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朱纳雍在书房里看书。
身为王爷,他什么书都看,经、史、子、集、诗问、杂剧、小说……等,只要书肆里买得到的书他都看。他没兴趣钻研学问,毕竟他不可能成为一代大儒,看书只是一种方便又安全的消遣,不会太无聊,而且不招人诟病。
久而久之,每天看书已经变成他的生活习惯,新书要等他看完之后才归类至书架,因此,当朱纳雍发现桌旁放着一叠高耸的新书时,心中微感讶异。
“哪来这么多的书?”他翻了翻书,瞧见纸镇下压着的笺纸,上面写明是这几天陆续购进的书单。
这几天王爷虽然没进书房,但书童仍是尽职的做好本分应做之事。
朱纳雍坐下,随手拿起一本书,弹了弹书册封面。“对了,我以前每天都来书房的,而且一待就很久,最近为什么少来了?”
因为府中多了个江太夜,那个来自不见山庄的有趣女娃儿。
小小女娃居然不知好歹的在比箭中赢了他这位尊贵的王爷。
“哈,原来我的箭术还差了些。”他掩卷而笑。
原来这种心里有些刺刺的感觉,就是看见真实的感受。难道人人都说忠言逆耳,佞言顺耳。他现在终于了解身居高位者嘉纳谏言的当下感受,她用行动用言语表示这些真实的面相。
“很新鲜,感觉还不坏。以后应该和小娃儿多亲近亲近,免得太常听阿谀之词,就不习惯听忠贞之言了。“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本王该改、该改。”
多少王侯的本性不坏,但是日日在顺意媚词的环境下长大,不知己身之过、不知行为之错、不知能力之限,时间一久,终究变成暴虐酷厉之人。他还记得被封为代王的皇兄小时候曾经把掉下的雏鸟小心翼翼地捧回鸟巢里放好,为此皇兄还擦伤了手,衣袍被树枝划破了也没注意到:当时他还陪着皇史一起守在树底下,等大鸟回巢,瞧见雏鸟呀呀的吃了食物,这才安心离去。
曾几何时,皇兄变了,变得贪心,变得多欲;然后皇兄被封为代王,过几年被新帝所废,皇上登基后又恢复其王位,最后因其恶行连连,终究被皇上贬为庶人。
“每朝每代总是有几位皇亲国戚不是寿终正寝的,本王要多多检视自己的行为是否逾矩……明天再去亲近亲近小娃儿,跟她在一起,舒服,不用猜她的话中是否暗藏玄机;不用猜她的话是真是假;不用猜她的话是对着一个王爷讲,还是对着我讲。看腻了以前那些美如牡丹却心如蛇蝎的女人,难得遇见一位表里如一的女人,本王定要好好把握。对了,要培养感情,嗯……得想个好法子把她搂入怀中,轻怜蜜意一番,才能好好的培养感情……”
朱纳雍思索着良策。
接连数日,朱纳雍和江太夜早上都在骑马,饭前饭后谈的多是马经,从相马的技巧、驯马的过程,育马该注意的事项,以及指导她的骑术,还巨细靡遗的述说自己当年和昂星认识的经过。
瞧见她崇拜的眼神,朱纳雍扬唇一笑。很好,他们有共同的话题了。
他的骑术明显的比她精湛,毕竟骑马并不是单纯的坐在马上就行了。不过,他发现了个怪现象……今早,众人出发去城郊的王府别院,他骑昂星,江太夜骑的是那匹棕黄毛色的马儿,名为骁将。
照理说,昂星的脚程略胜骁将一筹,为什么他总觉得两匹马儿跑起来的速度差不多呢?
昂星多日来心情愉快,吃好睡好活动好,看到那个草原般的姑娘它心情更好,连马夫为它上鞍时,它非但没踢人没磨蹄,还兴高采烈的准备一展身手。
黄马骁将的脾气称不上好,但有那匹霸气的昂星在,两相比对之下,它可以说是一匹乖马了。
今早,江太夜对着骁将望了望,然后伸手温柔的抚了抚,它将被抚摸得筋骨舒服,整匹马只差没化成一团软绵绵的棉花向她蹭去。没多久,骁将就满心欢喜的载着她跑呀跑。
“这真是一匹好马。”江太夜低喃,轻拍了拍马颈。
骁将受到鼓励,跑得更快了。
“太夜!”朱纳雍骑着昂星和她并驾齐驱。
“怎么?”由于迎着风,因此她的声音必须大些才能让他听见。
“休息了!”朱纳雍指向一棵大树,示意她到那边去。
今天换在京城郊外骑马,因此脚程最快的昂星当然不能给她骑,免得她突然不想在王府作客,就这般骑着快马离开了。
晚上他们要留宿在王府别院。
“好。”
一干侍卫、随从仍落后他们许多。
不过当他们抵达大树下时,已经有人铺好席子、备好酒菜,等待主人前来歇息用膳。
他们下马之后,自然有人牵去照料。
“好马儿,辛苦你了。等一下还要跑一段路呢。”江太夜亲热的摸摸马头,手掌蹭了蹭骁将的脸,才让马夫把它牵去喂食。
“太夜。”
朱纳雍有些不解的看着她对马儿的亲热动作,过了一会儿,她恍然大悟。
“再等等。”江太夜换去摸昂星,摸摸拍拍了一会儿才离开。
“请小姐净手。”翠袖捧着小水盆,杏袖拿着白巾上前。
“刚才唤我何事?”江太夜边洗手擦脸边问。
“本王明白今日不是昂星跑慢,而是骁将跑快了。”朱纳雍摇头失笑。脚力最健的昂星照理说应该要一马当先的跑在最前面,但实际上,有好几次他必须用到马鞭轻催,昂星才不致落后骁将。
闻言,江太夜有些诧异。“昂星看起来很正常,它没哪边不舒服呀。它哪儿跑慢了?”
“昂星跑的速度和骁将一样,你注意到了吗?”
江太夜点头。
“但是在昨天之前,我俩在府中跑马时,我骑着骁将,总是落后你一些。”
“我知道。因为我骑昂星,昂星跑得比较快。”
“但是今日它们跑得一样快。”
“江太夜偏了偏头,想了下。“这很正常呀。”
“何出此言?”
“第一,你比我胖。就算是相同的距离、相同的马儿,只要路途够远,十之八九,我会比你先到,因为马儿载我比较不累,所以比较有力气跑。”
咳,本王哪儿胖了。“姑娘言之有理。”朱纳雍笑笑,暗地里望了下自己挺拔如松的标准身材。他根本就不胖!
“第二,我不用马鞭的。阴险王爷,你有用马鞭打昂星唷!
我看到了。你打它虽然一时能加快速度,但是长驰之后,反倒会变得更慢。马儿的天性就爱在大地奔跑,哪怕是被养在王府马厩,喝着麦芽水、吃着上好豆饼和草料,马儿还是喜欢在天地里驰骋。
要让马儿发挥所长,就该用对待天地万物的方式一样,平等的对待马儿,让它用自己擅长且习惯的速度跑。绥阳昂星和骁将不会口出人言,但若你用心去听,还是能感觉到他们在说些什么。”江太夜双眼明亮,直言她的骑马秘诀。
闻言,朱纳雍一愣。原来昂星会喜欢她、骁将会跑得快,就是因为她和马儿心灵相通的缘故。
他忽然忆起年少时,太傅曾教过的以德御下、以礼御下、以权御下、以霸御下的不同;身为上位者要明白各种御下手段,依不同人才使用不同的手段。而她这种以心御下的手段,是他从未学过,甚至是他无法施用的手段。
蓦地,他端整衣裳,对她一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本王受教了。”
众人从后边骑马赶来,正巧看见王爷对她作揖的画面。
江太夜从小在山林和不见山庄长大,不知道当朝王爷得她作揖是多么惊人的大礼,当然不懂得要伸手虚扶一下王爷,让他未竟全礼;也不懂得要避开几步,表示不受此礼。
江太夜只是站在原地,然后听见几声抽气声,原本站在周围的人像是踩到狗粪似的,突然弹离她四周。
她不解的搔了搔脸颊。唔,该不会是踩到狗粪的人是她,只是翠袖她们不好意思明说?
朱纳雍已经直起身,不理一旁目瞪口呆的众人,直接隔袖牵起她的手腕,准备和她一起享用解乏的酒水和点心。
江太夜有些别别扭扭的走着。
“怎么了?”
“那个?我可以说吗?”
“你直言无妨。”朱纳雍含笑点头。他喜欢听她说话,越是听她说话,他觉得自己越接近真实;卸下虚伪的矫饰,让他觉得轻松,渐渐能够体会生命里不同的面象。
“阴险王爷,不……王爷,我觉得、觉得我好像踩到了什么,不知道是不是狗粪……能不能让我清理一下鞋子再吃东西呀?”
朱纳雍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扬了扬,表情有些呆楞。“狗粪?”那是什么?
“既然要吃点心,那就先把这臭烘烘的东西弄出鞋底吧……”
“臭?”朱纳雍嗅了嗅。他只闻到食物的香气,哪来的狗粪味……其实,他好像也没闻过这东西的味道吧?
“翠袖?”朱纳雍招手。
翠袖和杏袖连忙同时上前。
“帮小姐清理一下。”
“是。”
立即有人拿来另一张席子,江太夜就坐在席子上,脱下鞋子,再换上另一双鞋。只能说王府管事和丫鬟们细心且周到,除了热食、茶水、点心、蜜饯……等食物之外。衣服、鞋子、巾帕、枕席……等什物皆备全,以防不时之需。
“咦?我的鞋底只有土呀,没踩到什么奇怪东西。”江太夜瞧见翠袖拿着鞋子,递给一旁的小丫鬟拿去将鞋底的尘土刷干净。
朱纳雍靠了过来。“怎么了?”
“既然我没踩到狗粪,大家原本是站在我旁边,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弹远了好几步?”江太夜疑惑的问问翠袖。
朱纳雍一听,就知道事情的缘由了。他并不打算向她解释他作揖的对象屈指可数,其中身份最低的是当朝太傅,官居二品。
他潇洒一笑。“别理她们。也许是她们眼花了,以为哪边有虫子跑出来,才吓得往后退咧。”
江太夜迅速往四周的地上扫视一圈。“有虫子?是蜈蚣吗?
这种天候也该出来了。你们看到别怕,叫我一声,我敢抓蜈蚣的。”
她对翠袖等人笑笑。
“休息了。吃些东西吧。”朱纳雍站在她身后,无声地瞪了众人一眼。
翠袖等人连连配合的点头。“奴婢若是瞧见蜈蚣的话,肯定会叫小姐来为奴婢抓虫的。请王爷和小姐先用些点心。”
朱纳雍隔袖握住她的手腕,边走边聊:“太夜,别院也养了几匹马儿,看你要不要试试。附近有许多地方可以游历,住个三五天再回王府?”
朱纳雍原先只打算在别院住个三五天就回京里,岂知他们过得实在太惬意了,竟一连住了十来日都还没腻。没想到,他只是远离了皇城几十里,心情就变得这般舒坦。
唔,不过,他在别院要等的人没等到,倒是洛总管转来了一张请帖。
国舅的母亲下个月作六十大寿,她是当今皇后的母亲,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因此这个寿宴不能推辞,看来是要亲自去一趟了,反正还有一个多月,时间该够了。
两人在别院同进同出十几日,侍卫佣仆里可能存在的暗桩、探子,也把该回传给真正主子的讯息各自循不同管道递出了。
朱纳雍虽然还没回京师,但八王爷瞧中一名平民女子,两人感情金针一日千里的消息,却已在某些势力里传得沸沸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