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萧清澜自十五岁登基迄今已八年,今年却仅是第二次选秀。
依魏太后的意思,如今中宫无后,萧清澜后宫仅有妃子寥寥数人,无一有子嗣,为了国祚大统,广聘众家有贤有德之女入宫,殊为要事。
萧清澜对男女之事一向淡泊,不欲为此劳民伤财,却又不好忤逆魏太后之意,虽坚持拒了广及天下的采选,但各豪门世族推荐、进献的女子多是才貌双全,可就拒不得了。
这些名门贵女们经过第一轮挑选,仅仅留下数人,暂居安仁门内那处宫殿,只待萧清澜看过之后册封名位。
这时候各人的背景就很重要了,家中有高官勋贵的往往能得到好一些的位分,至于家中为末流散官,或是只抱着小小爵位不事生产的,就等着由最低等的品级慢慢往上爬吧。
萧清澜下了朝便被通知礼聘而来的众女等着参见受封一事,浓密的眉皱起,俊朗的面容显出不耐。
那浑然天成的尊贵霸气这么一抖落,让打小在他身边服侍的胡公公都忍不住颤了一下,「陛下,是否回甘露殿更衣再前……」
「不必了。」萧清澜清冷地一笑,「朕亲自去看,方能看出那些莺莺燕燕们的真面目不是?尤其是太后特别提起的那几个,朕不关照一番,岂非拂了太后面子?」
胡公公一听又打了个激灵。
熟知宫闱秘辛的人都知道,陛下与太后不和,太后仗着人伦大义,时常让陛下做一些他不愿意做的事。像后宫纳妃这等小事,陛下往往由着她去,不过牵涉到朝政大事,陛下可从未让步,也因此两人不时交恶,非必要绝不往对方寝宫踏一步。
如今陛下这么说,显然是想对太后规划好要塞进后宫的人马动点手脚,虽不至于闹得不可开交,但让太后不满一阵子是肯定的了。
届时他又要被叫到太后面前骂个几回……想到这,胡公公一张无须清秀的脸都皱得形似苦瓜。
「你放心,这回不会牵连你,朕真的只是看看。」萧清澜说得云淡风轻,他知道这回太后把自己的隔房侄女魏红塞进了后宫之中,连位分都在名单刚交上来时就拟好了,魏氏受封昭仪,他只需照本宣科就行,所以他当然得搞清楚这是何等人物,免得日后行差踏错进了对方寝宫。
胡公公干笑了两声,连忙到前头领路,朝着安仁门内那百花争妍之处行去。
众贵女已收到内侍的通报,知晓今日无须晋见皇帝,她们也说不上是大失所望还是松了口气,总之众人散去,纷纷回到自己的寝殿之中。
此处只是暂居之所,而且只有几人,自然不会将她们分太开,两人同居一处也是正常。
楚茉回到自己所住的淑景殿后,马上取下头上的金步摇往桌上一扔,接着侧身倒在罗汉榻上,「光等着召见就站了快两个时辰,真是累坏我了。我长这个样子,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选进来……」
听听这话,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楚茉是如何的貌丑无盐,与她同居一殿的季圆圆无力地瞪了她一眼,可光是这一眼,便马上被榻上的楚茉吸引住,移不开眼,心都多跳了两下。
但见罗汉榻上的楚茉肤白发黑,一双眼尾上挑的眸子娇媚生波,红唇扬着魅惑的笑,身上那绦红绣金色牡丹的大袖束腰石榴裙,该是端庄正经,偏生压不住她的妖娆绝俗,被她那丰胸细腰那么一撑,艳极媚极,这种反差无怪乎夺人心魄。
楚茉很有自知之明,像她这种美艳的长相,一点都不符合皇室女眷庄重贤淑的标准,通常在第一关就该被刷下去。也不知她爹是怎么运作的,明明只是个没有实权的襄陵县伯,却有办法把她这艳丽红颜给推到最后一关。
季圆圆好不容易由美人儿无心流露的风情中回过神来,猛地吸了口气才道:「你生得这样还不满足?太后的侄女魏红堪称清秀,被你一比就成了地上的泥了!幸好她没注意到你,她可是内定的昭仪,九嫔之首,还没进宫就被她恨上可不是好事。」
季圆圆是吏部尚书季衡的孙女儿,在入宫前可是被父母抓着学习了半个月,对于这些人情往来是最最清楚的,甚至连魏红表面乖巧内里阴险这等私事她都知道,对于对方自然是敬而远之。
楚茉挥了挥手,「放心,我爹让我入宫,就是让我来混吃等死的,我对男人可没有兴趣。反正我胸无大志,依我爹襄陵县伯这不大不小的爵位,我顶多被封个才人,陛下都未必能注意到我。然后我便可日日吃着御膳房的美食,住在宫里看着全天下最尊贵的风景,起居作息有宫人服侍,懒洋洋的又不用讨好谁,多美好的未来啊!」
这番话说得季圆圆眼都睁大了,纤手指着她抖了半晌,却见榻上美人儿一记慵懒的秋波送来,马上让她如受重击般退了一步,「你这副姿容居然只想着如何好吃懒做,简直暴殄天物!」
但要季圆圆说出楚茉哪里没有道理,却又说不出来。在后宫里若不想被斗死,抱着楚茉这种心态只求安稳苟活,好像也无甚大错?
她只能长长一叹,把心中的郁闷都叹出去。
其实她有个心仪的表哥,但知道要入宫后,哭得死去活来的她也只能掐灭那点心思。因为心有所属,所以她也不希罕什么陛下的青睐,最好陛下这辈子都别来找她,这么说起来倒和楚茉殊途同归了。
季圆圆想到这,还是忍不住提醒一番,「你当真对陛下不感兴趣?听说当今陛下高大俊美,尊贵不凡……」
「那不是更好?」楚茉嗤嗤笑了两声,「陛下越出众,后宫里的嫔妃越会前仆后继的赶上去,他应付那些红飞翠舞都来不及,就更不会注意到我了。」
她的笑声让季圆圆心里荡漾了一下,傻乎乎地脱口说道:「也幸得你不喜欢男人,反正陛下也不喜欢女人呢。」
「嗯?」楚茉柳眉一挑,来了兴趣。
这表情风流恣意,季圆圆被迷得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将藏在心里的秘密都说了出来,「听说陛下……那里不行,有碍房事,所以才会登基至今没有一个子嗣。」
如果这是真的,那当真是宫闱中最隐秘的秘辛了!亏得这小傻妞还能知道,足见本朝吏部挺能干的,什么隐秘都瞒不了他们,如此吏治必然清明,可喜可贺。
楚茉露出一抹颠倒众生的笑,蓦地凑近了季圆圆,撒娇似的勾住了她的手,接着用那媚人的嗓音在她耳边吐气如兰说道:「小圆圆,咱们这话题可不能继续下去了,否则我得陪着你被砍头,明白吗?」
胸前高耸的丰盈不经意的在季圆圆的手臂上磨蹭了两下,让季圆圆眼神都直了,隐隐有种鼻血快喷出的感觉。
「我的天啊!你艳成这副模样已经够逼人了,还这股撒娇劲儿……哪个男人消受得了唷……」即使季圆圆身为女子,也觉得神魂颠倒,但随即意会自己说错话,纤手往额头一拍,「瞧瞧我在说什么,眼下不也就只有陛下能消受你吗?」
「我可没打算勾引陛下,没那股劲儿呢。」楚茉无辜地道,眨了眨那勾人的美眸。
季圆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瞪着她,「行行行,知道你这人惫懒,不过就算你无心,光是你这样貌还有那浑然天成的媚态,难保陛下不被你勾了魂啊……」
先不说殿内的季圆圆如何咬牙切齿,已经在淑景殿外站了好一会儿的萧清澜与胡公公听到这番对话,脸上的表情可谓精彩万分。
「这两女忒大胆,竟妄论陛下……陛下之事,砍头、砍头,一定得砍!奴才马上命人将她们拿下!」胡公公脸色一沉。
萧清澜却是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他并非没有动怒,却是在心中自嘲着,这两个女人所说的帝王阴私……似乎也没错,他的确是不行,若加以惩戒,岂不更显得自己心虚?
末了,他只是讥诮地扬了扬唇,状似不以为意地道:「想不到入宫的女子竟也有对朕不感兴趣的,朕倒要看看她究竟是何等人物。」
说完,穿着乌皮六合靴的脚往前一步,由窗口向内望去。
即便萧清澜自认心如止水,意志力更胜参天老松,在见到罗汉榻上那艳丽的人儿时,眉梢仍忍不住一挑。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女人说凭她的模样,该在第一时间就被刷下的,如何入得了宫来。
妥妥一个狐媚惑主的料啊!
「胡公公,去替朕查查榻上那名女子是谁,有什么背景。」
或许那女子这回算盘可是打错了,就算她想在宫里混吃等死,也要看他答不答应呢!
*
传说中的帝王召见并没有发生,这批美人儿们便被册封了位分,分发到各个宫殿去。
萧清澜的后宫人数并不多,在这批美人儿进宫前,只有一只手数得出来的寥寥数人,所以每人都能住在独立的宫殿之中。其中以赵贤妃为首,住在延嘉殿,代掌后宫,得封如此高位得归功于她那任中书令的丞相爷爷,即使如此,却也坐不上后位。其余都是些叫不出名号的嫔妃,无足轻重。
但这批新来的美人儿就不一样了,其中有着魏太后的隔房侄女魏红,本应受封昭仪,但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最后只封了婕妤,分到了离太后所居承香殿邻近的彩丝院;朝堂上颇有实力的吏部尚书孙女季圆圆,似是哪里得罪陛下,只封了美人,居凝云阁。
至于本该艳绝后宫却默默无闻的楚茉,自然只封了个小小才人。她分得的宫殿就在后宫最东北角的紫云阁,离季圆圆的凝云阁隔了个千步廊,算是不远,但更近的一墙之隔却是佛堂,彷佛在叫她这祸水红颜暮鼓晨钟,修身养性。
紫云阁离萧清澜所居之甘露殿还有其他嫔妃都算远,却正合楚茉的需求,无须与邻居装模作样的交流,更不用担心容易被陛下想起来,镇日只顾吃睡就好,岂不快哉?
何况紫云阁四周种了不少芙蓉花,此时正值秋日,花开繁盛,嫣红粉白看上去美不胜收,身在其中只觉万紫千红,整个人都舒畅起来。
负责服侍楚茉的大宫女有两名,一名唤含香,另一名为春喜,都是十来岁的年纪。因为萧清澜登基以来从未大规模采选,宫女的人数逐年减少,再加上经验丰富的宫女不会分给位分低的嫔妃,也就只能让一些勉强称得上熟练的年轻宫女们顶上。
不多时,含香便送来了午膳,今日尚食局备了炙羊肉串、黄金鸡球、一盘鲜蔬,主食是鹿肉汤饼,还有一小碟玉露团,虽称不上丰盛,但胜在精致。
撇除前些天在淑景殿吃到的简单饭菜,楚茉是第一次真正吃到宫里的东西,倒是觉得新鲜,用光了桌面上所有的菜色仍意犹未尽。
「这么会吃,腰肢还能那么细……」嫔妃们吃不完的菜色往往会赏给宫女,想不到遇上个这么会吃的,春喜想打打牙祭的想望落了空,不由低声咕哝一句。
旁边的含香用手肘顶了下她的肚子,警告她慎言。
楚茉却是听得一清二楚,不以为意地问道:「这么少东西,一不小心就吃完了,却是忘了分给你们。这宫里一日三餐分量都这么少吗?」
含香乖觉地回道:「尚食局原只准备陛下一个人的餐点,是陛下仁慈,惠及后宫,才增了几十名主膳,但备膳也只够楚才人用,楚才人不必顾虑我们。」
好丫头。楚茉弯唇一笑,「如果想多吃点呢?」
「那得花钱买了。」听到似乎有好处,春喜忍不住抢过话头,「楚才人每日想多食什么,报到尚食局,会由楚才人每月四贯的月俸中扣除。」
「每个月有四贯月俸啊……」楚茉思忖了一下,突然觉得口袋紧巴巴,表面上便显得深沉,倒让两个宫女紧张起来。
尤其是春喜,怨自己嘴快,该不会服侍的第一天就得罪主子了吧?
「四贯……四贯不少了,足足有八百斗米呢!就楚才人一个人肯定是吃不完的。」误以为楚茉是因家中富贵方才不知米价,她连忙补充说明,却有点越描越黑的感觉。
含香简直要昏了,这是嫌主子爱吃,还是嫌主子虚荣?她暗地踢了下春喜的脚,硬是弥补似的圆了话,「楚才人的分例,宫中每季会派五套新衣、鞋袜及各式配件,首饰若干,胭脂眉墨玉容膏、笔墨纸砚、被褥窗纱、蜡烛灯油、冬季的炭盆与夏季的冰都有定例,除此之外还想增添的,才需要花钱,所以四贯钱其实绰绰有余,楚才人不必担心。」
听起来简直是人间仙境啊!什么都不必花费还能有钱领,吃喝拉撒都有专人照顾,正合楚大美人的意,于是她满意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什么。
就这么寥寥几句对话,楚茉对两个大宫女的性格也摸索出个大概了,含香为人稳重但胆子小,春喜有些傲气且不服输。既然是这样的话,该注意什么她心中有数,也不再端着形象了。
吃饱喝足,美人儿半个身子歪在贵妃榻上,纤手托着香腮,裙裾披散开来,露出一双玉足。
那裸露的脚踝纤细性感,足以令人想入非非,两个大宫女多看她一眼都觉得心跳加速。
「膳后没有点心吗?」楚茉眨了眨眼,意有所指的一笑。
含香立时想回答有,却被春喜暗暗拉了拉衣角。
春喜有些着急地说道:「不一定,奴婢去尚食局替楚才人瞧瞧。」随即拉着含香出了紫云阁。
待来到尚食局,取了今日的点心柿子饼,含香方不满地问道:「明明每日膳后都有点心能取用,你刚才怎不和楚才人明说?」
春喜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瞪着她,「楚才人可能吃了,想从她手上漏一点下来那是门都没有,像这种机会还不紧着自己,你傻了呀!」
含香无语地瞪着她。
春喜见四下无人,将含香拉到了一旁僻静的角院里,取出食盒中的柿子饼大嚼起来,还塞了一个到含香手中。
含香像是烫了手似的连忙将柿子饼放回去,「我不要,我没你这么大胆。」
既然她不吃,春喜便心安理得地将所有的柿子饼都吃了,这才算出了一口心头郁气。
待回到紫云阁,将手中空着的食盒收拾好,两人才到了楚茉面前。
含香绷着脸不说话。
春喜却是笑吟吟地道:「楚才人,许是今日新人入宫,膳食要得多,点心都被拿光了!」
楚茉若有所思地望着两人迥异的神情,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忽而纤手指向了门边的一个小箩筐,「刚才你们离开时,赵贤妃那里遣人送来一篮子螃蟹,说是让我们这些新进宫的嫔妃们尝尝鲜。」她扬了扬手,「这些螃蟹拿去煮了,咱们三个一起吃。」
秋日蟹肥膏腴,正是好吃的时候,听到有这种好事,春喜面露喜色,就连内敛的含香也满心期待。
两人连忙将蟹抬到了紫云阁后的小厨房,让人用蒸笼蒸熟了,调了姜醋的酱汁,送回前殿时楚茉恰恰打了个盹刚醒。
看着眼前鲜红肥美的螃蟹,她只觉心中美滋滋的,吃饱睡睡饱吃,多么愉快的人生!
于是她自个儿动手,用钳子取来两只蟹,剩下的直接推给两个大宫女,「你们拿到一旁去吃吧,有多的再分下去。」
含香与春喜高高兴兴地端着螃蟹到一旁,却不敢真的走开,怕楚茉随时唤人伺候,遂在一旁的小桌吃了起来。
螃蟹肉嫩味鲜,蟹膏浓厚香醇,主仆几人吃得不亦乐乎。
由于楚茉只吃得两只,倒是比两个宫女还快吃完。
含香见状,机伶地扔下了手上吃到一半的蟹爪,连忙去端来水盆让她洗手。
一旁的春喜倒是视而不见,继续吃得津津有味。
「好含香,你要是一直对我这么好,以后有你享福的。」楚茉一边洗着纤手,一边朝着含香抛了记媚眼。
面对此等美色攻击,含香一张小脸都涨红了,连忙摇头,随即觉得不对又急急点头,一下子倒不知该怎么回应了。
被自己撩得七荤八素的人也不差这一个,楚茉早就习惯了,继续挑了挑眉说道:「你别不相信我,我这命格可是让大佛寺的高僧算过,对我好的人会跟着我一起好命,至于对我不好的人嘛……」她止住了后话没有再说,突然轻轻啊了一声,「我是不是忘了问你们,今日可食了柿子?」
含香心头一跳,急忙摇头。
一旁专心吃蟹的春喜闻言则停了下来。
「没吃就好。」楚茉像是松了一口气般说道:「方才抬蟹的小太监说,今日尚食局的点心是柿子饼,柿子与蟹不能同吃,会腹痛的。不巧蟹也是今日送入宫,为求个新鲜,所以还是送到各宫了,只是让我们两样东西别离得太近吃。」
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幸好我们动作慢,没拿到尚食局的点心,正好这蟹就让我们第一时间尝鲜了。」
含香听得冷汗直流,一旁的春喜更是脸都绿了。她蟹和柿子饼都吃了不少,手忍不住摸向小腹,当真隐隐作痛起来。
「春喜你怎么了?」楚茉注意到了她的异状。
春喜开始觉得腹痛难忍,到了几乎要让她出糗的地步,于是她结结巴巴地道:「许是……许是螃蟹寒凉,奴婢吃得有点多了,想去……想去洗个手……」
「去吧!」楚茉挥了挥手。
于是春喜夹着腿艰难地往茅厕去了。
看着她的背影,楚茉突然说道:「对了含香,方才我和你说到哪儿啦?大佛寺的高僧说我就是个万恶不侵的体质,对我不好的人哪,也不需我特地做什么,那恶意可是会被反弹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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