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暗的云层下,天空飘起绵绵细雨,柏油路积着一摊摊水洼,徐沁浓手里拎着一锅煲汤,出了捷运站后,撑起雨伞,踩过湿淋淋的路面,往社区的巷子里走去。
自从巨浚业升上总经理后,这一个月以来,他每天都很忙碌,筹备婚礼的事几乎都落在巨妈妈和她的身上,她下班后常常到巨家吃饭,和巨妈妈讨论婚礼相关事宜,顺便把巨妈妈精心熬炖的鸡汤带回来给他当消夜,补补身子。
而也因为这么密集地讨论婚礼的事宜,她开始有要当新娘的感觉了,整个心情都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
真的要嫁给他,成为他的新娘子了……
她沿着昏黄的路灯,踽踽独行,一辆白色的BMW房车从旁边驶了过来,她赶紧走避到一旁,免得被飞溅起的水渍给打湿。
白色房车在巷口停了下来,里头似乎传出一阵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女的情绪很激动,音量有些大,男的声音低低的,两人好像在争执什么,她很自然地放慢脚步,想等房车开走再过去。
车厢内,一双笔直的长腿跨出车门,熟悉的身影令她在伞下的眼睛亮了起来,紧接着坐在驾驶座上的顾嫚芝也跟着下车。
顾嫚芝?
浚业怎么会在顾嫚芝的车上?是恰好搭她的便车,还是……
她本能地缩到停在路侧的房车后方,将伞压得低低的,想知道巨浚业和顾嫚芝究竟在争执些什么?
「……我只知道陆杰是真的喜欢你,也是值得托付一生的男人,如果你把他的感情当作是对我的报复,那就太任性了……」
她怔怔地愣在那,他和顾嫚芝有发生过什么事吗?为什么顾嫚芝要用另一个男人的爱来报复浚业呢?
然后,她见到顾嫚芝冲上前吻住巨浚业,两人的唇在迷离的夜色下贴触在一起,她突然觉得脚底窜起一股凉意,渗入她的心窝,她胃部翻腾着,一种反胃的苦涩感冲上喉头,双脚也像生了根般,僵立在原地,看着这残忍的一幕在她眼前定格。
争吵过后,巨浚业踩着愤怒的步伐离开,顾嫚芝也上了车,发动引擎驶离巷口,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人车俱寂的凄冷雨夜里,默默地承受这尖锐的痛楚。
她脑子乱烘烘的,想找个地方整理自己紊乱的情绪,于是撑着伞走进附近的便利商店,伫足在琳琅满目的货架前,整个心像是被掏空似的,感觉自己正从高楼往下坠,无边无际地往下坠,直到手提包里的手机铃声响起,才将她从痛苦的漩涡中拉回现实。
她看到小小的萤幕上闪着巨浚业的名字,愣了一下,接听起,低声说道:「……嗯……我刚从妈妈那儿回来……现在在便利商店……好……等会见……」
结束通话后,她拿了两瓶牛奶和几本杂志到柜台结帐,付了钱后走出去,直到店员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她才回过神,想起自己忘了拿走牛奶。
离开便利商店后,她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胸口像被侵蚀了一个大洞,心底交织着憎恨、愤怒、猜忌、不安等各种情绪。
巨浚业和顾嫚芝之前在波士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之间藏了多少她不知道的秘密?
她该质问巨浚业吗?要是她无法接受他的答案怎么办?
眼看两人的爱情即将修成正果,要迈入人生另一个阶段,要是她开口质问他,会不会毁了现在的幸福?
还是干脆装傻到底,当作一切都没有看到呢?
她低头看着无名指上灿亮的星光,刺亮到令她心酸,也许一切都是误会,是她看错了、听错了,根本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回到家后,她掏出钥匙打开门,将雨伞放在架上,脱下鞋,直接进屋。
「我回来了……」她环视室内一圈,听到浴室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便直接走到厨房,将牛奶放到冰箱里。
几分钟后,巨浚业穿着浴袍从浴室里走出来,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发梢还缀着湿淋淋的水珠。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巨浚业走到餐桌前,亲昵地搂住她的腰。
「我刚在便利商店挑杂志挑太久了,你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喝点鸡汤?妈叫我带回来给你喝的。」沁浓愣了下,看着他贴住自己腰侧的大手,缓缓地抬眸对上他的俊脸,按捺住心底酸涩复杂的情绪,佯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好啊。」他贴近她柔软的身躯,感觉她身上的幽香,正一丝丝地沁入他的鼻端,那熟悉又亲昵的气息,拂去了心底的滞闷。
回到家后,巨浚业第一时间洗去身上那些令他嫌恶的味道,彷佛这样就能抹去方才与顾嫚芝不愉快的争执。
一直以来,他都选择不去面对顾嫚芝的感情、同情她的处境,虽然这样做很自私,但他不要自己和沁浓的爱情出现裂痕。
她舀了一碗温热的鸡汤,放在餐桌上。
他拉开椅子入座,舀了一口鸡汤送进嘴里。「你今天跟妈聊了什么?怎么聊到这么晚?」
「就……讨论婚礼的形式……」她背对着他,佯装忙碌地清洗水槽里的杯子,犹豫着该不该问他刚刚发生的事?
「讨论到这么晚啊?还是我们干脆找婚礼顾问公司办算了,他们会规划得很周全,你也不必这么累,专心地当个漂亮的新娘子就好了。」巨浚业体贴地说道,眼底还是维持着一贯的温柔。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他的俊脸上,决定假装若无其事地闲聊到刚刚的事。
「再考虑看看喽,对了,你的车子送到保养厂,今天怎么回来的?搭计程车?」她试探地问道。
「嗯。」他直觉避开关于顾嫚芝的事,不想徒增无谓的困扰。
她一听,整颗心蓦地往下沈,没想到他竟然会对她说谎。
「天气这么不好,计程车很难拦吧?」她尽量问得自然,不让他察觉到蛛丝马迹。
「对啊,我看你明天帮我催一下保养厂好了,看我什么时候能去拿车,要不然还真不方便。」他忍不住抱怨。
「好。」她点点头。
他笑了下,继续喝着鸡汤。
「那……最近公司是有什么计划吗?为什么会开会到这么晚?」她捧着水杯,直直地望着他,心里想问的却是别的——
你为什么会在顾嫚芝的车上?你们整晚都在一起吗?
你对顾嫚芝做了什么,要不然她刚刚为什么这么激动?
你对我是真的坦白吗?我们之间真的一点秘密都没有吗?
你为什么要骗我?我刚刚明明看到了……
「公司要开拓美国市场,所以把几个亚洲区行销处的主管调回来开会,研拟品牌形象和通路政策……」巨浚业简略地带过。
她轻应一声,顿了顿,继续说道:「那顾嫚芝也跟你们一起开会吗?」
「对啊,她是上海行销处主管,以前也在美国待过一段时间,对市场分析和消费者行为颇有研究,所以也是与会成员之一。」说到顾嫚芝,他的眉头便不自觉地蹙起。
若知道顾嫚芝仍对他存有不实幻想,他宁愿花很长的时间找没载客的计程车,也不愿搭她的便车,惹来这些不必要的纷争。
「上星期我在派对遇到她的时候,她说她要请调回台湾工作是真的吗?」她一副闲聊的口吻,努力把话题兜在顾嫚芝身上。
她真的很想问关于他们两人今晚的争执还有那一个吻……
但她开不了口,她害怕眼前的幸福会成为幻影,担心自己会因此失去他。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能这么镇定,明明内心波涛汹涌,外表却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是喔,这我不知道,但台湾行销处又没有职缺,就算她提出调职的申请,也不见得会成功调过来吧。」巨浚业一点都不想再谈及顾嫚芝,他抬起眼,注视着她,话锋一转。「你是筹备婚礼的事还不够忙吗?怎么还有心思关心别人的事?」
「干么,关心你的工作状况也不行吗?」她噘起嘴说道,心里还是好闷。
「你该烦恼的是我们要找哪家婚顾公司?要办怎样的婚礼?」他站起身,将碗放到水槽里,伸手搂住她的腰,轻笑道:「高空弹跳婚礼?潜水式婚礼?还是干脆到长城举办结婚典礼?」
「还高空弹跳婚礼咧,你是要把爸妈吓到心脏病发吗?」
她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虚应着,要是以前听到这些话一定会觉得很甜蜜,但此刻心里却觉得涩涩的,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碗留着我洗,你快去洗澡吧!」巨浚业轻拍她的臀部,催促着。
「好。」她把杯子放进水槽里,转身走进浴室。
★★★
四十分钟后,她洗完澡,吹乾头发、换好睡衣,静静地坐在床沿。
巨浚业躺坐在床的另一侧,看着她,掀开被子,拍拍床垫。
她如同以往般亲昵地偎进他的怀里,陪着他一起翻着杂志。
「困不困?」他的手掌轻抚着她细致的手臂,俯下身,想啄吻她的唇。
她低下头,闪躲他的唇,让那个吻落在额头上。
「怎么了?」他轻愣了下,注意到她反常的举动。
「我刚才刷牙太用力,不小心弄伤了牙龈。」她随便编了个理由。
一想到顾嫚芝曾经吻过他的唇,占有属于两人最亲密的地方,她心里就酸涩地揪痛着,忍不住嫌恶起他的触碰。
「真是的,下次要小心点喔!」他宠爱地拍拍她的头。
「嗯,晚安。」她翻过身,拉起被子,背对着他。
巨浚业放下手中的杂志,俯身贴近她柔软的身躯,细细轻吻着她敏感的颈侧,大手则滑向她的腰际。
「唔,我累了,明天公司还有一堆事要忙……」她想也不想就拨开他的手,没有心情接受他的挑逗。
「好,晚安。」他亲吻了下她的脸颊,转过身,关掉床头的夜灯。
她冷淡地推拒他的靠近,疏离的反常行径令他略感疑惑,以往两人就算不做爱,也会搂着对方一起睡觉,在甜腻的亲吻中互道晚安。
巨浚业看着她弓起的背,隐约感觉到她有心事……
房内一片漆黑,她背对着他,心底彷佛也被黑夜吞没,蒙上一层阴霾……
这一晚,她睡得很不安稳,一直想起他和顾嫚芝亲吻的画面,还梦见妈妈从猜疑父亲的外遇,到撞见他跟继母在一起的画面而惊醒,在深沉的夜里偷偷哭泣。
★★★
从目睹顾嫚芝亲吻巨浚业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月,但她仍不敢开口质问巨浚业,只能任凭猜忌一点一点地啃噬、腐蚀自己的心。
这两个星期以来,她吃不好、睡不好,常常作恶梦,白天忙碌繁琐的工作还能分散她的注意力,但到了晚上,只要巨浚业说要加班,她整个人就开始不安起来。
明明知道他刚升上总经理,公司又要开拓海外市场,势必会有开不完的会议,但她还是焦躁不已,有几次还故意假借探班的名义送便当到公司给他,在办公室陪他加班。
有一回,他刚好跟行销部的高阶主管开完会,大家一起走出会议室,这当中也包括顾嫚芝,她仍旧维持一贯精锐干练的气势,眼神很冷,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而他和顾嫚芝的互动看起来就与一般同事无异,但猜忌、不安的种子却在她的心底冒出芽,不断地折磨她的心。
这一晚,她应巨妈妈的要求到巨家吃饭,而巨浚业仍留在公司加班。
晚餐结束后,巨爸爸和同事约去打网球,老么巨浚书则和同学去图书馆,偌大的客厅只剩下沁浓和巨妈妈两人。
「沁浓,这是我请朋友帮我蒐集的婚礼顾问公司的资料,她帮我们做了评比后,推荐这家『玫瑰婚事』,说这家婚顾公司创意新颖、服务品质又好,有许多新潮的想法,很符合你们年轻人的需求。」巨妈妈将手中的简介资料递给她,兴致勃勃地说着。
她硬生生挤出一抹笑容,翻阅着手中的DM。
「怎么了?你看起来好像瘦了一点,晚餐也没什么吃。」巨妈妈发现两人讨论起婚礼的事时,她的态度没有之前热络。
「大概是最近工作太累了。」她微笑道,但眼神却很阴郁。
「沁浓,你是不是有心事?」巨妈妈感觉到她最近整个人闷闷的,一点都不像快要结婚的人。
「妈,您想太多了,只是最近艺廊的工作比较忙,有几个参展的案子一直谈不好。」她编了个藉口,闪躲巨妈妈探询的目光。
「别骗我了,我这双眼睛分得出来什么叫心情不好,什么叫身体太累,是不是浚业欺负你?还是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巨妈妈慈祥地握住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沁浓,你跟浚业在一起十年了,我一直都把你当作是自己的女儿,要是我儿子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绝对不会偏袒他的。」
听到巨妈妈这番温情的话语,她莹亮的眼眸浮现一层淡淡的水光,无限的酸意瞬间涌上她的鼻端。
她不知道该不该向巨妈妈坦白自己撞见巨浚业和顾嫚芝接吻一事……
但她真的很怕开口后,就失去巨浚业、失去眼前的幸福。
是巨浚业把她从孤寂的世界带进这个家,让她感到温暖、幸福,要是她说出来后,失去这个给了她好多关爱的家,她真的会很难过……
不过,将事情闷在心里的她,又不断地猜着他和顾嫚芝的过去,整个人也愈加憔悴。
猜忌彷佛是一道深沉的暗流,翻卷起蛰伏在她心里最底层的恐惧,她常常想起母亲病逝前的最后几个月,她陪母亲在医院做化疗,无意间在医院长廊的另一端撞见父亲陪着继母做产检的画面。
母亲坐在轮椅上不吭一声,吊着点滴的手微微颤抖,她见状,赶紧推母亲去外面晒太阳,避开令人尴尬的窘状。
巨妈妈见她不发一语,眼眶泛红,紧张地追问:「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常常想起我妈,夜里也常梦到她……」话才说到一半,感伤的泪水便不可遏止地落了下来。
她没说的是,其实自己都想起母亲卑微、可怜的一面,一直守着一份虚假变质的婚姻,到死前还等着变心的父亲,怀着遗憾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好害怕自己会成为母亲的翻版,害怕巨浚业的真心不持久、害怕要跟另一个女人共享同一份感情、害怕不幸的基因会遗传……
巨妈妈心疼地搂着她因哭泣而颤动的肩膀,安慰道:「我想你大概是因为自己要结婚了,却没办法让妈妈看到你穿婚纱的一面而难过吧!」
「我觉得妈妈好像有很多话想跟我说……可是每当我一靠近她的时候,她就不见了……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她心情很乱,话说得又急又没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