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坚强、学习遗忘。
一早起来,梳洗整装后,朱小小便抬头挺胸的站在房间里,一双漂亮的眸子盯着挂在墙上那幅她亲笔写的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在心中默念一遍又一遍后,才吐了一口长气,转身走出房间。
突地,“叩!叩!砰砰砰!”一阵敲敲打打声从后院传了过来。
她好奇的走了过去,看到仅以一道矮墙为邻的大宅院,在那片杂草丛生的后院里竟有好几名工人在整理,又是除草,又是将一些生锈的灯柱打掉,而其中一名还挺眼熟的,是了,那不是曾到她开的人文茶栈做木工的何老伯?!
“何老伯。”
两鬓斑白的何老伯一抬头,随即笑呵呵的道:“是朱小姐啊,吵到您了?”
“没有,有人租了这间屋子?”
“是啊,是一位从北方下来的生意人买下的,不过这一道矮墙,新主人说不要修,想维持这样的原貌,朱小姐,您可有邻居了。”
看来新主人应该是个好相处又随和的人,要不,有些宅院门墙一个比一个高,防了偷儿,也防了人情味,要敦亲睦邻太难。她向何老伯微微一笑,便转回屋子。
时日又过了不久,隔壁矮墙的右半边竟然栽种了一排桂树,朱小小很讶异,她跟这种树真的很有缘份,即使自己不曾刻意去寻找,但是却常常会闻到属于它的香味。
这一天,她看到何老伯还拿着耙子在挖土,“那位生意人搬来了吗?”
“没呢,不过倒先把这几株树给搬来了,我听说还是从北方小心翼翼的搬过来的,说真的,咱们宁夏府这儿又不是没桂树,这新主人可真鲜!呵呵呵。”
闻言,朱小小也忍俊不住的笑了出来。
又过一个月后,不知是否是这些日子天气较温暖,绿色的枝哑上,竟然开满了千朵万朵的小白花。
不过,花都开了,朱小小却还没有看过隔壁的主人,她听何老伯说那主人很宝贝这几株树,都是自己照料的,谁也碰不得,的确是个怪人。
因为桂树不算很特别的树,事实上,因桂树也有“贵人”的吉祥语意,所以不少人家都会栽种这种树,在一些山上、乡村或城镇也都看得到,可隔壁邻居却如此小心翼翼,还真令人费解。
这一晚,她抱着两个月大的静儿回房,让奶娘接手照顾后,小清随即过来伺候她上床。说是伺候,其实倒比较像是聊天,她们虽然是主仆,可朱小小一直没有架子,能做的事她还是习惯自己来。
所以,在赶小清回房睡后,迟迟没有睡意的她索性起身披了件外袍,走出房间,走着走着,竟还是走到可以看见隔壁桂树的院落来。
“过水穿楼触处明,藏人带树远含清。初生欲缺虚惆怅,未必圆时即有情。”
夜色中,突如其来的低沉吟诗声打破静寂,她以眼神梭巡,这才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就站在两株映着月光的桂树中间,那背影莫名的有几分眼熟,好像是“他”?!
朱小小心儿一惊,随即斥责起自己,怎么可能!不过,这首诗是李商隐的“月”,谈的是伤感及惆然,看来吟诗之人有伤心才刚这么想,矮墙那头的那人又吟了另一首诗。
“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廊回合曲阑斜。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
这是张泌的“寄人”,有梦境,有相思,也有对月亮的戚谢及埋怨,朱小小忍不住抬头看了天上的月儿一眼。
说来,你还无辜,不就是天天得挂在天上当差吗?但一些诗人就怪,尽找你麻烦,拿你来大作文章,隔壁这个怪人更绝,吟了两首诗,全跟你有关。她摇摇头。
不过这人怎么回事,哪来那么多欷吁?她心里才嘀咕着,那人就转过身来了。
那是一张十分俊俏的脸,龙眉凤目,唇红齿白,但比较令她诧异的是,他身上有一股她说不出来的熟稔气质,可这张脸,却绝绝对对是陌生的。
“你是谁?”她疑惑的问。
月光如桥,晚风拂面,送来了淡淡混合着花与树的清香,敬恩看着隔着矮矮墙垣的天仙丽人,怔了一怔。
她身上披了一件绸缎外衣,里面只有纯白里衣,也因如此,看来别有一股清丽脱俗之感,好像不是真实的存在他面前。
她很美,真的很美,但那双不似过去娇俏灵活的明眸多了一抹淡淡的沉静,是因为被迫独立,被迫长大吗?
朱小小不明白,为何对方看她的眼神变得好哀伤,莫名的,她竟然也感到心痛起来。
她柳眉一拧,这细微的动作落入化身成敬恩的勤敬眼里,让他顿时从过往的记忆中回神,暗暗的吐了一口长气,温文儒雅的道:“叫我恩爷就好。姑娘莫非跟在下一样心事重重夜难枕?”
他的声音很特别,带了点低沉的沙哑,她看着他,还在为他给的熟悉感疑惑。“呃——我——没有,只是今晚莫名的烦躁,才出来吹吹风的。”
“原来。”他点点头,看着她,再看看明月,“我则是看到月亮如此皎洁,又是满月,想起了月圆人团圆这句话.便睡不着了。”
“我能体会这种感觉。”朱小小不自觉的就道出自己的经验,“尤其是月到中秋时,就会想起很多不在身边,甚至再也看不到、摸不到的人。”喉咙像是梗了东西似的变得艰涩,眼圈也跟着一红。
“姑娘?”
她苦笑,“我刚刚听你吟起月及寄人两首诗,还在心里替月儿打抱不平,可这会儿,自己却也因为月圆有了这么多的愁云……”
“姑娘知道我吟的诗?!”他好惊讶,也好惊喜。曾经,她只背了王维的“鸟鸣涧”后就投降了,而今,竟能说出他吟的诗名?!
朱小小不明白他为什么那么错愕又开心。“我知道你在吟什么诗有这么呃——高兴?!”她问得小心翼翼,毕竟不熟嘛。
敬恩一愣,才发觉自己失态,连忙解释,“姑娘有所不知,这种感觉就像是遇见了知己,所以才——真的抱歉,但在下仍想冒昧一问,姑娘懂很多诗词吗?”
她咬着下唇,表情有些无奈,又转为苦笑,“如果说我是被人瞧不起,才发愤图强、挑灯夜战的卯起来读书写字,背诵唐诗宋词,是不是很可笑呢?”
心像是狠狠被人刺了一下,敬恩脸色微微苍白,但朱小小没有注意到,即使她的眼神明明是看着他的,视线却好像穿过了他,看向好远的地方。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是我会背的第一首诗,而当时这几个字句中,有好些字我还不认得呢。”
“那个刺激你的人,你一定很恨他吧?”他苦涩的说。
“不会。”
他好错愕。“为什么?”
“嗯,也不对,一部份的我是恨他的,但在另一部份,我甚至是感谢他的。”
“我……不明白。”
“贵人呢,其实有两种,一种是真正的帮助我、扶持我,而他,则属于另一种。”
“另一种?”
“是,他给我挫折,给我羞辱,给我痛苦,但也因为这种种的不如意及伤痛,我反而变得坚强、独立,甚至富有。”
“富有?”
由于她的视线仍未收回,这让明明正视着她双眸的敬恩,都不得不怀疑这些话她并不是对着他说,而是对着她自己、她的心,以及另一个他看不到的人在诉说的。
只是此时此刻,他刚好在这里,刚好牵引出她心中压抑多时的情绪,所以他没有打断她,只是静静的听她说。
从天津离开后,她跟她的丫鬟在这儿落地生根,因为不想坐吃山空,在想着该做什么好维持生计时,脑海里突然有了许多念头,而且连画面都相当清楚,接下来,一点都不困难的,她开店做生意,很快就上手,而且愈做愈好。
从只卖文房墨笔,到加摆茶品、茶具买卖,一直到扩增贩售茶点、糕果,甚至买下相邻的房子打通后,开了间人文茶栈,让两家店结合,而今,她在这儿扎根,也算是小有名声的小富婆,只是见过她的人不多。
一来,家里还有个小娃儿,虽然请奶娘照顾,但终究放不下心,所以,店里的事她都雇请专人掌管,知人善任,倒也不必太费心。
二来,她变得不爱走入人群,喜欢安静,这位于静巷里的大宅子才会一眼就吸引她买下。
说到这儿,她勾起一抹淡笑,笑中尽是自嘲。“说来还挺悲哀的,这一切竟然都得感谢那个刺激我的人,他让我出去收帐,让我有机会增广见闻,而几家生意兴隆的店家,更是不吝惜的让我看内部的运作情形及教我经营之道。”她又笑了笑,“还有,那个人还找了老师来教我,但他可不是安好心,而是让我没时间去打扰他跟新欢——”
一提到金茵,她倏地住了口,也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我是怎么了?怎么说个没完没了?!”
“没关系,我很愿意听。”他的语气好温柔,但似乎也带了点哽咽。
朱小小不解的看向他,但他却别开脸。
“你怎么了?”
敬恩深吸了口气,这才回头,“没什么,你继续说。”
她笑了开来,“不了,这很奇怪,我竟然对着一个陌生人——不,新邻居叽叽喳喳的,像只麻雀,”她摇了摇头,“总之,另一种贵人就叫做‘让我愈挫愈勇的人’,这就是我感谢他的另一部份。夜深了,真不好意思,让你听了那么多废话。”
“不,我一点也不觉得那些是废话。”
“我该回房了,再见。”
“再见。”
看着他,朱小小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回到房间躺下后,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对着一个陌生人——
唉!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怎么变成长舌妇了?!
而这一晚,围墙的另一边,另一间房的另一张床上,也有一个长吁短叹,辗转难眠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