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将工坊染成霞红,就在项链完美成形的刹那,虎柔一声赞叹,身子跟着瘫下,惊觉女儿竟忍了一整天痛苦,一切措手不及,虎王的外孙女就在工坊里呱呱附地。虎王目瞪口呆,拿在手里的项链滑落,掉在外孙女身上,两颗宝石赫然灿亮——幺少爷的生之喜,果然是祭家有史以来最特别的。
虎王拿走开光的项链,对女儿道:“什么都别说。”
此后,不曾有人提及幺少爷那条神秘的龙项链。
虎柔今日亦未告诉女儿这事,她心底着实希望女儿可以幸福快乐谈场恋爱,而非命定。
“这么多年了,当年差事没办好,昨夜雨丰少爷特地来找我喝酒,聊起文泽少爷项链之事。我说,我已经给他了,不过这个特别的少爷,缘分之事由他去,但愿雨丰少爷别再跟他提传统命定。他两次婚姻,妻子亡故皆与此无关,何须污化传统,难道雨丰少爷非得认定祭家贫命定是恶咒让人死?雨丰少爷恍然叹息,离去时,说蓝获律师告诉他,他弟弟在苹果花屿表现正常,他没有非要他回到祭家来。”
虎柔想着离开工坊时,父亲讲的话,撇眸深定凝视身旁和她一起走出风车塔的女儿。
倪霏碧松开和母亲牵握的手,走到阳台上,看着爬藤玫瑰,伸手摘花。“妈咪,我们晚餐用玫瑰入菜,好不好?”抬转一张比玫瑰还娇艳的脸蛋,冲着母亲甜蜜地笑。
从小如此,出生那天也是这样笑的。“你想变成《玫瑰M》还是《掘心Rose》?”虎柔说。
风一拂,倪霏碧瞬间落泪。“妈咪,我最近看一部新的,是温馨恐怖片,叫做‘理想岛人面鱼’……”
虎柔看着女儿静淌泪水的脸,想起自己要女儿幸福快乐谈场恋爱,可却在父亲虎王告知祭雨丰要安排女儿上高原相亲时,要女儿顺便将完成的金钥匙送交祭广泽。
于是,她说:“霏碧,去苹果花屿吧。”
隔天,倪霏碧启程前往苹果花屿。
尤里西斯街六十三巷三百二十一号邻近零号码头,原来是一片橄榄园,现在还有橄榄树,只是树与树间多了一幢蓝瓦白屋,屋子是苹果花屿着名的鬼才建筑兼古建物维护专家——汤舍先生,设计监盖。那屋身倘若漆成树干色,使用绿瓦,看来犹似橄榄树,这与树共生的屋,住着一名剧作家,人面挺广,新居落成,连出走家乡多年的大爵士都返回志庆。大爵士更向此巷邻人介绍屋主是他的不才师弟——孤爵。
祭广泽口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楼梯弯角平台,身子挡着楼中楼小餐厅出入口。他不清楚自己是醉昏于此,抑或奥斯昨晚胡乱“弃尸”。庆功宴搞得太超过,毕竟是双庆——他自编自导的速成作品“理想岛人面鱼”和达升花了两年多执导完成的“刺淫奔”同时,票房成绩亮眼。奥斯带着大批相关人员来苹果花屿开派对,昨晚在港口的亚当旅店狂欢,他喝酒当喝水,放纵一整夜,要人洒他满身花瓣,他的记忆就停在那里。
“小白痴、奥斯——”祭广泽有气无力地发出干哑声音,撑起身子,缓慢站立,身形摇晃一阵,起下楼梯。
他的橄榄树宫殿,没有仆佣,奥斯、飞勒、达升……一堆人早走了,回去该回的地方。他一个人喝水得自找。
厨房就在楼梯间廊厅拱门进去,有一个采光井,两人餐桌临落地窗摆靠,窗外,整好上的小园圃自他人住以来,末种植任何花草、野菜或……浆果。
“奥斯——”胡叫瞎喊,祭广泽扒抓乱发,扬声命令:“我要喝水!”
奥斯非他奴仆,但奥斯很行,他要什么,奥斯一般都会帮他得到。
“红醋栗、黑莓、费蕾丝都布瓦……”宿醉作用着,他绕着光亮的大理石料理台,喃言喃语像念经,最后走向冰箱,取出一瓶罐子有萤火虫的矿泉水,扭开瓶盖,哗啦啦倒了半瓶在脸上。
“去死!”怒丢另外半瓶。酒醉让他连喝水,瓶口对不到嘴,抖抖抖,抖到发脾气。
这水可是他为了保护环境的善行结果,惹他不高兴,他干脆不要水,重工爆破矿脉,采宝石!
他发什么善心,在一座富含蓝宝石的山,只取泉水,不要宝石?奥斯说小女奴喜欢萤岛矿泉水,它比宝石更珍贵。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心思?他第一次在萤岛看见会飞的宝石,成群成串地,点缀流水清泉,有所领悟,决定取水,让喝这水的人闪闪发亮、轻盈飞天,不再有人像父亲、像兄长、像开采宝石的哥哥叔叔们,暗着一张脸,沉重对他。
盯着阳光打灿的玻璃门,祭广泽双眸微眯。曾经,有双小手会在这种时刻,伸挡他眼前。
她不知道,他的生命充满暗涩滋味,最需要让强光照照,才能结出硕大甜美的果实。她应该知道!体察主人心境,是女奴首要义务!他忠诚的女奴……
“潘娜洛碧……”沙哑地发音,他离开厨房,步履如幽魂。
到了一楼最内、最低,洞底似的他的隐域——书房——他在这儿抽烟、喝酒、写作、视听,找出迁移之时奥斯弄来的大红布、小篮子,还有撕得碎碎的字条和明信片。他拼凑明信片,这些年,他有醉无醉都能正确拼凑这些碎片。他经常这样拼,看那秀雅字迹在他指下复活似地说——
我和广泽先生在一起很快乐……
“说谎的女奴……”很快乐为什么要离开?很快乐为什么不急于寻回?她找到让她更快乐的主人?
“说谎!说谎!”抹乱拼好的明信片,他从书桌座椅跳了起来,衣带子勾到抽屉拖勾,愤怒地脱掉这背叛逃离的女奴做给他的、已经穿到发烂的破袍衫。“骗子!忘恩负义!”他大吼大叫,走往窗门边的白色平台弹琴,坐下就弹。
没有旋律,纯粹暴躁,足足九分六秒,嗓音停止。
“Just Walking in the Rain——Getting Soaking Wet——Totturing my heart by trying to forget——”
唱起歌来,声狂如雨泄。
“Just Walking in the rain——So alone and blue——All because my heart still remeber you——”
嗓音嗄顿,外头真落下大雨呼应他,他站起,拉开滑门,跑出去,彻底当个无药可救的傻瓜。
倪霏碧走在霪雨霏霏的苹果花屿港口街道,好心的路人告诉她,尤里西斯街在小船锚广场周边,她要找六十三巷,从零号码头过去比较近,看到紫阳花道就是了。
她拖着行李箱,走走停停,调调雨伞角度。她没来过苹果花屿,不知道这时节天气边缘型性格,前一刻太阳悬空烧,转眼倾盆大雨,猫狗窜逃。现下毛毛雨。不大,她还是谨慎打伞,免得斜飞的雨湿透行李箱。这箱子其实防水防火,怎么弄也不会坏,像是可存活几世纪的长寿橄榄树,她根本无需担忧,只是里头装着重要东西,她多疑也得经心。
一部车就这么唰地压过路面水洼,喷得她的行李箱橄榄树开花落瓣。
“唉呀!”倪霏碧轻叫一声,雨伞都不管了,两手拍行李箱,捡掉黏贴的花瓣、残朵。
“对不起、对不起!”开车的女驾驶很有良心,下车来,捡起她的伞,撑在她头上。“这条路歪歪窄窄,我打个弯过来,没看到你。”
倪霏碧抬眸。大肚子太太有张瓜子脸,眼尾飞翘,很有神。
“对不起,你衣服有没有弄脏?”
倪霏碧摇摇头,站直身,接过伞。“谢谢,我没事,你不能淋雨,宝宝会着凉。”换她帮她挡雨。
“没问题的,这种天气我见多了,我的宝宝也是。”大肚子太太呵呵笑,素手抚抚肚子。“我们没这么脆弱。”
叭、叭!两促声喇叭响。
“我挡道了,快上车!”大肚子太太拉着倪霏碧,动作迅速俐落将她的行李箱塞进后座、人塞进前座,收伞,上驾驶座。
噗地一团雨中白烟喷水花。
“啊!那是我家邻居!”
车子滑入紫阳花团团茂茂的小巷,大肚子太太询问倪霏碧去处,倪霏碧报出地址,大肚子太太讶然呼声。
“你要找孤爵吗?”
倪霏碧愣了一下。还孤独吗?这儿的人也叫他孤爵……
“他人很和善亲切耶,”想到那个邻居每天早晨固定时间经过她家,会和她问好道早。“只是常常醉态神游似的,走路飘飘颠颠,经过我家门前,我都担心他会跌倒。”
“他每天喝酒吗?”倪霏碧急声问。他以前就爱喝酒,睡前都要喝,吃饭也要喝,创作喝、泡澡喝、裸泳喝……现在酗酒成瘾了吗?她有些忧心。
“啊,你跟孤爵是什么关系?”大肚子太太好奇心扬扬高升,这一刻才问:“都还没请教你的芳名?我叫莫霏。”快言快语,递名片也快。
倪霏碧接过泛着花香的名片。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倪霏碧啊地一声,凝眄着名片,目不转睛。
“我知道莫霏不是个好名字。”大肚子太太一笑。
“不是的——”倪霏碧摇头,赶紧改口。“跟我一样的霏,我叫倪霏碧。”
“喔!”莫霏挑眉,表情喜悦。“我们好有缘,霏碧——”亲昵地唤她的名。
“你好,莫霏。”她也礼貌友好。
两人熟朋近亲似的,谈起话来。
直到车子停在尤里西斯街六十三巷三百二十一号邻家,她们持续开怀畅快地聊着天,从车子里聊到房子里。
莫霏说:“孤爵每天会到贵族女校去看那些青春小女生剧团排练……听说是为了挖掘人才。总之,这个时间,他不在家,你在我家等他回来,我们一面泡茶喝,我的委托人送我很棒的茶,还有蛋糕……”
滔滔不绝,像落地窗外的绵丝久雨。莫霏什么都能聊,热情大方地招待倪霏碧。一个小时过去,雨停了,莫霏接到电话,临时有重要事,她得出门去。她把家里钥匙交给倪霏碧,让她在她家等孤爵,孤爵回来,她帮她锁门,钥匙放在门厅盆栽里即可。
倪霏碧灵光一闪,说她居然忘记自己身上有钥匙。莫霏笑她迷糊。她小半迷糊,大半不想给初相识的莫霏添麻烦。何妨一试——
她胸前的金钥匙。
她那年用这钥匙打开祭广泽的门。
橄榄树宫殿,在她眼前。
飞叶枝头翻闪,亮烁翠绿眼形果实。结果了啊——橄榄树一般要种十多年才能结果子,像人成长一样。虽已听说这原本一片老檬橄榄园,祭广泽买现成建屋,她仍觉得这些树是他种的,时间流过难以计数的橄榄成长。
倪霏碧拖着行李箱,推开没与矮墙头柱靠实的栅门,走进单调一色青的庭园。
微风拂送海息与果香,听说这个地方苹果树不结果。登陆的骤雨让她有点明白为什么不结果。迷路时,她走了好几条遍地苹果花的街道,全是被雨扯离枝身的,那些花,遇雨殒落,在最盛开灿烂的时候,假若不落花,结果怕也不甜美。与其尝不甜美的禁果,不如看缤纷雨落花。
草皮没有隐藏任何坠地橄榄。倪霏碧行至门厅阶梯,停了停,抬望遮天的树荫。橄榄不容易采,非得用机械重力摇震树身、用长竿猛敲,它才会落果,不是一场雨即能威胁。
慢慢地把行李箱提上阶梯,放定门厅,她瞅着沿门边墙垂下的古典铜环。
那是门铃,她去拉的话,会有一个女奴来应门吗?
倪霏碧解下戴在胸前的金钥匙,往前走,将钥匙插入锁孔,一转。
门开了。
她抽回钥匙,捂着莫名加速的心跳,怯退一下,没有男人冲门出来,门缝自动地变大了。
风扬递幽微的铃声,也许不是铃声。她无法辨认,抓着行李箱提把,走进了门。
层层往下,屋里格局爽阔,自然风,通廊如厅,宽阶级连接不同区块。她往下走、往里走,一面喊着——
“有人在吗?请问祭先生在家吗?”
这声音,传散回旋,有人在家都听到了。
偏偏,躺在深洞里的祭广泽仅微动一下。阳光再次降临,照在他光裸的身躯。
没一会儿,他听到脚步细响、滚轮声——可能是宿醉耳鸣,而且他淋雨淋得头胀疼痛,像宙斯的头被劈开、跳出雅典娜那样:或许他该劈开自己的头,看看会不会跳出小女奴。
倪霏碧走到最里面的间室了,也看见了——祭广泽躺在铺了大红台布的平台钢琴上。他没有穿衣服,头发滴着水,脚朝窗外,头顶朝她,看不到她走进来。
“请问祭先生——”
祭广泽猛坐起身,回首。见鬼了!他的脑袋没破,但蹦出小女奴!
“你今天没去贵族女校看青春小女生排演吗?”轻柔柔、软腻腻,无城府地天然,她一如往昔甜美纯真。
“滚。”一个字,从他震荡的心、震荡的舌尖传出。“滚。”
倪霏碧愣住,美眸盯着他僵冷的俊颜,久久,回神,平定定地发出清澈嗓音——
“是。好。对不起,打扰您了。”
然后,她转身,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出他的橄榄树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