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将心照明月,无奈明月照沟渠。
起先是愁肠百结、郁积难灭,后来经历得多了,就像是打了麻醉针似的,非但不痛不痒,反而是酝酝麻麻的,有了腾空快感,让人忍不住想笑。
原来妻妾间日里就是做这样的事啊?这会儿,她又长了智慧。
在江、王夫人来拜访过后,其他的夫人陆续来过,有人送上熏香、有人送花、送茶送点心,温柔含着笑,听着她们一言一语说着杂七杂八的无聊事。
当然也不乏口气尖酸、语带恶毒的,她反而不怕那样的女子,顶多是来一个去一个,来两个、退一双,了不起发一顿肿气闹上一闹,有院前的两位门神,她们还不至于敢出手。
她比较害怕的是“别有深意”的那种,她们说的每句话,逐字去检查都没错,可万一她真听进去、真照做,铁定就惹上大祸。
半月前,她们说王妃邀大伙见赏花,约好一人做一道菜,大伙儿齐聚一堂、好好乐乐,推拒不了,她只好应承下来,答应做一道红烧肉同众姊妹凑凑趣儿,若不是雪燕一句不经意的提醒,恐怕她就犯下“谋害王妃”的罪名。
雪燕说:“王爷还没有给姑娘正名,倘若姑娘贸然出席,怕是会违了规矩,到时,女人间的闲言碎语怕是听都听不完。”
于是温柔借口生病,推去这次聚会,不过还是让雨枫备好一道红烧肉送去。
没想到晚宴尚未结束,几个夫人怒气冲冲跑到清风居,指控她谋害王妃,说是她在红烧肉里下毒。
董鄂氏在胤禟面前哭得凄惨无比,还说:“本想给温姑娘添添面子,让众姊妹日里与她多亲近些,才多尝几口红烧肉,没想到竟会中毒。”
雪燕和雨枫被带到王爷面前问话。
雨枫回话,“姑娘身子不爽利,奴婢本想亲自下厨做菜送过来,可照顾得了姑娘便顾不了功夫菜,只好备下银子请陈管事去酒楼买了一碗,那菜直接从酒楼送来的,没进清风居,奴婢真的不知道怎会发生这样的事。”
之后一查,查出是洪夫人搞的鬼,她连夜被赶出王府。
这些事是雪燕回来后告诉她的,温柔明白自己顺利逃过一劫,本是心惊,后来忍不住大笑,她拍拍雪燕的肩膀,无奈道:“原来小说写的都是真的。”
雪燕和雨枫一头雾水,不明白她怎还笑得出来。
一事未平一事又起,七、八日前,胤禟的三女儿掉进池塘里,照说,脏水是绝对泼不到足不出户的温柔身上,可谁都没想到,最后物证事证全指向雨枫是凶手,这下子温柔想躲都没处逃。
偏偏胤禟不在家,谁都帮不上忙,温柔只好挺身而出,当一回法官。
她走到五岁的小格格面前,轻声轻语问:“格格,你说是雨枫推你下水的?”
那丫头咬牙,怒气冲冲地向跪在地上的雨枫踢一脚,娇声斥道:“对,就是这个贱人,我不过说了句清风居里住着一个狐狸精,她居然同我争辩起来,还将我推进水里。”
温柔拉着她走到雨枫面前,刻意背过坐在堂上的董鄂氏,档住众人的视线,命令雨枫抬头。
“格格,人命关天,你一定要看清楚,干万别认错人。”
格格讨厌温柔多事,恨恨瞪她一眼,指着雨枫的嘴角说:“不会错,我认得她嘴角这颗痣,她就算化成灰,我都记得。
“请教格格,是谁告诉你,推你下池塘的是雨枫?”
没想到温柔会这样问,她眼珠子转一转,看见侍立一旁的春兰,便回答,“是我身边的大丫头春兰。”
“我明白了。”她松开格格的手,走到春兰面前,问:“你确定推格格下水的是雨枫?”
她向堂上几位夫人瞥去一眼后,低眉敛目回话,“是的,是雨枫。”
温柔点点头,走到王妃跟前跪下。“求王妃为贱妾作主,格格认定是清风居的雨枫推公主下水,并说雨枫化成灰她都认得,问题是……”她自得一哂,接着说:“她是雪燕不是雨枫呐。”
说到此时,穿着雨枫衣服的雪燕趁势抬起头,同时间,她隐约听见几声抽气。
“而公主下水那日雪燕并不在府内,陈管事可以替她作证。”
温柔看见董鄂氏紧握的拳头,垂下头,不教她看见自己的得意神色。
“格格年纪小、认错人也是有的。”
“有可能,可我身边就这两个人伺候,那日雪燕不在府中,雨枫自然是寸步不离,倘若王妃不信,大可去去问问清风居里头的侍卫。
“不过……我倒是认为应该好好盘问格格身边的大丫头春兰,格格年纪小错认便罢,春兰和雨枫、雪燕一起在府里那么多年,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会错认,若不是错认,为什么要往清风居栽赃?那心思从何而来,还望王妃还温柔一个公道。”
撂下话,她便带着雨枫和雪燕回清风居。
她无意把案子办到底,更无意逼王妃找个替死鬼,她不打算在王府里待太久,更无意与人结仇交恶。
这件事情的处理,让雪燕、雨枫打从心底佩服她,真心将她当成主子看待。
但也因为这些事,让她越来越不耐烦王府的生活,表面上是那群莺莺燕燕们闹事,董鄂氏从不惨和,可谁知道从头到尾不是她在背后下指导棋?越是厉害的人才越不容易教人看出端倪。
可雨枫不认为、雪燕也不相信,她们说王妃既容得下其他女人,自然容得下姑娘,何况王爷尚未给姑娘一个名分,她断无下手之理。
那日过后,董鄂氏和几名夫人上清风居还她一个公道。
为此处死了两个丫头,赶走一个侍妾,小格格禁足三个月,董鄂氏还问她满不满意。
几个夫人冷冷望向温柔,等着她回答。
这种事,谁会满意?她又不是变态杀人魔,怎可能因为有人遭殃而心感快乐。
沈夫人酸言酸语窜出一旬,“温姑娘好手段,进府不满一个月呢,就弄走两个姊妹,若是姑娘还对谁不满意,不如挑明说,别在暗中使手段。”
可笑吧,搞到最后竟是她在使手段,这个时代的是非观还是灰白混沌。
温柔怕了,她喜欢简单,不喜欢尔虞我诈,小说里面妻妾相斗的剧情很有趣,但搬进真实生活里会让人倍感压力,她不爱这种日子,连一天都不想过下去。
但即使如此,还是有不死心的夫人们上门,一次又一次提起那位王爷深爱的侧妃,说她与她有多么相像,有意无意地暗示着,她不过是王爷寻来的替代品。
她们的话就像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里一圈圈转过,顿时五味杂陈,说不出的心乱。
她像怎样?不像又怎样?
伊人已逝,谁还能刻薄追究那段感情?难道真要逼胤禟指天画地,誓言愿做北辰星,千年无转移?难道非要他高举五指,说此心日月可鉴、天地为证?
他根本就不是这样的男人,如果是,又怎会纸醉金迷、依红偎翠,府里收藏一群美艳绝伦?
活着的这群她都无法应付,哪还有余力去应付已死的那位?
她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走!走得远远的,走到看不见胤禟的世界,她将会慢慢遗忘自己曾经做过多么愚昧的决定。
只是胤禟的皇子性格强势又霸道,一回到这里,他再不是那个会出口对不起的爱新先生,民主人权早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如果走不了怎么办?他要她,她便乖乖的、无异议的当个温良恭俭好女性?
温柔讽笑,她真不知道自己有无这样的天分……
“姑娘,想不想出去走走?”
雪燕朝她走来,雨枫静静地在一旁收抬被她弄得乱七八糟的纸笔。
说到这个书法,用惯电脑的女人怎耐烦用毛笔写字,可是向来不服输的她,看着胤禟留在书桌上的字,暗自决定她非要练出几分模样。
偏偏写毛笔是个技术活儿,得气定神闲、心无旁鹜,方能慢慢练就,她已经习惯做在短时间内可见成效的事,写毛笔对她而言简直是种慢性折磨,于是经常练不到两张,她就会忍不住火大,在其他的纸上乱涂乱画。
她不是看不到雪燕脸上的心疼,也不是不知道这白玉纸有多贵,可胤禟欺负她,她还不能欺负他的银子吗?
“我可以出去?”她讶异问。
“王爷从来没有不让姑娘出门啊。”雪燕笑得一派天真。
“既然如此,为什么门口站了两个门神?”
“他们不是禁足姑娘用的,而是来保护姑娘周全的。”
雪燕吐吐舌头,原来姑娘弄错王爷的意思,难怪总是气鼓鼓的,好像谁与她犯冲。
“可是九爷说……”
“姑娘便是想出门逛逛也行,只要告诉王爷一声,他自然会陪姑娘一起。”
原来是她弄错?那天吵得太凶,她把他的恶话当了真。“既然如此,就出去转转吧。”
见她愿意出去,眼神转过,雪燕和雨枫互觑一眼。
雨枫找出一件披风,替温柔披上,关上房门,三个人缓步往院子外走。初来乍到那天她没看清楚,这回她才认真张望。
入冬了,满园绿树黄了头,就连盛艳的菊花也见几分憔悴,时令转换、季节更替,岁月在指缝间悄悄流逝。
走出清风居的月形拱门,门前侍卫齐齐向她屈身点头,她认真数数,有近二十名,好大的阵仗,闹不清还以为里头住了皇太后。
温柔随看雪燕、雨枫往园子里走,只有两个侍卫留守,其他的全跟在身后,回头一望,温柔想笑,又不是妈祖出巡,干么把场面做得这么热闹?
“姑娘,今儿个上午,宝月斋送来了一个新鱼缸,要不回去之后给小斗斗换个新家?”
替她搬完家不够,还想替小斗斗换新环境?明知胤禟好心,温柔还是忍不住冷笑,她啊,真是个坏女人。
心底刻薄,嘴巴也跟着苛刻。“不必,小斗斗和我一样,有豪宅恐慌症,比较习惯住公寓。”
雪燕虽听不懂什么豪宅公寓,可姑娘的口气那样明显,她聪明地不再接话。
她同雨枫轻轻巧巧地跟在温柔身侧,觑眼瞧人,姑娘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子,她不爱使唤人,多数的事情习惯自己动手,对她和雨枫客客气气的,始终带着距离,她明白那是心结难解,只不过王爷也有王爷的为难。
几日观察下来,她觉得姑娘不是说假的,姑娘并不想待在王府里,一心一意想要脱离此地,若不是王爷封锁所有的可能性,也许姑娘早就逃之夭夭。
姑娘初到王府那天,太医过府想替姑娘问诊,姑娘打死不肯,她们只好把人给打发,可谣言不知从哪里传出来,风风火火的,说是姑娘怀了王爷的孩子。
她和雨枫不知真假,可这种事又不能向主子询问,只能在各个细节处小心,不过王爷对姑娘有多重视,这点万万骗不了人,回府半个多月,王爷从没往王妃或夫人们那里去,好几个夫人忍不住想来闹事,若非清风居外面的侍卫,姑娘怕是没有清静日子好过。
听说常有夫人往王妃那里诉苦告状,王妃虽没有随她们起舞,长久下去宠妾灭妻的谣言迟早会传出去,届时,王爷怕是要更不受皇上待见。
轻叹气了声,她与雨枫互视一眼,她们自彼此眼底读到同样的担忧,为王爷好、也为姑娘好,她们着实该劝劝姑娘,别再执拗。
“姑娘,走这么久累不累?前头有间楼,要不要进去歇歇腿?”雨枫在温柔耳边低语。
她们有走很久吗?还好吧,不过在屋里关那么些天,体力的确变得不大好。
“那里是谁住的地方?”可千万别好死不死闯到董鄂氏的贵宝地,到时没死也得脱掉一层皮。
“没有谁住,是王爷吩咐匠人刚整理好的,还没人进去过。”雨枫回答。
“我们这样进去不会出事吧?”
“怎么会?姑娘是王爷的心头肉,哪里去不得。”倘若别人进去,定要出事,可姑娘进去……雪燕暖昧一笑。
“你确定?”
几次事件下来,让她变得小心翼翼,什么事都要多存上几分心眼,这是不是代表她已经开始融入这个大环境?想到这里,温柔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姑娘相信雪燕一回吧,害不了您的。”雪燕催促她。
可不是,如果连雪燕都存了害她的心,恐怕她不是早变成一堆白骨,就是在某家知名监狱待着,编号5487(我是白痴)。
点点头,温柔走往那座看起来有点现代风格的楼房。
方走近,她听见小提琴奏着吴克群的“为你写诗”,心突地跳着,不会吧?她加快脚步,往前奔行,一抬头,看见门上的牌匾刻着“关心”时,她的鼻子瞬间涌起一股酸气。
“傻瓜……”那个在雨中到处寻找自己的狼狈九兽,自心底浮现。
雨枫和雪燕,向前两步,一左一右推开大门,当温柔看见“关心”的桌椅、“关心”的布置,“关心”的小提琴手时,泪水忍不住悄悄滑出眼角。
真是的,制造浪漫又不是这时代男人的必备能力,高高在上的九皇子何必费心?
“爱情是一种怪事,我开始全身不受控制,爱情是一种本事,我开始连自己都不是,为你我做了太多的傻事,第一件就是为你写诗,为你写诗,为你静止,为你做不可能的事……”
胤禟的歌声醇厚温润,一句句把吴克群的歌唱出另一番教人迷醉的滋昧。
她看着他、他望着她,视线交错间泪水模糊,她凝他的眼,那白水银镶黑水晶的桃花目,是那样的流光溢彩,哄得她的心一阵暖洋,二十一世纪的爱新先生回来了。
雪燕把温柔拉到沙发边坐下,雨枫走到吧台边泡来两杯热咖啡,她没见过这种东西,但受它的香味深深吸引。
看着精致的包装,她想:如果说王爷不喜欢姑娘,谁信?
她将咖啡端到桌上摆好,招呼雪燕和结束协奏的乐师一起走到屋外,几名侍卫已经分派好位置就定点保护。
“喜欢吗?”胤禟出口的第一句话不是指责、不是道歉,而是讨好,如果她还僵在原地,刻意对立,那她未免太不讨喜。
温柔笑了、点头、再笑、再点头,喉间有一点点的硬咽,在几次深呼吸之后,她说:“两个字──喜欢、三个字──很喜欢、四个字──非常喜欢。爱新先生,谢谢你。”
听见她的称呼,胤禟明白,两人之间拨云见日。“可不可以说七个字或八个字的?”
“哪七个字、八个字?”
他张开十指,一个字一个字的数,“‘非常喜欢爱新先生’或‘打从心里爱胤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