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我们身上的钱绝对够用,大哥、善善,你们一起进寒舍吧。侯公子提醒过我,能进寒舍书院的不会是凡夫俗子,他们的身家背景皆高人一等,在这种情况下,若你不够出彩便罢,若胜他们一筹,他们定会想办法对付你,难道你打算把时间精力都花在与他们对抗上头?大哥武功高强,他在的话,一来能让想挑衅的人却步,二能防着旁人使袢子,这样不好吗?”
苏先生提起寒舍书院时,侯一灿并不同意,他说关宥善不见得能被收在柳夫子门下,若是被别的师父教导,不如自聘名士,与其在书院里头对付那些纷扰的人际关系,不如关起门,一门心思全用在念书上,侯一灿还说他可以推荐几位先生。
可是她推辞了,一来是信任苏先生,二来是不愿意欠侯一灿太多。
他们不熟,而侯一灿为他们做的已经够多了,她再也不相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好,她认为情分永远比不上算计。
她知道的,如果娘在,肯定要骂她偏激了,可事实证明,她的过度天真,让她失去了母亲,自己也身陷危机。
关宥慈说服了弟弟,继而转头对关宥默说道:“我喊你一声大哥,不只是称呼,而是真心把你当成哥哥,若日后大哥和善善能双双入仕,在朝堂上互相提携,哪还需要担心关家的门楣无法立起?大哥承诺过苏先生,会与我们相互扶持,难道只是场面话,大哥并不想负担照顾我们的责任?”
关宥默苦笑,她太会激将,他不得不应下。“我明白了,善善,我同你一起去考试。”
这天的“讨论”,关宥慈大获全胜,晚上她抱着雪球在床上滚啊滚,难得地惬意轻松,她想,她大概有些强势,但只要大哥和弟弟好,便是她面目可憎又何妨?
隔天他们出门,买了需要的一应用品和衣物。
吃过午饭,关宥慈分别给大哥和弟弟一张千两银票。
若能顺利进入寒舍,得交齐一整年的学费和食膳费用,缴完之后,还得留一些银子傍身。
京城居确实大不易,过去徐府上下一年的嚼用也不到千两纹银。
收拾好衣物,两兄弟陪着关宥慈和雪球来到同文斋。
她有些担心,她丢了侯一灿给的玉佩,没有信物,她怕对方认物不认人。
然而,未等她自报姓名,杨掌柜先一步认出她。
杨掌柜相当和气,约莫四十岁,略矮,微胖,一张脸笑得像弥勒佛似的,听说他算盘珠子打得极好,算学比许多士子还厉害。
主子在信中交代,在他回京之前,要教会关宥慈九九乘法,这让杨掌柜多看了她几眼,若不是打算长期栽培,主子不会把这套算法教给外人,可是小丫头再过几年也该嫁人了,届时还能抛头露面替主子做事吗?
他心存怀疑,却不会阳奉阴违,当奴才的当然得服从主子的命令。
三人在杨掌柜的带领下里里外外逛了同文斋一圈。
同文斋比一般书铺大,分成前、中、后三个区域,前面考的是与科考有关的书册,以及纸墨笔砚等大宗货,从普通到高级品都有。
中间有两个大房间,左边房间摆满一排排的书柜,放着游记、传记、小说等等,右边的房间较小,只陈设几张桌椅。
杨掌柜道:“这间屋子是专为女客准备的。”
他将目录递给三人,关宥慈略略翻过,上头载有书名以及书本简介。
“女客在这个房间里挑选喜欢的书册,让小二到隔壁或前头取书,若有喜欢的,直接在这里结账,不必到前头等候,这是爷的主意,刚开始我们觉得多此一举,没想到正是因为这样,让千金闺秀成为我们的常客。”
关宥慈理解侯一灿的安排,能读书认字的女子多出自高门大户,自小便被教导无数规矩,这样的名门淑媛怎能和男人在一处选书?再则,贵女出门不易,而长辈给的书籍多是《女诫》、《女则》之类,再不就是教化女子要贞静贤德,千篇一律的教条式故事。
女子若是喜欢其它书籍,只能托家中兄弟帮忙带,终究不是亲自挑选,带回来的书不见得能符合心意,有这样一处可以自在选书地方,会令不少女子开心吧。
侯一灿能想到这个法子,确实很有能耐。
“请教杨掌柜,在同文斋里,女客和男客相较,购买量相差多少?”
闻言,杨掌柜的眉毛不自觉微扬,这丫头不简单,一开口就直指问题中心,主子瞧上眼的人,果然有几分本事。
当初辟出这间雅室时,主子给的第一道命令是分帐,把男女客购买的书册做登录,并且分开结算帐目,开始的第一年,知道同文斋有雅室的人不多,并未发现有太大的差别。
第二年,主子连办几场书会,请女夫子讲书说经,之后女客买书的量连年上升,去年同文斋在男客、女客身上赚得的银子已经相差无几。
别轻看这个,要晓得女子买书、看书纯为兴趣,和男子需要参加科考、进学有大差异。
他回道:“约各占五成。”
关宥慈扬眉,这么多?“她们多数选择哪一类别的书?”
又问到重点了,杨掌柜的下巴朝她手中的目录努了努,“关姑娘要不要猜猜?”
关宥慈认真地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半晌后,她有些犹豫地指向《开到荼蘼花事了》、《海棠三世》这类的风月小说,脸儿微红,低眉轻问,“是这一类的书吗?”
不只她,关宥默、关宥善也微微红了脸,有些别扭地别过头去。
杨掌柜想鼓掌了,这丫头才多大年岁,居然连这都想到了。“姑娘为什么猜这个?”
关宥慈暗骂自己一声,害羞什么?往后要在这里做事的,难道女客询问,她也要扭扭捏捏?于是她深呼吸一口气,回道:“女子并不能光明正大看这类书册,更别说朋友之间相互借阅,想看的话只能私下买回家,不能流通,只能收藏,卖的量自然大了。”
“说得好,我终于明白主子爷为何如此看重姑娘了。”
看重?关宥慈一头雾水,她什么时候被看重了?
她不知道,杨掌柜却清楚得很,训练人的事,一向由岳锋负责,主子才不管这些闲杂小事,可这回竟亲自写信,谆谆嘱咐,让他手把手好生教导。
要知道,他打了一辈子算盘,自诩是京中掌柜第一把交椅,可是被主子网罗门下后,主子亲手教导作帐、算学的本事,他这才重新开了眼界,勤练几年,现在他敢自称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即便岳锋那里需要算学师父,他也不会亲自出马,顶多派几个徒子徒孙了事,可主子现在竟然把人送到自己跟前,指定他亲自教导,他原本还怀疑主子怎么一时胡涂了,原来啊……这丫头将来定有大造化。
“杨掌柜?”
听到轻唤,杨掌柜才发现自己出神了,他轻咳一声,说道:“这个月,我会先教你看帐,有空你把隔壁的书全看过一遍,等你读熟了,就由你来向女客介绍书册,行不?”
“可以。”
“好,我带你去看看住的地方。”
同文斋后面有一幢两层楼房,共六个房间,每个房间占地颇大,一旁搭建一间独立厨房,楼下的房间都用来当仓库,堆满书籍货品。
“楼上左边两间是孙叔、孙婶的起居处,他们负责整理看守书斋以及做饭,你就住最右边那间,我同孙婶打过招呼,往后你和他们一起吃饭,要出门的话跟孙叔说一声,他会给你安排马车。”
“是。”
杨掌柜又道:“咱们这里进书量多,主子配了辆马车,出出入入方便得多,我和伙计李想、李念、李梦都不住在这里,铺子打烊后会各自回家,你有事的话就找孙叔、孙靖。”
“我知道。”
“那你先上去把房间整理整理,今天不必上工,和你兄弟多聚聚吧。”
“多谢杨掌柜。”三人异口同声地道。
送走杨掌柜,和孙叔、孙婶打过招呼后,上楼看房间,关宥默二话不说,挽起衣袖,转身到楼下打水,关宥善也没闲着,拿起抹布到处擦擦整整。
关宥慈没有阻止,因为她明白,这是他们对她的心疼和不舍。
过了今天,他们三人就要分开了,过了今天,她就是别人家的下人,过了今天,她的事再不是他们三人说了算。
看着两人忙碌的背影,关宥慈的心微微发酸,却扬眉浅笑,她应该开心的,至少她有人疼,至少这天地间还有在乎自己的亲人。 这一刻,她突然有了力气,确定自己能够抬头挺胸,做出傲人的成绩。
十五天可以做什么事?
消极的人,恐怕连混个眼熟都办不到,但关宥慈办到了。
她和同文斋上下都处得极好,连好奇心被挑起的岳锋,跑过一趟同文斋后,也写信告诉侯一灿——
这丫头有本事,好生栽培,定然可以成为左右手。
在短短几天内,关宥慈展现了超强的学习能力和企图心,她不排斥阿拉伯数字,她一天打三个时辰算盘,她不是在看书,而是在啃书。
她清楚一口气吃不成胖子,她日熬夜熬,先把书目上的简介背熟,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能站在女客面前熟练地介绍书册。
杨掌柜来信说他画了图,告诉关宥慈九九乘法的意义,那丫头居然不相信,取来纸笔,画了满纸的圈圈,一个一个慢慢数,确定一个二、两个二……九个九的数量,和乘法表上写的一样,才肯花精神背,然后只花了三天时间她就背起来了。
杨掌柜说李想佩服得不得了,当初李想还是杨掌柜亲自挑中的徒弟,他花了近月才背熟。
杨掌柜的信里还说,不光关宥慈,她那两个兄弟也不是简单人物,今年柳夫子只收三名学子亲自教授,他们就占走两个名额,消息传来的那一天,关宥慈脸上的笑就没消失过。
很开心吧?肯定是,她一直盼着两兄弟成材,是为着赌一口气,给徐国儒看吗?
出京前一天,他问过她,“为什么非要上京?你图什么?”
她淡淡回答:“成功。”
他以为所谓的成功,是指关宥善在乡试、里、殿试中一路过关斩将,可现在看来,她要的成功,是指功成名就,不只关宥善、关宥默要负责任,她也没打算当个旁观者。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他们过得并不穷,至少在关氏过世之前,他们的生活还不错,没想到关氏的死,会带给他们这么大的冲击,是父亲的态度逼得他们转变?
把信笺折起,侯一灿看一眼立在桌前的安和。“告诉杨九胜,那丫头年纪小,还在长个头呢,别把人往死里用。”
往死里用?哈哈,杨掌柜听见这话,恐怕要疾声喊冤,那只老狐狸可喜欢宥慈丫头了呢,他还暗地里盘算可不可以把人弄回去,近日老让自家儿子往同文斋跑,指望两人看对眼,成就他的私欲。
安和抿嘴,把笑吞进喉咙里,低声应话,“是。”
“让岳锋找两瓶玉肌霜送给宥慈。”
两瓶?岳锋会肉痛死了,玉肌霜一瓶要价上千两,宫里的贵妃娘娘受伤,皇上也不过赏一瓶,娘娘就高兴得快晕了,主子居然一开口就是两瓶?
“是。”安和撇撇嘴,主子钱多,爱怎么用就怎么用。
侯一灿看见他的反应,问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属下伤了脸,连玉肌霜的瓶子都没看过。”安和哀怨,好歹他跟在主子身边十几年,脸上有伤都没用过,关宥慈和主子不过几面交情就能用了,没得这么偏心的。 侯一灿忍不住喷笑,敢情是吃醋了?“这哪能一样?男人脸上留几道疤,那是英气,是光荣战绩,比御赐的勋章还了不起,爷想要还要不得呢!”
安溪听见,转过身猛笑,这是睁眼说瞎话,爷惜皮得紧,每次打架都踢他出去,要不是知道爷的底,他会以为爷是个孬的。
可安和傻傻的,居然被爷哄了,反问“爷是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要不,你家世子爷打仗时干么奋不顾身,抢在别人前头冲,不就是想要弄出几道疤,显显自己有多了不起?!可他的运气没你好。”
安溪笑得肚子都疼了,还运气咧,爷真敢说。
安和就是一根筋,扬眉笑了,决定有机会往世子爷跟前多晃晃,让他嫉妒嫉妒。
侯一灿见安和顺气了,又吩咐道:“让杨九胜有空往寒舍书院送些笔墨纸砚,记得,上等货。”
“回主子,上等货指的是……”
“你不知道?”侯一灿勾起桃花眼,似笑非笑。“要不要回岳锋那里再学学?”
又要上课?不要啊!他脑袋不好,与其如此,他宁可出门帮主子干架。
“不必不必,属下知道。”安和赶紧应话,只是那个上等货,就是皇子也舍不得随便拿出来日常用啊,主子爷是想替关家那两个小子长脸?
“既然知道,还愣在这里干什么?”
“是,属下立刻去传话。”
转身,安和走得飞快,看得安溪窃笑不已。
门关上,安溪递上刚刚收到的飞韵传书,那是隐卫送来的。
侯一灿手下有三拨人,安字辈家伙是祖父亲手训练出来的,兄弟俩一人四个,负责贴身照顾保护;岳锋、杨九胜等人,帮着处理铺面商行的事宜;至于隐卫圣用来替大老板理事、搜集情报的。
侯一灿展信一看,上头写着:“白云观一晤”。
成了?他微哂,皇上对堂姊侯茜舒印象深刻,微服进国公府两次,帝有心,不知道堂姊有没有意?不过就算有意,眼下后宫危机重重,还是等他略做清理,弄出一块干净地儿再把堂姊送进去。
提笔写下几行字,他离开椅子,走出书房,从笼子里取出信鸽,将纸笺系在脚下放飞。
负手站在廊下,他望着春雨霏霏,心想,事情结束了,这一路上,买土地铺子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暗地里的“私房事”他干了不少,这次回去要向大老板敲诈点什么才好?
如果能弄点好东西给那丫头,不晓得她是会感激涕零,还是板着脸孔说无功不受禄?他猜肯定是后者。
唉,近月不见,有点想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