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灰色宝马房车穿梭车阵间,线条洗练剽悍的车身泛着微冷的金属色泽,清楚映出两旁街景,或建筑物、或行人车影,就连灰沉的天色,都在深漆上映了晦涩。后座男人注视着快速飞过的景致,一幕幕都只滑过眼底,上不了心。
前头一个哨声响起,司机缓了车速,终至停下。刚放学的小学生们陆续走过马路,嘻嘻闹闹,精力充沛,只是男人的目光未移,姿态亦是不变,似是外界事物皆与他无关。
忽地,坐在副驾驶座的男人透过前头挡风玻璃,瞪视对街红砖道上的女性身影几秒,扬声道:“那个女的长得好像曼曼同学……梁总,您看那是不是曼曼同学?”杨特助转过脸,看着后座老板那清俊阴柔的侧颜。
男人侧过面庞,在看向对街红砖道上那像在与人争执的女孩时,微微皱起好看的眉,静深黑眸像被落叶划过的潭湖,缓缓地泛开涟漪。心,不再沉静。
梁秀辰,梁氏集团旗下企业梁亚饭店的总裁。
梁氏集团自嘉义起家,本业是营造和建筑,旗下梁亚建设营造的建筑在中南部地区的销售率几乎是年年第一;而随着国人愈来愈重视休闲旅游活动,老总裁梁进于二十年前毅然决定加入饭店业,并在中部盖了梁亚饭店。
梁秀辰为梁氏企业第三代,自幼便是祖父──也就是老总裁梁进,及父亲刻意培养的家族事业接班人;他高中即出国深造,在瑞士洛桑管理学院拿到饭店管理硕士学位后,便回国接管梁亚饭店。
洛桑饭店管理学院为专业声誉最高的国际饭店管理人员培训院校,教学强调理论与实务训练,大学四年期间便有三次为期半年的实习,是以梁秀辰拿到硕士学位回国接下梁亚时,虽不过二十七岁,初带领一个团队却是游刃有余。
今年三十三岁的他,带领梁亚饭店不过几年光景,却因着他将重点放在工作人员的服务品质提升,而让梁亚饭店有了“最有家的感觉的饭店”的称号,目前平均每房月收入稳占大台中第一,可说是中部的第一品牌饭店。
跟在他身边这几年,杨特助深知他工作能力有多强大,但可惜的是,他性子淡漠疏离又肃冷,并不易亲近。
深眸静静注视对街那一男一女的举止,梁秀辰只是掀了掀薄唇。“开车。”
司机小刘应当是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以为他也许会有什么行动,才会不管前头表示可以通行的哨音又响,而继续将车子停住不动。听闻身后老板命令,小刘立即踩了油门。
车子前进,女孩纤秀的身影渐渐远在车后,杨特助呆愣几秒才回神。“梁总,那个女生——”
梁秀辰看了眼腕上的白金方形薄表,出声打断对方:“杨特助,晚上六点的饭局你也一起。”
杨特助一脸意外,睁大细眸。“我?一起?”晚上不是私人饭局吗?
见杨特助疑惑,梁秀辰只是垂眸,长指滑过西服,在那稍稍露出的领带夹上逗留。长条的银色领带夹线条简约,只在上头嵌上一颗小小的、粉紫中带灰的小钻;他指腹抚过那小钻,漫不经心地低声道:“你不用待到饭局结束,只需待一会时间就好,等等你开自己的车。”
杨特助看了眼老板平静的神色,随即应道:“是。我知道了。”
“小刘,车开回饭店,你可以先下班,晚上的饭局我自己开车过去。”梁秀辰依然低着眼眸,吩咐着司机。
小刘应了声,但杨特助却带着怀疑的神色,问:“梁总,这样好吗?您要是喝酒,自己开车恐怕不好。”
老板向来低调神秘,饭店上上下下的员工无人知道他住处,连他这个特助也不知道老板住在哪,大家唯一知道的是他常留宿在他办公室旁的那间套房;老板若回私人住处,往往是自己开车,不让小刘接送,到了饭店后,有什么行程需外出时,才让小刘开车。
可无论他今晚最后是回饭店套房或是回他自己的住处,他若在饭局上喝了酒,不让小刘开车也不行啊,万一出了什么事,谁担得起责任?
“我自有分寸。”梁秀辰抬起眼眸,盯着车窗外的景色。
“……是。”杨特助看着老板沉冷的面庞,识趣地不再多说。
只是他仍旧纳闷的是,方才那个女孩真的很像曼曼同学;他跟在老板身边几年,也只见过老板对曼曼同学有不同于他人的情绪,但这会儿,他怎么能够无动于衷,彷若不曾认识曼曼同学?
傍晚的气温略降,似是要下雨了。台湾十一月的气候还是挺舒服,可钟曼情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弄得这样狼狈,心里的气候灰沉低迷。
她摆脱不了面前这似是不达目的就不放手的男人,手臂一甩,将那只紧握她右臂的掌心甩了开来,语声微扬:“我就说了我不去,我不接那种工作。”
“唉唷,你也行行好,我都和人约好,也谈好价钱,人家都付了一半的钟点费了,你怎么可以不去?”男人放轻略尖的声音,试图安抚小姐的情绪。
钟曼情看了男人一眼,随即调开视线,微微气恼。“是你自己和对方约好,不是我去约的,你也没先问过我意思。”
“问你意思?我说我的好小姐,谁才是老板?”廖俊林好笑地看着她。
她愣了半秒,问:“那为什么要我?公司里不是还有很多人可以去吗?”她表情困惑中带了点倔气,长长的发丝在她身后划开一道弧线,墨莲般的美。
“为什么一定要你?哈,哈哈,哈哈哈!”廖俊林讽笑几声后,一改先前哄慰的态度。“因为人家大老板看中你,拿出去的照片,就指名要你;还有因为你最缺钱,最需要这笔额外收入;更因为你还欠我钱!我不让你去,你要到哪时才能还我钱啊?就算跟银行还是钱庄借钱,也有一个确切的归还期限,你到现在才还我六千元,是要到哪时才还得清?我不该想想别的办法吗?你不去也不是不可以,二十九万四千元,一个星期之内还我就好。别说我对你不好,这三十万我不收你一分一毛的利息,本金给我就好。你考虑一下。”
她一愕,瞪视他。
廖俊林是她的经纪人,她唤他一声廖大哥。一年多前,就像一些星探发掘新人的模式一样,她在街上被他叫住,他递名片表明他是模特儿经纪公司,他觉得她的外型亮眼,问她有无兴趣接一些网拍或是平面广告。
初时她也存着怀疑,毕竟这类的受骗案例不少;但班上有同学做外拍模特儿的工作做得挺不错,收入满满的,加以自己的确缺钱,虽有固定的打工工作,但微薄的薪水要供爷爷奶奶、母亲和自己四人生活,实在拮据,于是她决定一试。
一个小时的外拍就有八百元的收入,拍了几次,也确定廖大哥并非诈骗,她才和他签了五年经纪约。她一直以为廖大哥待她不错,但半年前开始,她却觉得自己一开始踏入的便是一座迷雾森林,雾里看花很美,雾渐散后才看清那是食人花。
因为半年前廖大哥竟安排她接拍一个泳装和内衣的案子,说是拍清凉一点的照片钟点费较高,对相当缺钱的她来说是一个很好的赚钱管道。
她虽缺钱,但却不想接那样的案子,偏偏当时急需一笔救命钱,没什么亲友的她不得不向廖大哥开口借钱,他答应她只要在经纪合约内还清三十万即可,条件是她得接那个案子。
既是救命钱,她也就没得选择。拿了三十万后,她拍了人生第一次的清凉泳装与内衣照,即便就只有那一次,即便是三点不露,却是她至今心里的痛。阿公阿嬷保守,要是他们知道她为了钱拍了那样的照片,会有多失望多心痛?
还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怎想得到早上廖大哥忽然来一通电话,约她下午四点见面,并要她打扮得端庄一点;结果她人到了身后那约定的咖啡厅时,他竟告诉她,她六点得出席一个重要的饭局,陪几个大企业家吃饭。
大企业家是谁?为什么吃饭要找模特儿经纪人带模特儿去作陪?她再无知也想得到那不是什么正常的工作。她是很缺钱没错,但也不想沦落为男人的玩物,可现在他都拿出三十万来压她了,身边毫无存款的她,还能怎么办?
廖俊林见她神色微变,似有几分软化,又像有几分认命,立即换了口气,半是诱哄半是讨好地说:“唉唷,我的好小姐,陪企业家吃饭没什么不好啊,很多女孩想陪都陪不到哩。人家指名要你是看得起你,也是因为你有那样的姿色,也许你今晚经历过之后,会想再做第二次咧。
“这个现在外头都叫‘饭局小姐’,四小时为一计费单位,普通新人价都是六千,但我开口一万,饭局主人答应哩,你等于一小时入帐两千五,还不好赚吗?要是超过四小时,每一小时再加你一千,你只要听听那些老板说话,他们要是心情不好,你偶尔安慰个几句,或是帮他倒倒酒水果汁什么的就好了,也不用像酒店小姐那样被摸来摸去,更不用脱光衣服在地上滚钱,这么好赚你干嘛不要?”廖大经纪人说得口沫横飞。
他拍拍她秀肩,一副开导的姿态。“我告诉你,那些会叫饭局小姐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会在众目睽睽下对你动手动脚,因为他要面子嘛,所以他们才不叫酒店小姐。你看新闻媒体报导的那些模特儿,你以为怎么红的?还不就是靠这样和大老板或是企业小开吃吃饭、闹闹绯闻,然后就红了?”
他叹了声,又说:“当然靠实力走红的也不是没有,不过那也是少数。一堆女星拍戏归拍戏,还不是兼职做这些!你以为台湾的模特儿有那么多秀可以接啊?还不是得靠接一些这种案子过生活。别说台湾,你看看那些韩国艺人,还不是要陪吃陪睡?连男星也一样。廖大哥告诉你,只要你钱赚到了,未来想过什么生活没有?你就辛苦一点,趁这几年还年轻就好好赚它一笔,等债还清了,买个大一点的房子稳定下来,让你爷爷奶奶妈妈享享清福呀。”
趁这几年还年轻就好好赚它一笔……也不知怎么着,这句话窜入耳膜,竟是字字千钧,压得她心口一阵刺痛。她的确很需要钱呀!
她侧过面容看着铅灰色的天际,那低低的乌云像是承载了太多的伤心,一旦受不住时,就会淅沥淅沥下起雨来,恣意发泄情绪,可她的情绪该找谁发泄?
“Melody,你不去的话,一星期内就要还清三十万喔。你有钱吗?”廖俊林唤了他帮她取的适合在这行业奔走的名,半哄半威胁。
“但我当初借钱时,你明明说只要在我和你签订的合约时间内还清就好。”
“唉唷!现在情况不一样。再说借据上也没有写明还钱时间,所以我现在跟你讨钱不过分哩。”
钟曼情闻言,身子一颤,瞪着那正温柔对着她笑的经纪人。她怎会傻到向他借钱?咽了咽喉,她困难地开口:“是不是去了饭局,欠你的钱就可以慢慢还?”
廖俊林一喜,眉开眼笑。“应该说,你去了饭局就等于帮我赚钱,也等于帮你自己还钱给我,我已经先收对方五千元了,依外头的行情,咱们应该三七分帐,所以我先收下的这五千就当是你还我的,剩两千等饭局结束后我拿到钱了自然就会给你,另外我该拿的三千嘛……”他打量了下她今日的穿着。
她穿了件交叉V领双层网纱洋装,内层的红色丝缎雍容高雅,外层黑色网纱若隐若现,交错出独具巧思的时尚美,腰间细致的压褶设计和玫瑰花饰将她腰腹线条收束得曼妙动人,勾勒出女人最妖娆的体态。他知道她只穿得起便宜货,但样式的确很适合今晚的饭局,坏就坏在那披散的长发,总觉得太稚气。
“你这衣服和妆容很ok,可是发型不够成熟,三千元我就带你去做个发型,盘起来会更优雅迷人,包准那些老板看到眼发直。”廖俊林盘算着如何将这个女孩打扮得更完美。要是今晚让那些企业家满意了,未来这样的饭局肯定接不完,她欠他的钱就能快些拿回来,还能帮他赚不少哩。
钟曼情不说话了,像是放弃挣扎。
“我有开车,那我们先去美发院?”廖俊林看着女孩有些失神的面容。
她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迈开小腿。
“我车停那边,往这边走才对。”廖俊林指指方向,要她跟着他。
“你这样就对了。”他一面往停车方向移动,一面又叮咛着细节:“我告诉你,你虽然第一次做这个,但我会在旁边陪着你。你不用怕,那些男人不会真的对你怎样。通常那种私人招待所,都是花了庞大资金装潢的,没有企业家会把自己的招待所变成宾馆,而且他们都深信在招待所做那种事会‘虽’的,所以你绝对是安全的。如果有哪个老板对你有兴趣会私下约你,你不想去,他们也没你办法。
“我现在教你怎么应付那些老板。那些人通常都是政商界人士,因为怕被媒体偷拍,所以饭局多半在私人招待所;他们找明星或模特儿陪饭局,都是想调和气氛,你不需要多话,只需记得口风要紧,也记得别用手机照相功能,免得被误会你有什么目的……”廖俊林滔滔不绝地教她如何取悦客人。
走在后头的钟曼情只是看着自己的鞋尖。今天这双鞋,鞋跟有六公分高,她何时也练就出穿高跟鞋能稳健走路的功夫了?她记得以前的自己就连穿两公分高的鞋子都能拐到脚。是命运逼着她向现实低头,还是现实让她学会认命?
这样一步一步走下去,她会走到哪里?是另一个深渊,还是不可测的深海?
夜幕低垂,偏僻的田野小路间,三层楼高的红色建筑物静谧地矗立在农田旁,隔绝了都市的喧嚣纷扰,遗世独立。在守卫的指挥下,车子开进铜雕镂花大门,从挡风玻璃望出去,约莫可停置二十部车的停车场已有好几部高级车静横在那。下车后,走过停车场便是宽敞的庭院。
庭院深深,绿草如茵,花草扶疏间还错落几座小小凉亭,几棵大树上绑了秋千,好不惬意。方才下过一场雨,湿了绿地,此刻空气中渗出淡淡的青草味,垂落的叶片滴滴落着雨水,打在花瓣上,花雨共舞。
钟曼情踩着草皮间的石铺小径,扫视了几眼这偌大的庭院便收回视线,她跟在廖俊林身后,慢慢往前头那栋红色建筑物走去。
这里是知名游乐园幕后大老板的私人招待所,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踏进这种大人物秘密聚会的场地;原来新闻未必是捕风捉影,只是身陷其中了,才明白现实比萤光幕上所呈现的更残酷。
廖俊林熟门熟路地领着她,似乎不是第一次带女模参加这种饭局。她看见一个体格壮硕、像是保镖的黑衣男人立在屋前。
“饭局都开始了,怎么迟到了?”黑衣男人蹙着眉头。
廖俊林扫了她一眼,附在那男人耳旁嘀咕着小姐脾气大很难搞什么的后,就见黑衣男人看了她几眼,然后打开身后大门。“快上去,别让客人久等。”
廖俊林应声好,领着她进屋。“饭局设在三楼,一楼是主人的收藏室,里头全是骨董,就算花钱还未必看得到哩。晚一点还有时间的话,可以请主人让你看看他的收藏;还有地下一楼啊,是主人的红酒收藏室,里面有上万瓶红酒,那画面说有多壮观就有多壮观;屋子另一面,还有游泳池,池畔有一个小吧台,泳装美女、美酒夜色……啊,这主人真会享受。哪天真让我赚到钱了,也弄个招待所来玩玩。”廖大经纪人走在前头,一面为她介绍这招待所,一面作作白日梦。
钟曼情随他上了回旋楼梯,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她只担心等会的饭局。她会碰上什么样的人?那些人当真不会对她做什么吧?现在转身逃跑来不来得及?
心思漫飞之际,她已踏入三楼的用餐空间。她目光不敢随意乱瞟,只隐约见到看上去价值不菲的长形餐桌上已有多人入座用餐;像是察觉他们的到来,那些人的交谈中止,目光似乎一致调往他们身上,她眼眸垂得更低。
“大方一点,没什么好怕的。”廖俊林见她小媳妇样,低声交代着。
她叹了口气,抬起脸蛋,随他移往餐桌旁。既来之,则安之,她对自己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