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暗星稀,县令郑奇山骑马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一行人直至城外驿站才歇脚。
初荷看着小窗子外头,两手仍是紧紧抓着,直到此时此刻,她都还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可以全身而退。
“初荷福晋,天色已晚,今晚就先在驿站歇息,明日一早再上路,可好?”郑奇山站在马车外头客气有礼的问。
初荷一听,连忙掀起帘子。“听凭郑大人安排即可。”
方才在车内仔细盘算,心知皇太后的懿旨来得如此凑巧,肯定是有人在背后相助,而此人不但知悉福端找来宗亲要为难她,更对北京城里的风吹草动知之甚详,这么一推敲,初荷心底大概知道那人是谁了。
“郑大人,今日的大恩,初荷谨记在心,先在这里谢过。”她在丽儿搀扶下盈盈拜谢,郑奇山见状,连忙阻止。
“福晋不用多礼,其实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真的别谢我。”郑奇山本想和盘托出,但偏偏有人在返回北京前就已经千叮万嘱要他别多嘴,他也只好搔搔脑袋紧闭嘴巴,只是觉得憋得好难受,明明大恩人另有其人,他只是遵照指示配合演出罢了啊。
初荷点头。“适才王公公专程送懿旨过来,我一时慌乱,竟忘了给谢礼,我已经命丽儿备妥,只是要劳烦郑大人命人代为送过去。”
倘若说这一年多来跟在简亲王身边的最大收获,除了琴棋书画更臻一层之外,再来就是学习到许多豪门贵族的规矩了。简亲王闲暇时最爱跟初荷说些年轻时期在北京城里与皇宫往来以及与其他八旗子弟交往的细节,因此初荷深知宫里太监传旨传话都要给礼金才行。
郑奇山呵呵笑着。“初荷福晋果然兰心蕙质,不过这笔钱你可以省了,这些都已打点好了,连同这辆马车和马夫以及随行人员所需要的银两,通通都不用你付。”
“不成,还是得给才行,丽儿。”她连忙示意丽儿。
“嘿,别拿钱给我,反正不是我付的。”郑奇山说完,就用力拍了一下嘴巴,懊恼至极。
初荷忍不住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郑大人真是瞒得好苦,其实初荷知道是谁打点这一切,大人不用再瞒了。”
郑奇山尴尬的干笑着。“这是你自己猜到的,可不是我说的啊。”
“初荷明白。”她微微笑着。“郑大人,今日之事安排得极为巧妙,想必那人暗中费了极大一番功夫,初荷不想做个不明事理、不懂感激之人,还望郑大人愿意将来龙去脉告诉我,才好让我日后有机会回报。”
“但是……”他犹豫着,深怕某人不悦。
“他不会真的为这等小事发怒。再说,这是好事,我受人之恩,怎可佯装不知?拜托大人了。”初荷实在没法接受明知道是那人救了自己,却默不作声。
郑奇山叹气。“好吧好吧,反正你已经猜到,再瞒也没多大意义。他那日与你驿站一别,回到我府上,就要我将三个月来所有驿站送出去的信件记录都调出来;他整晚没阖眼,一一翻阅,竟然查出两个月前简亲王曾经命人送信至京城,于是他立刻领着小总管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返京,然后就在方才将气喘吁吁的王公公给送到我府上。听说王公公领着懿旨才走出皇宫大门,就被他送上马车,你没看到刚才王公公还一脸没回神的样子?”
他整夜没阖眼翻阅资料,然后又快马加鞭往返京城……
初荷讶异得几乎说不出话,满脑子都是那抹清俊身影策马狂奔的模样。那日驿站相会至今也不过短短六天,任谁也吃不消在这极短时间内往返的啊。
“那他、他此刻在何处?”初荷确信他绝对不可能又迅速踏上归途,问着的同时,她心跳剧烈得几乎要蹦出胸口,激动得难以自己。
“在……”郑奇山苦恼抓头,然后低吼:“算了!我不管了!他此刻就在驿站后方那间最大的厢房。他要我别说,他说什么你是他小妹的知己好友,尽点绵薄之力也是应当的。不过,我得说这可真不是好干的差事,哪有人日夜赶路赶了六天,听说小总管沿路撑不住颠簸都不知吐了几次,我看他这种高贵贝勒爷大概也……”
初荷心绪波动不已,再也按捺不住。“多谢郑大人相告,我一定得当面致谢才行!”
“喂喂!”郑奇山想阻止,但初荷已经领着丽儿快步走进驿站,转眼间就冲往后方最大厢房。
算了,不管了,就像初荷说的,那是好事,瞒什么瞒啊!
“行了,你下去休息吧。”
兰泗一手拿着书本,另一手正任由小总管包扎。赶路六日,竟让两手手指摩擦破皮多处淤血;他是觉得无妨,不过小总管却坚持这得上药,兰泗反倒觉得沿路狂吐的小总管比他需要治疗。
“贝勒爷,怎么晚膳才用了汤?您好几天没好好进食,这怎受得了呢?我看我去打点厨房另外煮些清清淡的给您……”
“别。”他连忙阻止。“说了不吃了,我要歇息了,你下去吧。”
看着临康苍白虚弱的脸,兰泗希望自己看起来没这么凄惨。这趟赶路也不求别的,只是无法冷眼看着简亲王府欺负一个弱女子,更何况那人还是小妹的挚友。
“那好吧……小的先告退。”临康才想转身,不料大门忽然一连串轻拍。
“怎么回事?不是都说了别来扰咱们贝勒爷吗?”拍门声音虽然不猛烈,却听得出来十分急促,临康拉长脸过去开门,正待发作。
“兰泗贝勒睡下了吗?我一定得亲见你们贝勒爷!”初荷激动得脸颊微微发红,看到开门的是临康,她连忙探头往里面望。
果然看见了坐在书桌前览卷阅读的身影。
兰泗听到身影,愣了一下,将书放下后叹口气。“初荷福晋请进来吧。临康,你退下无妨。”
看来千叮咛万交代完全没用,这么快就被拆穿,还找上门来了。
初荷独自一人入内,乍见兰泗,他明显两颊略瘦,嘴唇发白的模样让她心头一紧!更别提两手多处严重擦伤瘀血,那是提笔翻书的手,是翩然作画的手,那干净修长的手指以往从没这么凄惨的上了药还包扎。
“初荷何德何能,让贝勒爷费这么大心思,当真无以为报。”她眼神波光闪动,说着就跪倒在地。
兰泗连忙起身将她扶起。“你这是做什么呢。”
初荷仍是激动难平。她自幼在家里人微言轻,父母不疼,手足不护,嫁入王府后尽管简亲王待她极好,但除此之外,哪个人见了她不是冷嘲热讽大摆脸色?她从没想过竟有人为她设想如此周到,而且对方还是个地位尊贵的贝勒。
是她即使痴心也不敢妄想的对象!
“初荷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女子,贝勒爷根本无须费心思营救,倘若将你累出病来,该如何是好。”她看着眼前人,尽管清磊朗然的笑容没变,但真的是瘦了,也憔悴了;她如今只不过是个不值一提的寡妇,值得谁如此费心了?
兰泗忍不住浅浅微笑。“你以为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吗?赶个几天路而已,不碍事,你也别放心上。就算我没将王公公带来,过半个月他还是会抵达。”
“半个月后说不定我都给他们扔到井里了。”她太清楚福端有多恨她。
“现下没事就好了,你别认为欠我什么。”
他和煦的面容仿佛能够抚慰人心,初荷怔怔的看着;自从老王爷过世后就揪着的心,在这一刻总算缓缓稳定下来。
“但我听说小总管都吐了好几回。”你呢?是否也如此难受?她不要兰泗受如此折腾。
“怎么郑奇山连这个也讲了?这人的嘴巴还真不牢靠。”兰泗笑着。
“我没事,只是有些累而已,就这样。”
“我、我会将这份恩情摆在心上。”她迅速垂下脸,希望兰泗没看见她臊红的脸颊。
兰泗见她脸上闪过一丝红潮,以为她是因满怀感激而过于激动,又想起初荷是他小妹的闺中好友,今年也不过十八、九岁而已,当下涌起一阵怜悯。
“记得那年在驿站巧遇,我曾要你喊我大哥,就像敦华喊我那样,在我心中,已经将你看作和敦华一样的小妹。”兰泗轻轻说着,语气满是安抚与劝慰。
初荷抬起头来看他,心头涌起复杂情绪。她知道兰泗是真心当她是妹子,她该开心才是,可为什么她的心却一抽一抽的像在哭泣?
“做这些,也不是为了向你所求情报。那日会提出交换条件,实在是太过心急,你别见怪。”他清楚而温婉的可说。
兰泗的声音仍是如此温柔好听,但是,她的心却整个濡湿。
“我知道。”初荷许久之后才能以平稳的嗓音回话。
她确信兰泗别无所求,倘若他真要交换什么,也不用刻意躲着,甚至还要郑奇山帮着隐瞒。
“晚了,你去歇息吧,明天开始你还要赶路,日后倘若在北京遇见,别装作不认识就好。”兰泗微笑,笑容就像以往那样好看。
日后还有可能相见吗?恐怕此生是没有机会了吧?
初荷看着他,那清雅好看的脸孔总是让人忍不住想多看一眼,但她知道兰泗的温文有礼其实也是一道墙;他让人靠近,但又会隔出距离,让人自知,不可妄想,仅能站在稍远处看着他。
就像她此刻唯一能做的。
“敦华,不是个会受人摆布的女子。”推开门,临去前初荷想了想,还是转身相告:“她既已挑选了成亲对象,就代表这桩婚事是可以说服她自己的,你们给她点时间吧。”
兰泗愣了一下,没想到初荷忽然主动谈起;他思索片刻,旋即扬起释怀的笑容,对初荷感激的点点头,没再追问下去。
初荷缓缓走到外头,抬眼看着夜空,稀稀落落的星光着实黯淡,看了好半晌,眼前浮现简亲王慈爱的脸庞,以及老人家临终前叮嘱她好生照顾自己,还要她别傻傻守寡一辈子,要她勇敢积极的寻找幸福。
她眨眨双眼,擦拭了一下湿润的眼眶,叹出长长一口气。
就算老王爷要她日后再嫁,但是,她知道自己从今而后只能顶着遗孀身份,度过缓慢而寂寞的下半生。
星月无尽,她的心事就只能诉说给天上的星星和月儿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