个女娃娃,公孙狩可说是一路走,一路笑。
待到斐然终于履行了承诺,让尚善吃掉那一长串在下山时跟她说的菜单后,城中的街市都已快打烊了。
跟着他们逛了一下午的公孙狩,叹为观止地看着那个一直吃个不停,直把小肚子撑得鼓鼓的小姑娘,在打完一长串饱嗝后,便眼皮一沉,两手揽住斐然的颈项,往他的身上一趴……然后终于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