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风轻云淡,焦府花园内姹紫嫣红,柳绿花香,可是风流倜傥的焦府大少爷焦元广却独坐亭阁郁郁寡欢。
半年前,他偶然从一位朋友口中得知南方岛国有金丝燕,筑巢穴于悬崖绝壁之上,下浸滚滚波涛,上融蓝天白云,吐其口腔分泌的胶质唾液,混合自身的绒羽和纤细的海藻,经海风吹干后形成半透明的“燕窝”,是当今天下最珍贵的佳肴和名贵药材,不仅味美冠天下,更具有补肺养阴之功效。因此他不惜用一切手段,从京城唯一一家远赴南岛采集燕窝的老茂号船上强买了珍贵的食材。
可惜,令他倍感失望的是,经他家掌厨鲁四姑烹饪出来的燕窝,或硬如顽石,或稀烂如泥,全然倒尽了他的胃口,让他对这道盛传的美食厌恶到了极点。
最令他痛恨的是,自从吃过那难吃至极的燕窝后,山珍海味到了他口中都变得淡而无味。这导致他精神萎靡,情绪低落,虽然不少饕友闻讯都来为他出谋划策,提供美食,可他却难得尽兴。
想起那燕窝,他就一肚子气。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祖母喜欢鲁四姑的手艺,他早就把家里那个执拗专横的老厨娘一脚踢到街上去,另聘高人了。
如今,既不能赶走坏了他吃兴的厨娘,又找不到能让自己吃得称心的美食,他只好坐在这里生闷气。
“少爷少爷,今儿个我们有得吃了!”
“什么吃的?”看着自幼伴随自己的侍童宝儿笑嘻嘻地跑来,他懒懒地问。
也许是近朱者赤,宝儿也是个小饕客,对美食有着不逊色于主人的兴趣。听到主人问,急忙宣布道:“芙蓉饭庄的大厨没病,今儿我们去吃芙蓉大餐吧!”
焦元广双手环胸靠在石柱上,无精打采地说:“少唬我,昨天广大爷才去过,人家掌柜不是明明白白地说,大厨重病吗?怎么一夜便好了?”
数日前,他从饕友口中得知拐子街上有间不大的酒楼,做出的菜肴味道极佳,而且所使用的食料独特又丰富,这引起了他的兴趣,当即要他家的帐房广大爷去为他订位。可惜广大爷回来告诉他,对方掌柜的说,大厨病了,无法做菜,因此拒绝了他的订位要求。这让他十分扫兴,可也无奈。昨天再让广大爷去打探,以为这么多天,那生病的厨子该好了,不料还是碰了壁。因此此刻听到宝儿的话,他并不当真。
宝儿闻言笑容一收,气呼呼地说:“什么生病?那是他们不想让我们吃他家的菜,骗咱们的,其实那个大厨根本没病!”
焦元广闻言一愣:天下哪有这等事,开饭铺的不让食客登门?!
看出主人的惊讶,宝儿解释道:“今晨听送菜的伙计说这事时,我也不信,专门跑了趟拐子街,看到芙蓉饭庄正在进货,好多鲜菜鱼肉。我到附近店铺打听,才知道人家生意好着呢,大厨就是饭庄老板娘。她根本没病,芙蓉饭庄的菜肴一向由她亲自掌勺。不信,我陪少爷亲自去看看?”
“为什么他们要拒绝我们?”焦元广大受打击地挺身坐起,拧着俊秀的眉头。“看在老天的份上,我只想花钱买份美食,难道她不是开店卖吃的吗?”
“是啊,是啊,他们真的很过分,不过是个三流小饭铺,居然敢连着两次将我们拒于门外!”宝儿深为主子打抱不平。
这话激起了焦元广的怒气,他一拍石桌。“去,查出那家店铺的屋主是谁?”
“不用查了,那是丰家二爷名下的产业。”
焦元广一听,顿时双目冷芒一闪。“你去把丰二爷找来,我得弄清她的底细。再找几个朋友,今晚我们也不必按规矩订位了,就来个霸主硬上门,给她个措手不及,非吃她的芙蓉宴不可!”
“成,我这就去。”看到主人振作了雄威,宝儿兴奋地跑了。
侍童走了,焦大少爷依旧气愤难平,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
“臭娘们以为她是谁呀?敢如此蔑视我,跟我玩这一手,我定要她好看!”
他愤怒地想着靠回石柱上,寻思着要如何对付那个在听到他的名字后,还敢将他挡在门外的饭庄老板娘。这可是他活了二十六年来的头一遭经历,他绝对不会允许那样的情形再次发生。可是,他也不想与那个老板娘一开始就弄得剑拔弩张,一则暴力不是他的个性,再说他必须先吃到她做的美味,再出这口恶气!
他得让她知道,得罪了他,她休想在京城立足!
至于他的名声,他根本不用担心,因为他非常清楚自己在京城的名声。
他知道人们都这么说他——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饕餮之徒,为了一饱口福,不惜坏事做尽的富家子!
可是他从来不在乎别人的言论和不屑的目光,他就是他,为争一口美食而活的他,为自己的坚持而坚持的他,无论是他恩威并重的祖母用财富威逼,还是他位显德高的父亲用家法惩戒,甚至他内修外美的亲娘用眼泪,都无法改变他。别人读书为求取功名,他读书则为了求知稀罕少见的名食美味。
他的人生座右铭就是:人为食忙,鸟为食亡,一息尚存,美味不断!
如今,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厨娘,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女人居然敢挑战他的人生最高目标,视他的尊严如无物,这还得了?
等着吧,他会让她知道什么是焦元广的手段!
*
傍晚,正是酒楼食客最多、生意最繁忙的时候。
芙蓉饭庄大堂内灯烛明亮,食客众多,动作俐落的堂倌唱着菜名,举着托盘碗碟穿梭于各桌之间,掌柜的忙着收银并热情地迎来送往。
厨房内五眼大灶上炉火正红,油锅正热,掌勺的大厨灵巧地煎炒烹烤炸蒸炖,切菜备料的熟练地切剁刮剔斩折解,各自忙得不亦乐乎。
“咚咚,有贵客来了!”就在此刻,袁玥跑来拖长声调地宣布。
“谁呀?”袁咚咚回头,看到她不悦的神情立即有了答案。“是丰二爷吧?”
袁玥噘嘴往门外瞧了一眼。“来此白吃的还会有谁?”
袁咚咚淡然问道:“这次他要什么?”
“芙蓉宴!”
“芙蓉宴?”袁咚咚一惊,停住手中正翻炒的锅。“他一个人能吃一桌菜?”
“什么一个人?今天他可是带了五、六个公子哥儿来呢,一来就大模大样地点大餐,根本不理我们‘芙蓉宴得提前预约’的规矩。”袁玥不快地抱怨。
“天海哥呢?”
“正在招呼他们,是他让我来问你一声,看是否来得及备齐一桌。”
知道这是天海不想拒绝房东的表示,想想也是,房东只需稍稍刁难一下,饭庄的日子就会很不好过。
看看长条桌上已经备好的食材和炉上炖煮的肉类,她大致估算了一下,临时准备招牌大菜虽然有点赶,但还难不倒她。
“你们再洗些芸苔、石花菜,鸡茸、鱼片也不够。”她吩咐充当助手的两个厨子,再对袁玥说:“你去告诉天海哥,我这就开始做。其他客人……”
袁玥打断她。“其他客人多是老主顾,我会去安抚他们,你先忙吧!”
随后,厨房里更加忙碌起来,无论厨子还是杂工,烧火、涮碗、洗菜、切肉,各司其职,紧张而有序,不一会儿,色香味俱全的十菜一汤先后出堂了。
“芙蓉肉冻、芙蓉烩香螺、清蒸芙蓉卷、鸡茸芙蓉柳、芙蓉爆玉柱、青丝伴芙蓉、芙蓉鸡翅、芙蓉鸭条……”
听到袁玥和堂倌清脆的“喊堂”声,袁咚咚很是开心,当最后一道“千寿芙蓉羹”被盛放在青瓷钵里送入大堂后,她松了口气。接下来要做的“五香芙蓉糕”将是一道甜点,因为早有发面,做起来很方便。
等“芙蓉宴”全部送出后,她根本没有时间去想房东及其带来的“贵客”们是否吃得满意,只是平静而专注地烹制着一盘盘其他客人所点的菜肴。
时间飞逝,看着清晨购买的食材逐渐告罄,袁咚咚心里充满了成就感,所有的疲劳也因此而消失,直到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传入厨房,将她的心情彻底改变。
“老板娘,外面在吵架喔!”烧火的女孩瞪着惊讶的眼睛说。
“怎么可能?我们这儿打开张以来,从来没有食客吵闹的。”一个正洗菜的厨娘举着湿漉漉的双手,歪着脑袋往门外探。
“别担心,有洪掌柜在那里,不会有事的。”袁咚咚安慰她们。
可是话音刚落,袁玥就风一般地跑了进来。“咚咚,你快去看,丰二爷带来的那些家伙居然吃光所有菜肴后,拍桌子骂人了!”
“骂谁?”袁咚咚吃惊地看着她,真有人闹事?
“骂你。”袁玥直率地说:“他们还指明要见老板娘。”
“骂我什么?”袁咚咚脑袋一懵,自己虽然不是什么御厨名师,但烧菜、做饭也算出自真传,自掌勺以来,一直受到食客们称赞,今天为何会有这等事?
“骂你欺世盗名,做菜不伦不类……”
够了,这些毫无根据的批评已经足够点燃袁咚咚心中的怒火!
她“砰”地一声放下手中的锅,也不管里面还在烹炒着菜,扯下身上的围裙就往外走。“行啊,我去会会他,看到底是什么菜不伦不类!”
袁玥赶紧抓起她放在火上的油锅继续翻炒。
大堂内嘈杂喧闹,袁咚咚被那里的混乱场面吓了一跳。
当初饭庄开张时,因为缺少本钱,同时也没有想到她的菜会吸引到这么多的食客,因此在跑了许多地方、看了不少铺面后,他们租了这间虽然不靠近闹市区,也不够宽畅,但却临街的铺面。没想到生意开张不到两年,越做越兴旺,如今每到傍晚用膳高峰时间,常常因为座无虚席,来晚的食客不得不倚门等待。像此刻,门外毫不例外地等了不少食客。
然而,靠街临窗的那张八仙桌边,几个锦衣绸衫的男人或坐或站,有的剔牙,有的用筷子敲打着碗碟,有的叫喊,有的冷笑,吵闹声杂而无序。
洪天海正站在桌前和颜悦色地对他们打躬作揖,好像正解释着什么。而其他桌的食客和正等候用膳的客人都往那里看,甚至连窗边也趴了不少围观的人。
这状况远超出了袁咚咚的预期,她顿感气怒交集,仿佛心血被人给践踏了。
“公子这番话有失公允。”洪天海熟悉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她的大脑,她提醒自己要冷静。然后快速将这桌食客打量了一遍。共有八人,有长有少,除了丰二爷,她一个都不认识。他们每个人都衣着光鲜,神态倨傲。从他们轻蔑的神态和语气,她断定这是一群故意找碴的劣质食客。
洪天海继续据理力争。“饭庄给菜肴命名,图的是雅致妙趣,依的是料、味、形、质、色,并非为哗众取宠,更非欺世盗名。”
“嘿,雅致妙趣?”那桌食客中一名男子讥讽地说:“这位掌柜倒是个能言善辩之人哩!只可惜不知是咱们太笨,分不清口中食物呢?还是老天爷作法,让‘芙蓉’变成了野菜呢?怎么我就没品出这芙蓉的雅呢?”
他的话立刻引来同伴肆无忌惮的大笑。
袁咚咚看看他们狂傲的模样,再看看桌上吃得干干净净的食盘汤钵,不由备感厌恶与鄙弃,此类人正是她最不乐意侍候的无赖!
不等洪天海回答,她当即还以颜色道:“各位公子吃得碗底朝天,足见甚是尽兴,本饭庄深感荣幸。至于风凉话,各位愿意可尽管门外说去,此刻食客正多,若能蒙公子们让座,本庄将不胜感激!”
她忽然出现,并下了棉里藏刀的逐客令,让正逞口舌之快的公子们一时愣住。
“你是何人?我等要见贵庄老板娘!”其中一个年轻人咬着牙签说。
袁咚咚斜他一眼,不予回答,只将视线转向自己认识的人,冷静地说:“丰二爷,本庄特色你最是熟悉,今天这桌菜肴有何问题?”
被点名的男子面色微赧地咕哝。“这……其实很好……”
那个衔着牙签的男子打断丰二爷的嗫嚅,不满地说:“你走开,去把老板娘找来,我家少爷要见她!”
“你家少爷是谁?”她终于将目光转向他。“我就是老板娘。”
“你就是老板娘?!”对方的嘴巴大张,口中的牙签落地。“掌勺大厨?难道这桌菜是你烧的?”
对他错愕的神态,袁咚咚不屑的冷笑。“没错,是我,有什么不满请到柜台去跟掌柜的谈,他自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覆。”
言罢,她转向丰二爷,急于将这伙令她反感的食客赶走。“二爷,您这桌既然已经结束,请移步慢走,本庄还得做生意。”
“这桌是我的。”
一个低沉冷漠的声音让她倏然一惊,随即找到了说话的人。他坐在这群人中最不显眼的地方,而且一直没开口,因此她并没有注意到他。此刻,他身子往前倾,灯光清晰地照在他脸上,他带着漠然的笑,眼睛凝视着她,口中轻声纠正着。
喔,这个男人真俊,也真冷!这是她的第一个印象——深刻的印象。
她的目光在那瞬间无法从对方脸上移开。那个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笑容,那带着算计与评估双重意义的微扬的嘴、那透着讥讽与嘲弄的编贝般的牙,那幽深的眼……哦,老天,这么冰冷的黑眼珠怎么能投射出如此炙热的光?
面对这个冷漠的男人,袁咚咚不禁感到一阵恐慌,脊背变得僵硬。这对她来说是个全新的体验,十九年来,有任何男人让她有过这样的感觉吗?答案是否定的。
“既然如此,那么抱怨菜肴的人也是阁下啰?”她强打起精神面对他,用毫不示弱的眼光回应他的注视。
“没错,是在下。”他薄唇轻启,脸上的笑容多了种让人困惑的邪气。
他已经在暗处打量她多时,这女子有一张十分动人的脸,五官分开来看并不突出,可当组合在一起时却创造出了惊人的美丽。那目光冷淡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人的灵魂,眉毛不像女子那般修长,粗黑得带着丝丝傲气与野性,而她的薄唇樱口仿佛永远不会闭上,总是半启半合,有种天生的诱惑力。她的鼻子,那是她脸上最完美的地方,形状优美的鼻头配上白玉般玲珑的鼻梁,让他忍不住想伸手摸摸,看是否真如玉石般温润细腻。
而她的身材——呃,他觉得自己内脏仿佛纠结在一起,心脏狂跳不止,那是一种他从未在与其他女人面对面时发生过的,也不为他自己所知的反应。
她的个子很小,身穿水田衣裙(注一),虽然式样简单,却将她丰满圆润的身材勾勒得娉婷动人。
见鬼,这个女人吸引了他!
注一:明朝普通女子流行的一种以各色零碎锦料拼缝制成的服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