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若是其它人听来,自是突兀万分,可水云路心中有鬼,自然觉得意有所指。
刚开始,水云路以为是自己露了破绽,可仔细一想,哪里有可能呢,她的鞋子高了两寸,产后又圆润了些,特意以细嗓子说话,至于容貌,那日若不是她主动呼唤母亲,连母亲也认不出来。
一年多前生下孩子,等出了月,她连同孩子,牡丹,鹿草又回到馨州这地方,馨州最大的寺庙就是朝然寺,她命鹿草天天在这等,果然一个多月后,便见到母亲。
李氏出门一向只带着两个嬷嬷,相处年余,嬷嬷早知道这李夫人好相处,不爱别人过分伺候,所以每回出来上香,只要李氏说“我自己走走”,嬷嬷即识趣的不会再跟,朝然寺香火鼎盛,又是佛门之地,能出什么乱子。
鹿草上前出声相认,自是等李氏落单之时。
知道女儿还在,李氏自然欣喜若狂,主仆商议完,约定初一朝然寺再见。
水云路回到馨州后,再也没以真面目示人,那日出现在李氏面前,李氏居然没看出那抱着孩子的陌生女子是自己女儿。
母女相见各有一番激动,当下便商议了远亲女乞之计。
端木琛果然如她所想,让母亲把“亲戚”接了进来。
长星斋只有几个婆子嬷嬷,她一来早已易容,二来从不出院门,是以都进来半年多,也没多少人知道。
端木琛突然来访,水云路原本不想出去,可那华嬷嬷却说既然端木家对她待之以礼,这时候人在却不愿相见,未免失礼,水云路想想也是,若坚持不出,恐怕才惹人起疑,于是稍做收拾,便跟着华嬷嬷到大厅。
两年没见,他还是跟记忆中差不多,水云路倒庆幸自己换了容貌,不然只怕要看出破绽。
母亲回来后,她让牡丹带着儿子在院门口玩,鹿草则在里面伺候,这便跟母亲说起水四太太的后来之事。
李氏长叹一声,感怀道:“还以为这辈子得看恶人畅快终生,没想到竟还有机会看到报应。”
“女儿也是这样想,只是可怜了黄姑娘跟大哥的几位妾室。”
“你大哥仁厚,断不会亏待她们。”李氏喝了口茶,“那端木琛,可有看出异处?”
“女儿觉得没有,只是他后来跟丫头说的那番话,倒是让我有些拿不得准。”
接着把端木琛跟桃香的对话转述了一次,“母亲觉得呢?”
李氏皱皱眉,“只怕是有点知道了……我在端木家住了两年,跟端木琛也说了不下十几二十次的话,他倒是从没说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今儿本是不想出门,可谁知那说书娘子一口咬定我是跟她约了,连金婆子也说确实如此,我以为自己最近日子胡涂,约人都忘了,这才出门,可现在想来,怕是为了要支使我出门,好亲自跟你说说话——只是,既然心有所疑,只怕也想出平安是谁,竟能如此镇定……”
水云路皱眉想了一下,又笑,“母亲不知,他可会演戏了。”
话说到这里,儿子摇摇晃晃走进来,一下扑在水云路身上,奶声奶气的说:“娘——”
一见小祖宗驾到,母女俩顿时都笑开了,开始逗弄起孩子,又哄又抱又亲的,直到小娃儿打了呵欠,这才腻在水云路怀中睡去。
小小脸庞,隐隐已经能看出端木琛的模样。
水云路笑说:“枉费我怀胎十月,竟是一点也不像我。”
牡丹疑惑,“小姐,要说那恶人起了疑心,那他也该猜到平安小少爷是自己的孩子,怎会到现在都没动静?”
鹿草噗哧一笑,“傻牡丹,便是端木少爷没动静,小姐这才没动静,要是他想抢儿子,小姐现在只怕早跑出馨州了。”
水云路把孩子给了牡丹,“带去后面睡吧,仔细别着了凉。”
看到李氏欲言又止,说道:“娘,有话直说吧。”
“云路,这平安总会长大,这,且别说像不像的问题,我们大康虽然民风开放,可你这身分毕竟是买来,又是个被休妇人,平安将来^”
李氏没说完,水云路却也懂,平安将来只怕被迫一辈子庸碌。
从官,仕商,都得查上父执辈,平安哪来祖先辈?她的银子够让平安一辈子富贵,但也仅止于富贵,妻子无法娶名门,孩子一样,无法从仕商,要到孙子,才能活得有名目一些。
当初因为舍不得不要,没考虑就生下来,直到孩子落地,想起他的将来,这才觉得太冲动,这孩子如果普通也就罢了,可万一有那么一点聪明,却因拿不出身分而必须平凡,未免也可怜。
“母亲放心,我就是为了这孩子的将来,这才又入住到端木家……”
原本是想带了母亲就走,只是想着平安总归要送回端木家才有好日子,这才使了借尸还魂之计,想探探端木琛哪房姨娘可亲,便让端木琛把孩子记在她名下,但却是进了长星斋才知道,原来他只有一个妾室佩姨娘,还是许姨娘趁着他不在馨州时给弄进来的,给柳氏敬过茶,名分上已经是端木家的人。
端木琛本没理她,那佩姨娘却被许氏怂恿在司香院门口跪着求见,这一跪没跪见丈夫,倒是激怒了端木琛,把姑侄两人打发上了庄子,没他命令不准出门。
李氏道:“鹿草,去守着门。”
见门关上了,李氏才继续说:“云路,那日我听你说,在那二层阁上端木琛兄妹竟然这样算计于你——善待你,只为了让你心甘情愿去偷信,母亲听了比你还恨,刚开始我也以为他接我来此是为了等你上门,好让你替他扳倒废太子,但半年前废太子跟贵妃有私之事暴露,我已经不存在利用价值,大可赶我出门,可也没有,两年多的时间,他对我,实在无话可说,孝顺又尊重。
“还有,那水四太太之事,你大哥的妾室服药,这世界上也只有水四太太这出主意的,跟负责煎药的我们知道,水四太太自然不可能说,我也未曾与人提,只怕是你曾跟他说起,他才让人把事情透露给黄夫人跟黄姑娘知道,黄夫人这辈子就一个女儿,没那样多顾忌,自然会闹到皇后跟前,我总觉得,他是在跟你赔罪。”
水云路没说话。
母亲想的,她自然也是想过,只是回想那一年的甜蜜日子居然都只是戏,想来,还是心有余悸,总怕信了,自己又要伤心。
“他自己把信偷了,好告诉你,不需要你去偷信了,又让水四太太沦为贱民,给我们出了口气,大好男儿,府上却是一个妾室都没有,对我却是客气的很,云路,我现在想起来,他一直称我为“母亲”,那表示在他心里,你还是他的妻子——
“若他真有心求和,你也别太责怪于他,要是立场交换,你也不会相信一个从太子府出来的人,何况那人的母亲还在太子手中,虽然不知道端木家跟废太子有什么恩怨,但我在安侧妃那里住了几个月,废太子多想弄得端木家不得安生我是知道的,假若你是他,有一个方法可以很快弄到把柄,保得一家平安,你会用这个快速的方法,还是花上一两年慢慢打入太子宅邸,慢慢买通,等到时机?”
“那也不能这样对我……”
“娘自然不是说他是对的,他那样欺负你,娘一辈子都会有气,只是你要知道,有时候不管怎么做,都是错的,一定会错,只是看你要承担哪样的后悔,也不怕你说我不知羞耻,我与邻家哥哥感情甚笃,婚后也相处融洽,可水四爷要人,他也不过就是个镶画木工,为了保得高堂与弟妹平安,只能把我卖了,云路你想想,若是他为了成全夫妻情意,不愿将我卖出,结果会是如何?”
水云路不语。
她爹就是个看上的女人一定要弄回府的个性,水家有地位,又与大官交好,结果还能怎么样,官府会上门,随意安个名头,一家拉进大牢,速审,全家沦为贱籍,在官奴场发卖。
全家都没了。
“若真如此,我也不会感谢他,平民百姓如何与官斗?若他真的不愿把我卖出,会被连累的不只公婆小姑,还有我爹娘,两老会被安上教养过失,三五十大板是免不了的,我娘家又不是买得起人参灵芝的富贵之家,这三五十大板挨下去,我爹娘只怕也是要没命。”
李氏顿了顿,“赔上一家的情义不是情义,是愚蠢,水家待了十几年,我恨极了你爹,恨极了命运,但却是不曾怪过我的第一个丈夫,要说,只能是自己命不好罢了。”
“娘……”
“端木琛让你难过,这件事情娘会记一辈子,即使哪日你忘了,娘都会记得,到死都记得,可是云路,我们女人在这世上有着各种艰难,不缺银两,这世道也未必就通达了,等到将来,你看到平安因为你的关系而被人瞧不起,就像娘看到你因为娘的再嫁身分而被水家人瞧不起一样,会很痛苦——
“娘觉得他心里是有你的,你若愿意退一步,你跟平安的日子都会好得多,即使母亲身世模糊,可端木琛的儿子,谁又敢去怀疑他的出身……娘不逼你,你自己慢慢想清楚,既然他装作不知道,平安又还小,不急。”
几日后,端木琛又带着桃香过来,这次却不是空手,是带了食盒,说馨州街上开了新点心铺子,便买了一些回来给母亲妹妹,顺便拿到长星斋。
李氏并不是爱吃点心的人,但水云路是。
当然,这一天李氏又是被说书娘子给找走了——水云路觉得母亲是故意的,这根本跟前几日一模一样,只是之前母亲以为自己记错,不好推辞,这次却明显有意相帮。
而桃香跟以前的大丫头也不同,活泼些,胆子也大,端了食盒,笑嘻嘻的跟她行礼问好之后,很快打开盒子,摆上点心,又让婆子准备煮茶,等水云路想阻止时,小亭子已经变成一种点心在桌,茶在煮的情况。
端木琛带着桃香,绿茴跟吴嬷嬷,并不算逾礼,这,这如果她突然走了,也是很奇怪。
“李姑娘在这住了半年有余,不知道可否习惯?”
“谢过三少爷,府中上下待我都很好。”
端木琛拿起白玉茶盏,慢慢道:“听母亲说,李姑娘是因为丈夫身故被赶,这才到馨州?”
“是。”他想说什么呢……
“我的正妻也于两年半前亡故。”
水云路费了好大力气才没让茶水喷出来。
仔细看了端木琛的表情,确定他不是在整她,奇怪,怎么说起这事情来?
“亡故,自然是对外的说法,我的正妻其实是趁过年前我忙得不可开交之时,携着金银跑了。”
怎么讲得一副她不守妇道的感觉……
“不过也难怪她跑,其实我对她并不好。”
这句还算能听。
但也不能说他对她不好,其实很好,非常好,只是那些好是另有目的罢了,跟是否喜欢,完全无关。
“我的正妻说来,算是李姑娘的表姊妹,也是亲戚,当初是废太子请托让她入府,再由废太子设计,使她成为我的妻室,我上有母亲,还有两个妹子,两个甥女儿和当时未出世的甥儿,太子视我为眼中钉,对于他送进来之人,我自是不敢轻忽,为了保全家平安,便想顺着废太子之计,收她为己用,本是一条好计策,可没想到却被她发现,她也没来问我,自己逃了。”
“反正三少爷娶她不过是逼于时事,现下可另娶自己心仪之女子,岂不美满?”
“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吴嬷嬷陪笑说:“李姑娘不知道,当时三少爷生了好大的气,几乎要把馨州都掀过来,后来查出少夫人是走水路,派人快马去前头的河港拦截,可这陆路又怎么快得过船,即使换人换马,日夜不停一路追到京城,却也还是晚了两天,这京城交通四通八达,人一出了港,又哪里追得上?”
水云路想,吴嬷嬷,你还来啊,我都被你骗过一次了,什么“恭喜姑娘,贺喜姑娘”,我绝对不会再相信你讲的话了。
想到这里,没作声,恰巧桃香刚给她添了茶,拿起杯子慢慢啜饮起来。
只是突然又想起,刚到京城后没几天,听说有人在河港寻人,当时牡丹还说是不是逃犯,幸好没搭到一起……
“她刚来时,是废太子的棋子,后来,我想把她变成自己的棋子,我自然知道对不起她,可没能选择,我也只能对不起她,错已铸成,当时想着,让她从通房的孩子抱合缘的过来养,我不纳妾即可,后来,想把她当妻子了,心念已换,是我害得她此生无子,自己却儿孙满堂,无论如何说不过去,若是能找回来,既然她无后,那我便连通房也不要——可没想到,我在这头后悔得肠子要青了,她却聪明的很,打一开始,便没喝那药。”
水云路只是默默的听着,她没那样大的个性跟脾气,可也没办法缺心眼到那种地步。
这世道对女人来说是很严苛的,女人无子,那还要做人吗?就算她是正妻,只怕还得看着生出庶长子的通房脸色,何况,她以为他是真心喜欢她,以为除了母亲之外,总算有人喜欢她了,结果也不是。
可是,跟他相处一年多,水云路很清楚他是什么样的脾气,他对了是对了,他错了,也是对了,挺霸道的一个人,这番话对他来说,已经十分低声下气了。
他在告诉自己,成亲时对她是没有感觉的,后来想与她真心相待,已经做过的事情却是再无法修改,他后悔了。
后来,端木琛隔三差五过来,好像回到她住在桃花苑那时,有时候只说几句话,有时候会在李氏的询问下一起吃个饭,直到入了冬,开始降起雪,也还是一样。
身为端木家的一家之主,他的一动一静,自然是整个宅邸的一动一静,长星斋没有厨房,他要吃饭,这大厨房自然得加菜,她们母女吃东西都简单得很,每顿饭一个荤菜一个素菜即可,可端木琛完全不是,他出生时家里已经十分富贵,吃饭一定是八道菜,两个汤,茶水点心都有规矩,天气冷,菜冷得快,四五个小厮拿着司香院的食盒从大厨房往长星斋冲,这就算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连大管家都来长星斋埋伏过几次,就等着端木琛回家时,第一时间跟他禀告重要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