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识那一年,她十七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少女芳华。
他是她的家教老师,每周两日的家教时间是他们唯一的交集,除了学业上的,他们甚少交谈其它话题。
那时,对她而言,这个叫傅克韫的家教老师是很无趣的,明明有一张好看的俊脸,却总是不苟言笑,不过大她两岁,却像四十岁老头一样少年老成,除了闷,她找不到更多形容词。
不过,单就一名家教老师而言,他绝对是优秀的,个性闷,不代表讲授内容也闷,事实上,他有本事让她对痛恨到死的数理产生一点小小的兴趣,就已经是了不起的能耐了。
一个是教养良好、拘谨守礼的大小姐,而他又不像一般人会主动找话题炒热气氛、讨她欢心,因此当了她一年的家教,两人一直没有太多的互动。如果不是那一天,或许他们就只会是单纯的家教与学生,短暂交会后各自发展人生,许多年之后,走在路上相遇了也不会记得对方。
因为那一天,他们不再只是家教与学生,因为那一天,未识情滋味的少女心,浅浅动了,因为那一天,造就了往后,深缠难解的缘分——
那一天,上完当日的家教课程,傅克韫明显察觉到她今天情绪特别低落,态度上仍与往常无异,依旧是有教养的文雅小闺秀,那应该是——一种感觉吧,明显低迷的情绪氛围,以及缺乏起伏的音调,与平常就是有一点点不一样。
不过既然她没表示什么,他也不会自揽麻烦去当张老师专线,他对十七岁少女的烦恼一点兴趣都没有。
上完课,她依旧有礼地道谢,送他到门口,微微躬身。“老师请慢走。”
如果那一天,他就这么走了,是不是,今天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不过,终究没有。
离开杜家大宅后的半小时,他等到公交车,上车前才发现皮夹遗落在杜家,于是折返杜宅,向门口的守卫说明原由后,穿过庭院,拾级而上。
以往推开门,客厅大灯必定是亮着的,此刻迎面而来的阒暗,令他不解。
管家呢?厨娘呢?他以为这个时候,应该是作息规律的大小姐的用餐时间。
客厅并非全然的暗沈,微弱的摇曳烛光带来些许光源,他望去,端坐在客厅中央的女孩,独自对着桌上的八吋小蛋糕,神情幽寂。
傅克韫胸口一紧。
那样的表情他太熟悉,熟悉到一瞬间,有呼吸困难的窒闷感。
“杜宛仪,十八岁生日快乐。”她轻轻地说,扬起笑,自己祝福自己,吹熄了蜡烛。
有一种声音,听起来觉得轻悄寂寥,此刻的她便是。
“原来今天是你生日。”来不及思考前,他已出声,开了大灯。
“啊,你怎么——”她愕然,望向门口去而复返的他。
“我回来找皮夹,应该是遗落在这里了。”
她点点头。“请稍等。”
她在方才待过的起居室里找到那只男用皮夹,下楼来递还他。
“既然都回来了,那……要不要吃块蛋糕再走?”她迟疑了下,终究还是问出口。
他不置可否地点头。
本以为属于她的十八岁生日蛋糕,她得自己一个人凄凉独享了,意外有人分享,她脸上多了点不明显的笑容。
“杜先生呢?”据他观察,杜明渊极为疼爱女儿,怎么会任她一个人孤单单地度过十八岁生日?看起来怪心酸的。
“他去香港出差,后天才回来。”原本答应了要陪她过生日,临时有状况,他也不能不去处理。
其实她也习惯了,理智上能够体谅,毕竟要撑起那么大的家业,肩上的担子并不轻,多少张嘴得靠着他吃饭,明白这一点,她已经注定无法当个任性赖着父亲撒娇的女儿。
可是感情上,总难免遗憾父亲错过了她那么多回的生日,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餐桌旁吃饭时,心里还是会觉得寂寞。
“吃过珍珠奶茶火锅吗?”他突然问。
“什么?”是说用珍珠奶茶当汤底去煮火锅吗?听起来好怪。
“你请我吃蛋糕,我请你吃晚餐。”礼尚往来。不过大小姐会不会觉得那种粗食入不了她的口,他就不晓得了。
“啊?”所以是……邀请的意思吗?
当她的家教一年以来,从没有课程以外的接触,难怪她会讶异得无法反应了。
“去不去?”问得干脆利落,没有第二句废话。她一摇头,他立刻就转身走人——
“好!”她飞快应允,反倒是他愣了下。原本都已经准备好听她得体大方的官方拒绝了,她是哪根筋不对?
是说——他也没多正常就是了。
天晓得他发什么神经,只是突然觉得,她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大厅,对着生日蛋糕要哭不哭的落寞表情,看起来可怜毙了,一时之间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原来他也有同情心。傅克韫讽刺地想。
他说的火锅店,就在他学校后面的巷子里,连招牌都没有,店门也不醒目,真的要熟门熟路的内行人才找得到。
这家店的Menu上的名目都好怪,她连听都没听过,有些还怀疑应该是老板印上去耍人的,其实根本没有这样东西吧?
“啤酒锅是长怎样?”姜母鸭、烧酒鸡都吃过,但是加啤酒的汤头,味道究竟会是怎样?
“火锅样。”他没好气地回她。“你不准点。”
谁晓得她酒量如何,他不想伺候一个发酒疯的小醉鬼。
“喔。”她乖巧地应声,最后点了她一开始就很好奇、感觉上也颇适合女孩子的珍珠奶茶锅。
“为什么你不点一样的?”明明就是他推荐的,那应该是觉得好吃才是,可是他却在她面前吃她好奇得半死的啤酒锅。
“因为太娘。”男人吃什么珍珠奶茶锅!
“为什么它的珍珠都煮不烂?”快吃到底了,口感依然Q劲十足,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自己去问老板。”这次他连头都懒得抬。
她难得胃口这么好,一问一答间,她竟把一整个小火锅都吃光了。
原来有人陪着用餐,不再只能与寂寞对话的感觉,这么好。
用完餐后,他们沿路散步消化,再不远处有夜市,就顺道去走走。
“你怎么会知道这家店?”
“同学介绍的。你喜欢?”
“嗯,很好吃。”店里的价位算是很平价,但她觉得味道很好,物超所值。
傅克韫不能说不意外。吃惯美食珍馐的大小姐,居然说很喜欢?
他本以为,她就算好教养地不抱怨,至少也会小小皱个眉头什么的,他几乎是从开口邀约的那一刻就后悔了。
可是她除了在看Menu、左右两难地挣扎要选什么时小小皱过眉头外,从头到尾愉悦自在——就是问题多了点。
她其实不难相处,一个小小的珍珠奶茶锅就能讨好她,这让他不至于为自己今晚的举动感到太愚蠢。
“要不要吃豆浆豆花?”当作餐后点心。
她又睁大眼了。“你是说,不淋糖水、改加豆浆的豆花?”是她以为的那样吗?
“对。”
“豆花……是黄豆磨成的,对吗?”
“是。”
“豆浆……也是黄豆磨成的,是吧?”
“没错。”
“那……同样是黄豆做成的,何苦费心把它弄硬了,又拿软的水乳交融?”这样不会满嘴豆味,而且多此一举吗?
傅克韫大笑。
这种说法他倒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的思考逻辑很有趣。
他挤进人群,很快地买了两杯豆浆豆花回来,一杯给她,一杯径自吃了起来,她还瞪着手上的塑料杯。
“我没听过有这种吃法。”本是同豆生,相煎何太急。
“你没听过的事还多着。”
她试着吃了一口——
“有满嘴豆味吗?”他问。
“没有。”而且豆花很Q,也不会太甜腻,味道其实还不错。
他们后来在夜市逛了一圈,她简直像刚放出笼子的鸟儿一样快乐,虽然矜持的个性不会像一般人有明显的情绪起伏,但轻快的步伐显示出她真实的情绪。
她什么都好奇,也什么都想尝试。
她甚至问他:“为什么那么好吃的东西要叫那么难听的名字?”
“是我命令它要叫棺材板的吗?”干么质问他。
一整晚下来,她问的问题他根本没有认真回答过,但这似乎并不影响她的好心情。
她连捞鱼都想玩玩看。
不过——可想而知,从没玩过的生手,纸网捞破了无数个,仍然捞不出名堂来,他实在看不下去,挽起袖子亲自下海。
“要哪只?”
“这个、这个——啊,游走了!”
笨蛋!他没好气地瞪她,技巧娴熟地将她指定那条蓝尾巴的孔雀鱼捞起。
“好厉害!你怎么办到的?”
废话,他可是混夜市长大的,只差没有夜市小霸王的封号而已。
更晚的时候,他送她回杜宅,她掌心谨慎捧着透明塑料袋,里头装着在夜市捞到的五条小鱼,真诚地向他道谢。
“今天——很谢谢你,让我度过愉快的十八岁生日。”她很久没有那么快乐了。
“不客气。”他摆摆手,转身走人。
“这么晚了还有公交车吗?我叫司机——”
“不用,你快进去。”
“那……周末见。”她挥手道别,直到目送他的背影走远,才慢吞吞地回到那栋宽敞、却过于寂静的屋子里。
事实上,他们并没有等到周末,便有了下一次的碰面。
那一天下午上完课,肚子有点小饿,傅克韫临时兴起,到校门口附近去买个点心充饥,行经巷口,听见细微的争执声,一瞬间的好奇,促使他脚步转移方向,往巷子里走去。
“请让开!我说我不要!”
远远就觉得声音颇耳熟,果然真的是她——杜宛仪,他的家教学生。
即使是此刻,被三名不良少年挡住去路,她脸上依然是那副凛然镇静的闺秀风范,没有失声尖叫,更没有哭哭啼啼。
少年不容她拒绝,开始动手动脚。
无论胆子多大,终究也只是十八岁的小女生,她眼中流露出一丝慌乱。
嘶——
或许是蓄意、也或许是要伸手拉她,总之失了力道的揪扯,撕裂她校服的领口,雪白的颈肤、锁骨暴露在空气中。
“你太过分了!”她扬臂抵抗,对方似乎觉得她的反应挺有趣,乐此不疲地逗弄她。
“你手最好伸出去摸摸看!”傅克韫冷冷的警告声传来。“我也很好奇,你们可以死得多难看!”
少年愣了愣,回头瞧他。
“老师!”杜宛仪急喊,眼神求助意味分明。
傅克韫将她拉来,另一只仍抓在纤臂上的指掌,他毫不犹豫地使劲一扳,将它扯离,对响起的痛号声充耳不闻。
“她要是少根寒毛,信不信她老子有办法告得你们一辈子都没办法在台湾立足?”一群不知死活的小鬼!
少年互看几眼,当下决定溜之大吉。他们只是爱玩,可不想惹祸上身。
接下来,换她了。
傅克韫冷睇她。“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平日上下课不是都有司机接送吗?何况这里距离她那所学费贵得咋舌的贵族学校远得很,顺路晃也晃得太偏远了一点。
“我、我只是……”
爸爸本来说好今天要回来,但临时似乎又有什么状况耽搁了,那些工作上的事她也听不懂,只知道今晚餐桌上又将只有她一人了。
然后有一股冲动,她忽然很想再尝尝那一晚,让心很暖很暖的火锅味道,就凭着那晚记忆中,他带她坐过的公交车路线找到这里来。
直到刚才,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轻率,至少安全上有欠考虑。
“对不起,是我的错,给你添麻烦了。”她立即道歉,没为自己的莽撞与错误找任何借口。
勇于认错的大小姐,让人连想指责都无从说起。
傅克韫省下口水,直接脱下外套往她身上丢,让她遮掩掉了两颗扣子的胸前春光。“我想去吃点东西,你要不要一起来?”
“要再去吃那家火锅吗?”她七手八脚地穿上外套,眼神亮了起来。
下午五点,还不到晚餐时间,吃什么火锅!
“去吃名字让你很唾弃的棺材板,今天换你请客!”救命大恩,吃她一顿点心也不为过。
“啊,好的,没问题。”她连声应答。
傅克韫斜瞟她一眼。答得这么干脆,早知道就敲她一笔六星级国宴!
他们之间,开始会有课业以外的对话,并不刻意,自然而然就演变成如此了。
有时,她会很沮丧地问他:“老师,我是不是很不适合从商?”
“你问我实话,那答案——是。”答得快狠准,没有半点犹豫、不带一丝迂回,不怕伤了她的心。
虽说,这就是他之所以在这里的原因,但有些事情跟天分有关,不是努力去学就有用,她对数理明明就不在行,那么差的数字概念,从商只会死得很难看。
“喔。”她泄气地应声。明知他就是这种人,不像别人会说好听的奉承话语,心里还是小小受伤了一下。
“怎么?很失望我没说:‘你已经很努力了,基本上你还是有潜力的,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之类的话?”很抱歉,违心之论他说不出口。
“不是。”她闷闷地回应。她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我只是、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不是杜家的长女,是不是就不用强迫自己去读讨厌的商用数学、经济学?是不是就可以多一点时间跟父亲撒撒娇,像全天下的女儿一样?我明明好讨厌数学、好讨厌一个人吃饭……”
她顿了顿,苦笑。“你一定会觉得我太不知足,无病呻吟吧!明明过着衣食无虞的富裕生活还有什么好抱怨的,有些人为了生活,承受的压力比我更大,我根本是好命到被宠坏了,没吃过苦才会这样说……”
“确实。”她的确不懂生活中赤裸裸的残酷与现实,不曾体会过为了一文钱,自尊被人踩在脚底下的屈辱,那是与她完全不同的世界。
但是他也不会嗤之以鼻地说她全是无病呻吟,或许有钱也有有钱的烦恼,那同样不是他能理解的世界。
“你只是孤单。”
一语中的。
他这个人,不说则已,开了口就是一箭穿心。
“我没有朋友。”她泄气地坦承。“你相信吗?我甚至跟你从夜市捞给我的那几条鱼说话。”
“人缘这么差?”
她不晓得这算不算差,愿意靠近她的人很多,男生、女生都有,但是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说心事。
为什么愿意对他说那么多?或许因为他与那些人不同,不会曲意奉承,也没有追求讨好的意图,反而让她比较自在吧!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被绑架过。”她冲动地告诉他。
“嗯?”他挑眉。果然有钱人也是有烦恼的。
这些话,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不知不觉,话便由嘴巴里冒出来了,她对他说了很多很多。
那一次绑架,她在不知名的山上待了三天,被蒙住眼睛、嘴巴,关在漆黑的木柜里,山区常常下雨,那时她以为自己会死。
但是她没有死,被救回来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害怕黑暗、夜里不敢入睡,从此听到雷声都会恐惧莫名。
后来知道,绑架她的主谋,竟然是同班、坐在她旁边的同学的父亲,有一阵子她还常常去她家玩,觉得同学的双亲都很亲切,她根本没有想到,他们会这样伤害她。
接着,以前司机的女儿很活泼,常常跟她一起玩,有一段时间她也很开心,她以为她们是好朋友,却察觉到对方总是从她这里偷走一些小东西,从发夹、CD等小东西到名贵手炼——那是父亲送她的八岁生日礼物。
后来,她再也不敢与人太亲近,对人总是有防心。
她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好糟糕,不曾试着打开心房接纳别人,又要别人怎么真心对待自己呢?可是……她就是做不到。
除了亲人,她没有办法信任谁,她总是被算计、被利用,她已经怕了,有时好恨自己杜家大小姐的身分。
如果她不是杜家的大小姐,就不用老是想着,这个人接近她,是真心想对她好,还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吧?
她还跟他说了很多从来没对别人说过的心事,他很少回应她,但总是会安静倾听;他不会说好听话安慰她,但只要一开口就不会敷衍她。
他说:“你有没有想过跟令尊谈一谈?他不见得一定要你为他的事业尽什么心力。”不懂与不想是两回事,不懂的可以学,如果是不想,他不以为杜明渊是会勉强女儿的人。
强迫自己做不适合的事情,她不会快乐,那绝非疼女如命的杜明渊想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