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丫头,你心里在想什么?”
老太爷终于捺不住发话,见她脸上的笑咧得更加灿烂,似乎就在等他自个儿开口说话。
夏侯容容昂起娇颜,顿了半晌,才道:“我在纳闷,依太爷爷的作风,怎么可能让嫂嫂进门呢?除非,这不是太爷爷的决定。”
毕竟,是被人指证历历,在成亲之前与别的男人私逃的媳妇儿,她家太爷爷一向最重门风,哪可能无视于人言可畏,硬是逼她胤哥哥把人给娶进门呢?无论她怎么想,都觉得奇怪!
“是不是太爷爷的决定,人都娶进门了,还重要吗?”老太爷又品了口茶,心想他家的容丫头除了少掉那味沉稳之外,其余的部分,都太好了!
有时候,他都还要嫌她好得太过分,所以,在她的身上能少些东西,以他的眼光来看,才是好的!
人说美玉要无瑕,但她终究是个人儿,不是块玉,有点瑕疵,才能够平平安安,活得长命百岁。
“好吧!”夏侯容容打量了老人家一眼,知道自己是得不到答案了,“那太爷爷会不会有了嫂嫂,就不疼容容了?”
“说那什么话?”老人家故意板起脸,“在太爷心里,谁能比得上咱家的容丫头?你啊!是太爷的心尖儿,谁敢碰重了,我跟谁翻脸!”
闻言,夏侯容容笑开了眼眉,提起紫砂壶,再为她太爷爷倒上八分满的春雨龙井,听老人家说起年关将近,她身为帐房的总管,该要有心理准备,会忙上好一阵子了!
白雪红梅,虽冷冽犹生香,这一年的冬天,冷得教人打从心里哆嗦。
夏侯容容,年近二十,未满。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但是,教她感到真正寒冷的,是心!
因为,口口声声说疼她爱她如命的太爷爷,竟然完全无视于她的意愿,要将她远嫁到西北大漠的“龙扬镇”,嫁给“怀风庄”庄主乔允扬为妻!
“容丫头,你来跟太爷爷说再多次也没用,太爷爷的心意已决,下个月初八是个吉日,你就乖乖成亲吧!”
“再多次我都还是要说!我不要嫁!我不要!不要!”
曾经,她不知道听多少叔伯们说过,说她的太爷爷是个心思诡诈的老顽固,凡是他决定的事情,就没有人可以改变!
曾经,她不以为然,因为,她的太爷爷为了疼爱她,事事都可以由她的心意去办,一直到了今天,她才终于见识到了老人家一口咬定之后,就不再松口的顽固蛮横。
相较于她的激动,老太爷的神情显得平静,“从你小时候开始,太爷什么事都由你,但是唯有这事,由不得你。”
“太爷爷不疼容容了吗?不要容容了吗?”
“这是两码事,不要混做一谈。”
“如果太爷爷执意如此,那就是不要容容,从今以后……以后,容容再不见太爷爷了!”她硬是咽下喉咙的梗滞,忍住了没掉下眼泪。
闻言,老人家的脸色有一瞬间苍白,但却是沉静的没有反应,最后,只淡淡勾起了一抹苦笑。
“容容,相信太爷爷,我疼你,比自己的命还疼。”
老人家沉厚的嗓音轻轻的,带着一丝未能辨出的哽咽。
“骗人!我不相信了!太爷爷只是在哄我开心,根本就不是真的!如果太爷爷是真的疼我,就不会勉强我去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如果你是真的疼我,你就不会!”
说完,她昂起娇颜,硬是不让眼泪掉下来,但是,一颗强忍不住的豆大泪珠,潸然滚落微微泛着青白的脸颊,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心里的悲伤,转身跑出门去,还未及出门,泪水已经一串串滚了下来。
在她远远跑开之后,老太爷转头看着空荡无人的门口,好半晌,才幽幽地吐出一口气。
“丫头,你怎么可以不信呢?太爷爷是真的疼你啊!”
老人家沉而缓慢的嗓音,在只有他独自一人的屋子里回荡,说得情真意切,但是他最疼爱的曾孙女儿,却半个字也听不到了。
他想起了她刚出生的时候,那比男娃儿更洪亮霸道的哭声,逗得他呵呵地笑了,说这女娃儿以后不得了,那脾性绝对不下于男子汉大丈夫。
犹记她初生时,那通红的小手,小得只够握住他一根指头,从那天起,他就一直牵着她的小手,牵着她学会了走路,爷孙儿俩走过了春夏秋冬,走过了一年又一年,等她长大了些,而他更加老迈,换她来搀着他走,她性子急,却总有耐心陪着他一步一步慢慢踱走。
转眼间,二十年就要过去了!他的容丫头长大了!
儿孙长大了,他这个老人家心里高兴,可是,如果能够,他真想求老天爷,如果这天必然到来,他只希望这一刻可以拖着晚点到。
他知道她会怨他,可是,他心里又何尝舍得她难受呢?!
但无论如何,唯独这桩婚事由不得她,就算她再不愿意,吉日一到,他定要让人将她送上大红花轿,嫁予乔允扬为妻!
北风劲吹,银装素裹。
近夜,大雪纷飞的天空,是一片薄薄的灰暧,白茫的雪地原野上,几顶色彩斑烂的毡帐静静地矗立,牢牢实实的,丝毫无畏大风的狂吹,从毡帐的帘缝里,透出了几许温暖的火光,传出了男人们喝酒畅谈的欢笑声。
其中,以主帐最为宽敞,就算在帐里装个近百人,都仍有余裕,不过,此刻在这帐里,就只有七、八个男人,五名伺酒的姬妾,以及两个吹弹着笛子与琵琶,为主人助兴的乐手,还有几名随着乐曲旋舞的胡女。
这时,一名姬妾见主人手里的酒杯空了,凑身要替主人满上酒,却因为动作不够伶俐,被他一睑不耐地扬手挥退。
“去去去,咱们男人在说话,不要娘儿们来伺候。”说话的阿巴图,留着与耳齐平的头发,一脸的大胡子,是这块营地的主人,他有几千匹的牛羊,还有八名的姬妾,说起来是这几座山头之中最富有的蕃主。
虽说他是这里的主人家,但是,今晚的主人之位,他必恭必敬让给了“龙扬镇”的“怀风庄”庄主乔允扬。
乔允扬,人称“风爷”,据传是取“怀风”之一字,可是,却也有人说,这“风”字,其实是另有意涵。
他如刀凿般刚硬的五官,称不上俊美好看,但是,锐利深长的眉目,只要轻冷一瞥,就足以教人胆颤心寒。
一身玄黑色的衣袍,裹着的是他高大的昂藏躯体,此刻,虽然与人盘腿坐着喝酒吃肉,神态佣懒闲漫,但哪怕只是端着酒碗的修长大掌,都可以见得出在那结实的肌理之中,充满了不可言喻的力量。
只是,那股力量,此刻正静静地收敛着,宛如一座不动的山,看似静默,却是谁也撼动不得。
席上,几个男人谈笑风生,他们都是这“零海”大雪山脉附近地域的蕃主,拥有大批的家奴与牛羊,甚至于有自己的护卫军队,虽然少则数十,多则百余,但是再加上自家的亲族,也是不可小觎的地方势力。
不过,有地方势力,也必有争端。
而这也就是今天晚上乔允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这几个以阿巴图为首的蕃主联合起来,与另外一个山头的势力互相争夺水草之地,他知道这草原上不可能一日没有争端,但是争端绝对不能扩大,要不,只会让各方等着收渔翁之利的盗枭白白捡了便宜。
而生长在这西北大漠之地,乔允扬心里知道,要与这帮草原汉子们拚搏感情最好的法子,就是成为他们推心置腹的好兄弟。
阿巴图仰头干了碗里的马奶酒,哈哈大笑道:“我听说他们那边又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走了那段沙河险道,有人一直劝告不让他们过去,也不知道他们是哪来的消息,说那是条捷径,可以少走好多路,说什么都要打那道经过,拦都拦不住,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了。”
“不是经验老道的熟手,竟敢走那段险道,他们真是不要命了。”
“是啊!尤其是最险恶的那一段路,最多恶鬼热风,要是不幸过上了,怕是整支商队没一人可以幸存回来,那段路途是极尽荒凉,上无飞鸟,下无走兽,一眼望去,除了沙,什么都没有,大概就只有一些死人骨头可以拿来做路记,不过要是懂得躲避险恶,出发前的准备充分一点,走个十几天,就可以到楼兰国,那是个做买卖的好地方,所以说来确实也是一条捷径。”
几个男人谈笑风生,在这寒天暖帐之中,更显得情意真切。
而被赶到一旁的姬妾们,则是眼光不安分地往这个方向瞅过来,不断地窃窃私语着,在抢着今晚她们要陪哪个男人过夜。
虽然她们一个个都是阿巴图的妻妾,可是,在他们大汉草原上,拿自个儿的女人招待好兄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而她们一个个的目标,当然是自始至终都寡语鲜言的乔允扬,今晚的他,只是安静地喝酒,微笑地听众人高谈阔论。
这时,姬妾们的骚动传到了男人这里来,阿巴图没好气地转过头,狠瞪了她们一眼,不过再回头时,却已经挂上了笑容。
“风爷,看上我家哪个女人,千万不要跟好兄弟我客气,能陪乔爷,给您当今晚的暖被炉子,是她们的荣幸。”
当然,除了是不成文的规矩之外,阿巴图心里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如果乔允扬能看上他哪个女人,甚至于将其中哪个女人要了回去,对于双方往后的关系而言都是极好的,毕竟他这些妻妾的家人都还住在他的土地上,为了自己的家人着想,她们自然不会吝于为他向乔允扬说好话。
“不必了!”乔允扬放下盛酒的大碗,扬笑道:“明儿一大早还要赶回‘龙扬镇’,我今晚想要好好休息。”
“对了!是该好好休息才对,风爷再过几天还要赶往京城去迎亲,咱怎么能把这重要的事给忘了呢?”阿巴图话才说完,几个男人相视大笑。
“我们听说那位夏侯家的千金美得就像是零海的凤凰女神一样,风爷,这传闻是真的吗?”
这话一出,众人屏息以待,等待着乔允扬的回覆,就连一旁的姬妾也跟着竖起耳朵,毕竟同样都是女人家,对于这方面还是颇计较的。
而这时,刚好一曲歌舞歇落,舞姬们也都停下舞步,一时之间,帐内的气氛变得沉静,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乔允扬身上。
乔允扬平抬起眸光,扫视众人,蓦然大笑了起来,“怎么?好端端的喝酒宴席,怎么变成是我的拷问大会?是不是不喝了?如果不喝了,那咱们就早点歇着,明日好早起赶路。”
“不不不!风爷这是什么话?!”阿巴图连忙扬起手,把就要起身的乔允扬给按回座,“喝喝喝!咱们当然喝!来人,再给我们多送几坛酒过来,咱们今天要跟风爷喝个痛快!还有怎么不跳舞了?音乐再奏、舞再跳!要快活一点的,今晚谁让风爷不高兴,我阿巴图绝对不饶他!”
话声甫落,乐声再起,舞姬们摇起钤环,翮然漫舞了起来,气氛再度变得热闹喧腾,几个男人吃肉喝酒,好像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