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变化让裴羲与廖延兴愕然,下一瞬,两人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但陌丰栗的尖叫掩盖了两人的笑声,因此陌青禾一直没发现有人在她后头。
她慢慢走近陷阱,蹲下身看着在洞内惊惶尖叫的身影,顺手抓起地上的落叶、沙子丢向他。
「闭嘴!」
陌丰栗这才回魂,惊惶地抹去脸上的沙子跟落叶,不可置信道:「你……你害我……」
「好好待在这里反省。」她起身欲走。
「不要不要,青禾快救我!山里有野兽……」他叫嚷。
「来了正好,你禽兽它野兽,可以义结金兰做兄弟。」她冷哼。
「不要啊,青禾,你不能这么狠心……」陌丰栗惊惶了起来。「这洞里都是泥泞,我会冻死的!」
「冻死?现在可是夏天。」她又丢了好几把落叶到他头上。「你不是爱赌吗?赌我会不会救你上来……」
「别闹了!」陌丰栗愤懑道,双手并用地想爬上去,可下午刚下过雨,土质松软,找不到使力处。
「会还是不会?下好离手。」她抓起石子打他。「我现在拿几颗石子丢你?说啊你!」
裴羲扬着嘴角注视这一切,今夜月色清润,将她脸上的表情照得分明,白日里冷淡无表情的面孔,如今却是满含怒色。
「我扭到脚了。」陌丰栗哀叫。
陌青禾淡淡地问:「严重吗?」
「严重,都肿了。」
「那好,老天总算开眼了。」她仰头朝天拜了拜。
裴羲扯了下嘴角,听见后头的廖延兴闷笑一声。
「你在这儿好好反省。」陌青禾转头就要走。
「青禾、陌青禾,你不能这样,我好歹是你大哥,父亲如果知道你这样对我,绝对不会瞑目的……」
她握紧双拳,厉声道:「你还敢在我面前提父亲?他就是让你活活气死的!」她切齿拊心怒不可遏。「你再敢说一个字,我立马就搬大石头砸死你,让你到黄泉给父亲忏悔!」
陌青禾站在洞口旁,阴狠地盯着他。瞧着妹妹脸色泛青,双眼净是杀意,陌丰栗不由得害怕地吞口口水,不敢再言语。
她扭过头不再看他,快步离去,深怕自己再多待一刻就会禁不住冲动拿起石头砸向洞内。
下坡时,她因走得太急,加上山路泥泞,身子失去平衡,惊叫一声滑倒在地。
「可恶!」她怒叫一声,蹒跚站起。
想到小时候无忧无虑、爹娘疼爱,如今痛失双亲、一无所有,兄长沉迷赌坊至今不改,她一时心伤难忍,啜泣出声。
「父亲,女儿真的已经没有办法了……」
她扶着树干,哭了几声后,便咬住下唇不许自己落泪。
「有什么好哭的,不要再哭了……」她掐着自己的手臂,不让自己失控。
藏在暗处的裴羲听着她哽咽的自语,在心中叹气。真是倔强的姑娘。
经过几个深呼吸,陌青禾冷静了些,抬手抹去眼泪,蹒跚走回后院,以清水洗净双手后,蹑手蹑脚地回房,见妹妹仍睡得香甜,她松口气,换下污裙,在床上翻了半宿,辗转难眠。
想起父亲含泪卖掉田地,盼着大哥能洗心革面,却仍唤不回他的良知,最后病倒在床、形容枯槁,她就恨不得搬起大石头砸死他。
泪水再度湿透面颊,陌青禾哽咽入睡,梦中与上门讨债的地痞流氓打成一团,睡得极不安稳,直到鸡叫声将她自恶梦中拉出,才起身走到外头汲水漱洗。
随后,她进厨房淘米泡上一个时辰,接着便到鸡舍抓了一只母鸡,熟练地放血除毛。她不是顶爱做这事,小时候见娘亲要杀鸡,她急得抓了老母鸡就跑,母亲拿着菜刀在后头追,把邻人都吓坏了,直嚷着:「你这是杀儿还杀鸡呢?」
小时候她像男孩一样,可野了,抱着老母鸡满庄子跑,母亲追不上,叫嚷着有本事就别回来,她也不在意,笑呵呵地带着老母鸡散步,把它领到山里放生,晚上回去时挨了一顿揍,父亲跟大哥护着她,没受多少皮肉苦。
半夜,母鸡又自个儿回来了,她醒来时母亲已经炖了它给祖母补身子,她好几天不跟母亲说话,母亲也没理睬她,直到几年后母亲生病,她不得不担下家务,才真正理解自己有多傻气。
处理好鸡只后,她进厨房拿起昨晚睡前揉好的老面团,加入面粉、水、糖、油及一小撮盐搓揉,将它们揉成弹性又不黏手的面团后,放至碗内,再罩上拧干的湿布,接下来还得再等上半个时辰,才能开始做包子。
除了包子跟粥外,她还打算煎些烙饼,让二少爷及范公子啖得饱足又满足,照她所想,今天赌坊的打手定会上门讨债。她不清楚二少爷与范公子会不会拳脚功夫,但廖延兴既是护卫,必然功夫不弱,有他在,她并不担心身家安全。
即使对她兄长欠下赌债之事有所不满,二少爷也不会让赌坊的人在自己府邸撒野,就算觉得脸上无光要将她逐出府,也会等到赌坊的人离去后才开口。
虽说欠债的是兄长,但她与妹妹、姑姑被逐出府的机会很大,谁喜欢赌坊的人没隔几天便来闹腾,那些为虎作伥的家伙才不会管欠钱的是不是她,反正只要有赌鬼欠钱,其家人就被列为讨债对象。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给哥哥机会,他却一再令她失望,这回她要断尾求生,彻底做个了断。
在大碗上盖好湿布后,陌青禾走到后头的菜园子里除草,这时天已大亮,鸡群半个时辰前便开始稀稀疏疏地叫着,如今整个庄子的鸡都开始报时,农村的生活总是很早就开始。
天方亮,小丫头们就被陌雪梅叫醒,三人揉揉眼,到井边打水梳洗,片刻后管家过来招呼,要她们端水到少爷及客人房里。
「他们怎么这么早醒?」碧莲问。
「说是这儿的鸡吵。」裴贤笑着说道。
碧莲与另外两名丫头笑开。「我住城里的舅舅也说过,不只鸡吵狗也吵,猫又整夜地叫,让人怎么睡?我问他难道城里的鸡狗猫不吵,他说还真是,城里的巡役一听谁家猫狗吵,就抓了宰来吃。」菊芳绘声绘影地说着。
碧莲与兰香一阵惊叫。「怎么这么恐怖?」
裴贤苦笑道:「胡说什么呢!」
「你又骗我们是不是?」兰香瞪她一眼。
「那是我舅舅说的,又不是我说的。」菊芳噘起嘴,圆圆的脸蛋像月亮。
「别说了,还不快端盆水过去,范公子还在睡别扰他。」裴贤说道。「菊芳你泡壶茶端去。」
「是。」三人虽孩子气可还算机伶,一听这话,连忙加快动作各自干活去。
陌青禾除完草,自菜园一头走来,手上还拿着新鲜的青葱,裴贤说道:「少爷说起得早还不饿,他先到田庄绕绕,一个时辰后再上朝食。」
「好。」她点头。
「怎么就你一个人,青苗还在睡?」
陌青禾浅笑道:「她差不多快醒了,一会儿姑姑会过来帮我。」
才说着,陌雪梅便走了进来,青衣紫裙,发丝整齐梳拢在后,髻上插着一支浓绿簪子,虽年近四十面带病气,却仍有姿色。
一见到她,裴贤早忘了该说的话,怔忡地瞧着她,直到陌雪梅朝他点头问安后,他才回过神来。
陌青禾微笑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舀水洗手,顺便把青葱一道洗净。
「你们忙吧,我陪少爷到处绕绕。」裴贤把该说的话说完。
「是。」陌青禾走进厨房,擦乾手后,把全鸡放进瓮里与泡过的白米一起炖煮。
裴贤又瞄了眼陌雪梅后,才迈步到马厩去。张宝财已喂过草料,正在给马梳鬃毛。他在庄里很少见到马,都是驴跟牛,所以觉得新鲜。
廖延兴一会儿要回裴府报讯,裴贤让张宝财把马匹牵到大门候着,确认一切无误后,他慢慢走回屋,在廊道与廖延兴错身而过,待他进书房时,裴羲已在里头等他,嘴角微扬地翻阅手上的书本。
裴贤恭敬地在桌案前站定,问道:「少爷要现在出去走走,还是我一会儿再过来。」
「就现在吧。」他起身将书籍放回架上,踏步离开书房。
裴贤跟在身后,与他一起走出宅邸。远处是一望无际的稻田,令人舒朗,早晨出来走动,人也精神些。
走了一段路后,前方有个男子挑着扁担而来,在他们面前站定。
「管家早。」他朝前行礼,两头的竹篓里摆满各式蔬菜。
裴贤微笑向裴羲介绍道:「这是杜松,宅子里的食材都是托他送过来。」随即向杜松介绍裴羲的身分。
听到对方是庄子的主人,杜松赶忙放下扁担,规矩地朝他弯腰行礼。「少爷,小的是杜松,您叫我阿松就行了。」
「不用多礼,你忙你的。」
「是。」杜松应道。
裴羲往前走去,想起昨夜陌青禾兄妹提过这名字,似是陌青苗的未婚夫婿。
他随口对裴贤说道:「这人瞧着倒老实。」
「他不只瞧着老实,心眼儿也实,规规矩矩做事。」
「多大岁数,成亲了吗?」他又问。
裴贤立刻道:「今年十八,还没成亲。」
「与府上的张宝财、简来金都认识吧?」
「是,都在这田庄里长大的。」他指着斜前方不远处的小村子。「这庄子一共三个村,这是洵谷村,三十四户人家,庄子里的奴才几乎都是这村子的,只有菊芳住的地方还要往里去,叫原上村,十五户人家;再上去便是猎户,去年我又去查了一次,由四户变成五户。」
「猎户……」裴羲若有所思。「倒提醒我好久没打猎了。」想到陌青禾在后山挖的陷阱,他问道:「洵谷村的人会打猎吗?」
「这儿虽然庄稼农多,不过多少都会打猎,若遇上收成不好,打野味也能图个温饱,只是设陷阱的多,洵谷村会使弓的只有几个,少爷若想狩猎,我要人找猎户过来,他们射箭的本事可强多了。」
「不用麻烦了,我也不过住几天,不需要弄得这么张扬。」他转了话题,开始询问去年的收成。
其实这些东西都在今年年初时已写了帐本呈交给他,但这庄子他一向没在打理,也不甚在意,因而只是略略瞄过,没放在心上。
裴贤自稻米的收成开始说起,之后便是原上村种的茶叶、果园,总的来说虽然有盈收,可去年的大雨跟虫灾也损失不少,所以有几户人家无法缴足田租,他便让他们延些时日,或是拿自家的鸡鸭蔬菜来补田租。
当然这些做法都是经过裴羲同意的,虽然他不大在意这庄子,但对佃农很宽厚,田租是以每亩徵银二至三分计算,若今年歉收,田租也能晚缴或是用作物相抵,不似有些皇族、贵族地主,私自增租,每亩田收到五分,甚至有到七、八分的,要佃农怎么活?
农民靠天吃饭,收成好坏不是自个儿能作主的,那些个皇族、士族实在太无良了。
两人说了一阵后,裴羲又将话题引到别处。「我瞧陌厨娘也到适婚之龄,怎么至今未嫁?」
「三年前她父亲过世,至今仍在守丧,下个月才服满丧期。」
「家中可是有困难,怎么姑侄三人一起在宅子里工作?」
裴贤踌躇了下才继续道:「她们原本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半杏村,有自个儿的田地,生活也还过得去,可自五年前兄长陌丰栗进赌坊染上恶习后,家中的积蓄便全让他还了赌债,不只如此,田地房宅最后也都贱卖了。
三年半前,陌家姊妹搀着重病的老父亲到洵谷村投靠叔父,半年后父亲过世,三兄妹寄人篱下的日子益发难捱,没多久陌丰栗的赌瘾又犯,便让他婶娘赶出家门。一年多前,陌雪梅自宫里回来,陌家婶子说他们自个儿也有三个孩子要养,哪有又养侄女又养小姑,还让不让人活?在村里不停弄腾,寻死寻活,陌青禾便带着妹妹与姑姑想到别的县城找出路,凑巧张婶摔断腿,府里缺个厨娘,我就把她们延揽过来。」
昨晚陌青禾明明讽刺兄长将自家姊妹二人卖给裴管家,怎么到裴贤嘴里又成延揽了?
裴羲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人一旦沾赌,十头牛也拉不回,陌丰栗没再来找过他妹子吗?」
裴贤的心不安地往下沈,忙道:「没有。」
裴羲自是不信,不过也没戳破,思忖裴贤应是担心他把陌青禾三人赶出去,所以才撒谎,就像他方才提及延揽陌家姑侄一样,皆是善意谎言。
两人沿着小路走,裴羲又将话题转到村子的收成上,随后再问村民的生活,转而又把话题拉回府里的奴婢、杂工等等。
从一而终谈论同一个话题容易引起戒心,最好能让几个话题轮番上阵,天南地北、东拉西扯,才能使人不自觉吐露更多。
另一好处是,对方越说越多也越容易说漏嘴,甚至会出现前后矛盾的话语,如此便能轻易知晓对方隐瞒什么以及扯了哪些谎,这些功夫都是与裴家商场上几个老手学来的。
拉拉杂杂谈下来,裴羲获得不少有趣的内容,像是陌青禾有过婚约,没想那男的中举后却娶了别人,末了又想收陌青禾做妾,实乃天下第一负心人。见裴贤说得义愤填膺,裴羲倒是有些想笑。
照他所说,两家只是口头约定,并无下聘合婚,若男方落第,这婚约自是如期举行,可现在他晋身仕途,前途大好,自然想娶个门当户对的。
虽说背信忘义遭人诟病,但男子中举后抛弃发妻者大有人在,更别说陌青禾还未过门,此等事时有闻之也算不上稀奇。
为避免引起骚动,裴羲没走进村子里,只是在周围绕,不过早起下田的农人见裴贤身边多了个俊公子,不免好奇张望,出声询问,裴贤只得一一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