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医师,顾医师,请立刻前往手术室支援。”
内部广播声扰醒正在午睡的顾腾钧,他睁开眼,当他正要从沙发起身时,砰的一声,私人办公室的门扇被人用力推开。
“顾医师,真是抱歉,我知道你还没销假上班,才刚回国就得麻烦你,实在是这个病患的情况看上去有点糟糕。”金护士长匆匆忙忙来找人,她看见沙发边还搁着一只行李箱,一件黑色风衣随手抛在沙发椅背上,沙发椅脚旁丢着一双破旧的咖啡色短靴。
“没关系。”面对金护士长的迭声道歉,顾腾钧不以为意,大手揉着脸庞让自己清醒过来。“金护士长,麻烦你先去通报一声,我换好衣服会立刻过去支援。”
“喔,好,顾医师,麻烦快一点,情况真的很紧急。”金护士长边嚷着,人瞬间消失在门后。
他立即动作,走进窄小的洗手间里仓促的洗了把脸,伸手捞来医师袍穿上,迈开脚步,伟岸健壮的身躯很快消失在办公室门扇后方。
他一路迈步前往外科手术室,相关人员过来协助他进行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待一切就绪后,立即进入手术室投入支援。
“抱歉,紧急把你找来。”任美莲医师从隔壁手术室快步走过来打招呼。“我听说你明天才正式上班。”
“救人要紧,病患情况如何?”他不想多说废话。
“这……这名病患送进医院时浑身泥土,胸口沾了一片血迹,不过方才看过X光片后,病患身上确定没有骨折伤势,只有左手肘有脱臼以及手脚有一些挫伤。至于血迹则是误判,那应是某种红色果实汁液,并没有血迹反应。”光看伤患外表误判在所难免,不过说上来还是有点糗,觉得自己的专业度不足,任美莲表情浮上一抹尴尬。“抱歉,没必要进行手术,让顾医师白跑一趟。”
“反正都来了,这里交给我,你去忙吧。”任美莲有另一床刀正在等着,耽误不得。
“那就麻烦你了。”任美莲快速移动,前往另一间手术室。
顾腾钧走到一旁,抬头专注看着墙上的X光片,虽说任美莲已经看过,判断伤势无碍,但既然由他接手,还是得慎重起见。
紧接着,他走到手术台前检查病患状况。处于昏迷状态的女人,一头乌黑头发被藏在无菌帽里,一张脸只有巴掌大,脸色异常苍白。
她的眼睛紧紧闭着,有双宛如蝶翼般浓密漆黑的眼睫,小巧的嘴唇没有血色,额头有道浅浅刮痕,脸上似乎有几处伤口已被处置妥当,脸颊额头贴着纱布掩去她的真实样貌。
但即便如此,这轮廓依旧似曾相识……陡地,一抹奇异的感觉爬上心头,让他瞬也不瞬地盯着病患。
这种异样最近也曾经有过。
日前,他在成田机场遇上一个女子,当时心头也曾浮现一样的感觉。
“顾医师,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见顾腾钧不发一语地盯着伤患瞧,让金护士长心头有些不安,是哪儿不对劲吗?
顾腾钧回过神来。“任医师判断的没错,病人伤势并不严重。”他的目光仍一瞬也不瞬地盯着病患,心头那抹异样益发清晰。
“慈爱医院”是一间位于南投小镇的地方型医院,这里人力很吃紧,也缺乏先进的医疗设备,经费少得可怜,有许多城市来的医师待不上半年就离开,只有顾腾钧一留就是五年。
以他的医术和名气,台北有不少大医院争相网罗,但他都一一婉拒。
尽管家人、恩师以及身边的友人通通反对他待在这儿,面对父亲的软硬兼施也撼动不了他的意志,在他的理念和抱负里,学医不是为了赚钱,而是为了造福更多需要医疗的病患。
“病患身上并没有任何身分证明文件,她跌落在山上的坑洞里,被子翔几个孩子发现后,紧急通知医院获得救援,她有失温现象,头部有明显撞伤痕迹。”金护士长补充说明。
顾腾钧边处理病患脱臼的手臂并迅速嘱咐用药。“直接送去做脑部断层,片子出来马上通知我。金护士长,这几个小时麻烦你多加注意,有状况随时跟我报告,我下午都会待在医院里,倘若办公室找不到我,我应该会在院长室。”虽说尚未销假上班,但院长说有事情找他讨论,他就算想回宿舍休息也走不开。
“好。”金护士长心知肚明院长找顾腾钧,铁定是为了挽留任医师一事。“顾医师好好跟院长谈一谈,能不能留住……我是说,我们的希望就放在顾医师身上了呀。”
顾腾钧休假这几天,院长为了这件事找不少人私下谈过,大家一致认为唯一能留住任医师的,只有顾腾钧。
任美莲是个做事相当尽责的好医师,医院里上上下下都希望任医师能够像顾医师一样留下来,大家也把期望都放在顾医师身上。
众所皆知,任医师去留的关键人物是顾医师,从院长到清洁工,大家都深信,只要顾医师开口,任期即将届满的任医师定会留下来的。
顾腾钧瞥了一眼金护士长,表情淡然。
背负众人期望的他,心里早有盘算,他会对院长的要求冷处理,任美莲的去留,跟他何干?
林紫夏,二十八岁,日籍华裔,是日本盛洋集团总裁的独生女,一个星期前刚从东京来台湾度假。
刚派到山区的新进张警员正打算挨家挨户问有没有人认识这个受伤的女人是谁时,村里的福婶正好前往报警要求协助找人。
在张警员的带领下,福婶立刻前往医院确认林紫夏的身分,这件原本被认定棘手的案件,就这么三两下解决了。
林紫夏挣脱黑暗,缓缓张开眼。
她短暂的恍惚了下,瞪着白色天花板和泛黄的灯管,一时间记不起自己身处何处。
她眨巴着困惑的眼眸,一双如蝶翼般的长睫扇了扇,浑沌的脑袋慢慢清明起来。
“我的好小姐,你可终于醒了。”福婶熟悉的声音钻入林紫夏的耳里。
她转头,望着福婶一脸激动,眼里含泪。“福婶,我怎么了?”
“小姐掉进坑洞里,这昏迷整整一天呐,看来头部是撞得不轻。”福婶紧张的往外走,“小姐,你头一定很痛吧,我马上去通知医师过来。”
“福婶,等一下。”她喊住急着跑出病房的福婶。“我感觉还好,不觉得哪里痛,只是有点头晕而已。”
“顾医师有交代,小姐的头部受到撞击,怕会有脑震荡的后遗症,可能要再帮小姐检查看看。还有啊,小姐左手脱臼,虽说是小伤,不过任医师说这些天还是得带着固定套,不要随便乱动啊。”
怎么一下子任医师,一下子顾医师,听得林紫夏头更晕了。
捧着发晕的头,她试着回想昏迷前的片段。“福婶,是谁发现我的?”
“是子翔发现小姐的。”
“巫子翔?我在樱花林里认识的那个小男孩?原来是他救了我。”
“小姐真是福大命大,要不是子翔跟同学成天往山里跑着玩抓宝,才能及时发现你,看来小姐跟子翔那孩子还真是有缘。”福婶再一次感谢上苍保佑。“不过,小姐你怎么会跑到深山去,难不成小姐也迷上抓宝?”
“福婶一定不信,我当时被一只野猪追……”
说起来真是糗,她被樱花林吸引,正开心的在那片樱花林漫步,不知不觉越走越远,突然发现一只野生的山猪往她这儿冲来。
情况发生得太突然,她完全无法思考自己该往哪个方向逃命,不顾一切往树林里跑,结果一个不小心滚落坑洞里,头撞到石头,跌落时左手臂直接撞击到地面,头部和手臂传来一阵剧痛,她眼前蓦地一黑便晕了过去。
“原来凶手是野猪!”福婶打小在山区里长大,倒是见怪不怪。“我明天跟张警员说,让他多注意些。”
“福婶,我得找个时间谢谢子翔,这件事就麻烦福婶帮我安排。还有,我受伤的事不要告诉我爸,拜托了。”
“我知道,没有小姐的允许我没通知东京那边。”所幸是小伤。“不过这次的意外算是小姐福大命大躲过一劫,万一以后要是再遇上野猪,恐怕没这么幸运了。小姐,你听我的话,虽说你打小在这里长大熟门熟路,可以后还是别老往树林里去,要是有个万一,我怎么跟老爷交代—— ”
“福婶,我突然觉得头好晕。”她不是故意打断福婶的碎碎念,实在是身体不适,头晕目眩加上伤口疼,让她对福婶的关切少了一分耐心。
“唉呀,我这就去找医师来,小姐,你忍忍啊。”福婶一脸紧张,急着跑出去通知医师。
病房内恢复短暂的静谧。
林紫夏转头看着窗外,风从窗缝吹进来,窗外一片宜人暮色,暂时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头晕的症状似乎也在瞬间减轻了些。
结束门诊的顾腾钧昂首阔步朝病房前进。
任医师今天休假,他答应代班。
他双手放在白袍口袋里走在长廊上,自信高大、充满存在感的身影,行经之处无不引来注目。
白袍下的穿着朴实简单,一件洗旧的灰色合身棉衫搭上破旧感牛仔裤,可隐约见到遮掩在衣物下偾起的结实胸肌,一头半长发率性落在那宽阔得不可思议的肩膀上,举手投足间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磊落阳刚之气。
在走廊遇上病患,顾腾钧会停下脚步跟病患聊聊天,路过的医护人员跟他微笑招呼,女护士和女性人员都纷纷对他投以爱慕目光。
顾腾钧,未婚,目前没有交往中的女朋友,是医院里公认的黄金单身汉。
镇上的年轻未婚女孩也都很肖想他,附近邻里的长者时不时都想帮他安排相亲。
不过截至目前为止,顾腾钧不曾答应过任何一场相亲安排,就连条件最符合的任美莲医师也暂时没能达阵成功,大家都只能在外场干巴巴观望。
顾腾钧走到护理站拿病历,正欲翻看时,有人对他扬声喊道:“顾医师,你来得正好,我家小姐已经醒了。”
出来找医师的福婶,一眼就看见这小镇上的红牌医师顾腾钧,立即上前拦人。
顾医师除了医术好之外,更令人钦佩的是具有牺牲奉献的精神,明明有很多知名医院开出好条件招揽,他却坚持留在慈爱医院,留在小镇上行医。
“顾医师,小姐喊着头痛,小姐她会不会真的脑震荡?”
“这要检查看看才知道。”他拿着病历信步走进病房里。
福婶口中那位喊头痛的小姐正转头看着窗外,用后脑杓对着他,她看得凝神专注,没发现他已经进入病房内。
顾腾钧也没打扰她欣赏风景,高大壮硕的身影停在病床边,他低头边翻阅病历,首先,印入眼帘的是再熟悉不过的一个名字——
“林紫夏?”
男人带着一抹诧异的唤声钻入林紫夏耳膜里。
她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缓缓转头,一双水眸对上站在病床边穿着白袍的医师……顾腾钧?
吓,这是什么状况?她在东京机场躲开了他,却在南投这个默默无名的小医院里遇上顾腾钧,是她头昏眼花了吗?
顾腾钧刻意弯身低头拉近与她的距离,眯着眼望着她那张像见到鬼的表情,脑海中蓦地浮现一星期前在东京机场的一幕,她此刻眼中透出的那一抹明显惊慌,跟那女人简直如出一辙。
他可以确定,那天在他面前慌张跑掉的女人就是林紫夏。
命运真是奇妙,一个急慌慌从他眼前逃开的女人,绕了一圈又来到他面前。这该怎么说呢……是缘分还是冤家路窄?
面对顾腾钧充满威胁感的气势,林紫夏倒抽一口凉气,她缩着肩背直往后缩去,可后头没有退路,只能眼睁睁看着不懂保持礼貌距离的顾腾钧一再逼近,他那审视锐利的目光让她心惊肉跳。
“你是顾医师?”刻意朝他胸前瞥了眼白袍上的名字,她的语气显得相当生疏。“顾医师你好,初次见面。”
顾腾钧浓眉往上一挑,严酷的俊脸更朝她挪动一寸。“你不是头晕?”
她紧张微微苍白的小脸往旁移了一寸。“刚刚是有点晕,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
“是吗?”他露出狐疑。
她忙不迭强调。“我自己的身体我再清楚不过,现在一点都不晕了,真的。”
“你不用太强调,事实上我一点也不曾怀疑你说的是—— ”他又挪前半寸,两人几乎是脸贴脸了。“瞎掰的假话。”
“呃,顾医师,你其实不用靠我这么近,你的声音我听得很清楚。”
“你的听力没问题,这我比你清楚。”他冷冷一哼。“我担心的是你的视力,啧,我都快黏到你眼睛上了,还没看清楚我的脸。”
“……”
“你对我这个老朋友怎么这么生分?”
她硬着头皮接话,“我跟顾医师头一回见面,这……顾医师是不是认错人了?”
“林紫夏,你就算化成灰我都认识。”
“可我真的不认识顾医师。”她眨巴着无辜的双眼,语气相当坚决。“顾医师真是认错人了,可能是同名同姓吧,我这名字也不算特殊。”
“或许吧,看来我可能认错人了。”好吧,顾腾钧也不苦苦相逼,他只是意味深长的深深望她一眼之后,挺直腰杆,如她所愿将两人距离拉开。
林紫夏暗自松了一口气。
顾腾钧将她的表情收拢眼底,心头无端冒着一把火的同时却也兴起一抹恶趣味。
他倏地又一倾身,这回更是变本加厉的朝她逼近。
“你这是……”林紫夏吓得动都不敢动,苍白的脸颊飘上两抹尴尬的赧色,不知所措的惊慌目光越过肩头和站在他身后的福婶面面相觑。
这男人存在感十足,别说他光站在她面前就气势凛人,让她无法移开目光,现下她被强迫挨在他宽阔热烫的怀中,简直是快要让她紧张又慌乱的无法呼吸。
站在一旁的福婶一头雾水,顾医师的举动是不是有点太唐突了?
不过话说回来,顾医师虽然靠小姐很近,可身体却碰都没碰到她。福婶原本要上前提醒顾医师别吓着小姐,却迟疑了下决定先按兵不动。
顾腾钧靠近林紫夏耳边,以两人能听见的音量提醒她,“当年你写给我的情书我还保留着,偷夹在我书里的照片也没丢。我看,明天我把信件和照片拿来贴在医院的公布栏里,如果这么做才能唤起你的记忆的话……”
她吓得马上改口,“我记起来了,你是顾腾钧学长,我们以前同校过是吧。我撞晕脑袋,可能是脑震荡的后遗症吧,现在记忆有点模糊……”
“你是撞到前额不是后脑杓,连百万分之一失忆的可能都没有。”他直接了当吐槽她。
她撇撇嘴,“奇怪,学长以前很少开金口,今天怎么话这么多。”
“没办法,情势所逼。有人把我当毒蛇猛兽般躲着,我又没做对不起人的坏事,被当成鬼一样,心里自然不好受。”他双手一摊,讥诮的语气跟表情让人发指,活像指责林紫夏才是干过坏勾当的坏蛋。
林紫夏原本想为自己抗辩,但他却抢先一步,“你好好想清楚再来跟我争论,倘若你忘记当年你做了多少让人心烦的事,还曾害得我面临血光之灾,我不介意一一提醒你。”
她识相地把嘴闭上。
因为她心知肚明,七年前她追着人家屁股后面跑,每天把他烦得要死,他为了躲她有一回还不小心摔了车,受伤送医。
唉,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年少不懂事啊!当年她到底是哪根筋不对,竟然倒追男人,现在被记仇了,只能说自己活该。
林紫夏垂着小脸,满脸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