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附近找了间客栈坐下,一壶清茶、四碟点心,像得很精致。
「你为什么在这边?」欣然和霍骥异口同声,他们有相同的疑问。
霍骥先回答她的问题。「你身边有我的人。」
眼线吗?欣然一怔,他什么时候在意她了,竟还往她身边摆人?她失笑,不晓得该不该为他的看重感到开心。
「你不是应该在白云寺?为什么到翟县?!」
窃听到欣然与席姑姑的对话,小丫头还不敢确定自己有没有听错,可惜她进出只带自己人,否则他更能掌握她的行踪。
「这个问题,我不想答。」她耍赖?是啊,可她不介意,她在意他的看法时,他没看见她,现在她已经不打算在意他的看法。
霍骥横了眼,唯女子与小人唯难养也。
「皇后娘娘同意赐婚,我已经向梅老太爷提亲,梅老太爷答应了。」
「恭喜。」她似笑非笑,意味不明。
审视她的表情,霍骥眉心微紧,果然……「你早就知道云珊和三皇子的事?」
他也知道了?微诧,她忍不住轻笑。
他是怎么知道的?梅云珊做事未免太不小心,奸情曝光,日后哪还有好戏唱?
扬眉,她似笑非笑回,「不是『听说过』吗?还以为那是错误消息呢,原来竟是真的?」欣然嘴上这样说,可态度摆明她就是知道。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在相爷过寿的时候吧,她与三皇兄『偶遇』,紫藤花下钗衷曲,据说是一见钟情。」
去年的事了?所以云珊云珊他和燕欣然见面,所以她向燕欣然鼓吹他的本事,所以……不想嫁给自己,云珊大可以明白说,他疼了她十几年,怎么会在这种事情上头为难她?是因为庶女身分,让她行事小心翼翼不敢犯下过错,也不敢光明正大争取自己想要的生活?
因为这样的性格,让她在燕历堂跟前不得不声声附和、句句配合?
对于云珊,霍骥依旧不舍,终究是自己看看长大的女孩,虽然对她的作法感到生气,但谁的一生能够不犯错?
希望她嫁进安南王府后,能够与燕历堂切断关系不再被他利用。
「你在梅府落水的事,和云珊有没有关系?」霍骥问。
他想到了呢,脑袋真不错使,前辈子的自己怎那样胡涂,原来不需要花大把力气就能让事情翻盘,为什么要一条道上走到底,把自己的命给走没了。
她笑着回答,「你说呢?」
真是云珊的主意吗?或者是燕历堂的设计?霍骥始终不愿意相信梅云珊会这样对待自己,十几年的情分让他失去判断力。
深吸一口气,他又问:「新婚夜里的春药,是谁的杰作?」
这会儿对真相感兴趣了?可惜,她早就丢到一旁,是谁、不是谁早就不在意了。「何必问,知道又怎样?」
「我要真相。」
「我说的,你会相信?」
「何妨试试。」
「我试探过,应该是王妃吧,她怕你不进洞房,怕我进宫告状,对她来讲,一个公主媳妇还是挺珍贵的。」至少比一个外室之子的感受来得重要。
「我不期待你相信我的话,也不介意你去调查,不管你怎么想、怎么做,无所谓,我都不会在意。」
可是他在意,他也愿意相信,真正让他生气的是……她的不在意。
「那天,你为什么说谎?」霍骥问。
「你已经认定是我下的药,不说谎,难道要吵架?新婚不适合太过热闹。」她不想当众人口里的谈资。
在她眼里,他就是个无法明辨是非的蠢货?
「你不必搬到庄子里了,好好与云珊相处吧,她是有点小心机又识人不明,但她本性纯良不会伤害别人,只要你待她好,她自会回馈真心。」
他深信只要把燕历堂隔开,云珊就不会变坏。
本性纯良?欣然真想仰头大笑,那个女人可是连他儿子的性命都不放过的呢。真正识人不明的是她,是把梅云珊当成闺蜜的大傻瓜。
「可我不乐意在青梅竹马中间插一脚呢,你自己与梅云珊好好想处吧,别把我算在内。」
她在揶揄他?这女人,很擅长把人惹火,「我说不必去就不必去。」
再也忍不住了,欣然呵呵笑开。
她再不是前世那个以他喜为喜、以他乐为乐的女子,他的喜欢与否再也干扰不了她的意志力,怎么他以为她还会那么听话?
「对不起,公子,我想你没听清楚,我要去庄子生活不是因为你让我去,而是因为我想去,明白两者之间差异吗?就是不管你有没有平妻,都影响不了我的决定。」
「你不是明白以夫为尊的道理吗?你已嫁入安南王府,与我便是两人一体……这些话全是你亲口说的。」他抓出欣然对梅云珊讲过的话来反驳她。
闻言,欣然更是大笑不止,她摇头道:「你真的很不了解女人,男人的武器是拳头、是刀剑,女人的武器是语言,吵架的时候只要能狠狠把对方打得瘫在地上起不来,真话假话鬼话通通能说。」
见玉屏领着已经打理好的巫镇东下楼,她起身,留下一锭银子,说:「安南王府拮据得很,想必霍公子身上不会有太多银子,今儿个我请客。」说完,欣然头也不回地走出客栈。
这是明明白白的污辱,可偏偏他无话可以反驳,霍骥猛地起身,差点儿和店小二撞上。
店小二忙不迭鞠躬道歉,他冷冷扫对方一眼,旋身离开。
「大爷。」店小二唤住他的脚步。
他转身,狠瞪人。
小二被他的眼光吓到,连忙把食盒递上。「大爷,这糕点是方才那位姑娘点的,说是府上琴夫人喜欢。」
夺过食盒,霍骥怒道:「什么姑娘,那是我家娘子。」
一愣,小二急道,「呃,哦……是是是。」
咬牙,霍骥大刀阔步走出客栈。
「公主,大皇子来府,就在前厅,王爷接待着。」玉双从外头进屋。
欣然瞄一眼在院子里打扫的小丫头们,不知哪个是霍骥的眼线。
她道:「待会儿大皇兄进来后,让外面的丫头回屋,你和王屏守着,谁也别让靠近。」
「是。」玉双应声,都是宫里出来的人,各个伶俐剔透。
燕历铭没让欣然等太久就进她的院子,门关上,他的表情凝重。
「老三和梅云珊的事,恐怕会成。」
他有点后诲,为替欣儿岀口气,刻意制造机会让霍骥看清梅云珊是怎样的女人,没想到霍骥竟会按捺不住直接上梅府求亲,逼得梅云珊不得不使岀杀手锏。
若霍骧别这么沉不住气,再给他几个月时间布局,定能让机关算尽的梅云珊非但嫁不成老三,还让她偷鸡不着蚀把米。
更教人生气的是,霍骥竟还认为梅云珊无辜?坯的都是别人家的孩子,自家的只是无辜、可怜、被带坏?什么鬼啊!
「怎么回事?」
「梅云珊被盗匪强行拽走,老三英雄救美,当时梅云珊被下药……」
燕历铭没说透,欣然已经明白,既然要救人自然得救到底,有了肌肤之亲,父皇看在梅相爷脸画上,岂能不让人嫁进来?
「母后顶多能说服父皇,让梅氏当侧妃。」
小小庶女能当上侧妃,也算是好运道。
欣然沉吟片刻后道:「哪有未迎正妃,先娶侧妃的道理。」
这一提点,燕历铭通了,是该替老三挑个能耐的王妃,要不,后院起火,日子难过,「欣儿,梅夫人有个嫡女名叫梅雨珊,今年十岁……」
「四皇兄!」欣然和他想到一处。
燕历铭点点头。「希望梅雨珊能配得上老四。」
欣然记得梅雨珊是个柔顺温婉的女子,虽不如梅云珊美貌却是颇有才情。
燕历铭道:「另外,那边的人已经安排好,就等你定下日期。」
「多谢大皇兄。」这是今天唯一的消息,欣然屈膝,满心感激。
「你真的打定主意了?我觉得霍骥不差,他有本事、有见解,跟着他……」
「霍骥头确实是栋梁之材,大皇兄万万别与他失之交臂,至于其它……不是个好丈夫。」
看着欣然笃定的目光,燕历铭明白,自己说服不了她。
两人再叙一番,燕历铭才告辞返宫。
夜里霍骥回府,走到院子里时,犹豫片刻,这次他没进书房,却往欣然屋里走去。
欣然一手支起下巴,一手研墨,像在考虑什么似的,直到开门声惊扰了她,回转头,她看见霆霍骥面色抑郁……他已经知道梅云珊的事?
放下墨锭,欣然未开口,他先出声问:「大皇子今日入府了?」
「是。」
「有事?」
「和你心情不好的事有关。」
「你是指……」
「梅云珊。」她想也不想地回答。
「我不是因为她心情不好。」
事出意外,他进梅府见云珊,她扑进他怀里,一边哭得伤心不已一边诚实招认,说她虽遭遇横祸却感激救下她的是三皇子。
她说自己心悦于他。
既然如此,就当作是对云珊最后的方爱,助她心想事成吧。
欣然没有反驳他,只是笑着撇了撇唇。
死鸭子嘴硬,爱了一辈子的女人琵琶另抱,心里不知道多痛呢,不过男人的自尊很珍贵,不能戳破。
看着她不相信的表情,他忍不住解释。「皇上想出剿灭倭寇,户部却哭穷,而朝上竟有大半官员反对。」
他急着建功立业,急着自立门户,更急着让母亲过好舒心日子。
欣然闻言垂眉,粮草一直是战争中的隐忧,但父皇坚持剿寇灭辽,她记得前世父皇停下修筑宫殿计刻,裁减宫中用度才勉强应付过去。
真正面临断粮危机的是在两年后,倭寇平定,父皇让霍骥转往北方攻打辽国之际,她心疼他无粮可用,将铺子里的钱全抽出来换成粮草,运三万石粮米前往俞州才解决他的燃眉之急。
「这是本性,百官高坐朝堂生活安然稳定,哪知民间疾苦,倘若把他们送到南方过过被倭寇骚扰的日子,大概一个个都会举手赞成出兵。」
听见欣然的批评,霍骥失笑。「总不能把他们送过去?」
「为什么不能?」
他不苟同地望向欣然,朝堂寺事岂能当儿戏,但……上次不就是她几句「儿戏话」把他推到皇帝面前,自己腹中一番见解才能见得了天日?
欣然走到床边从床底下拉出木箱,里头有她这些天描描写写的十几本小册子。
成亲后,不出门的日子她便忙着将前世的大小事一一记录载册,她担心自己忘记,不管是行商开铺子、朝堂大事、哪日发生的大小记事,通通载录。
其中一个重要事件是通商口岸的建立,当时她与燕历堂漏夜讨论,最终买下两艘船到外营商,那两艘船带来的利益像水似的流进燕历堂口袋里,他能够顺利成事,这两艘船居功至伟。
翻翻挑挑,她从当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他。
「倘若平定倭寇,朝堂开通商口岸,助商人海运行商,光是船只进出就能抽两次税,往后朝廷每年可以多出一大笔税收,户部不是最爱银子的吗?用这点应该可以说服他们。」
霍骥打开册子,里面谈的是通商口岸开设的章程,这一看顿时入了迷,他怎么都没想到燕欣然竟会对国家大事如此上心,过去不曾听闻她有这方面的本事呀?
他派人调查过,黑枣胡同确实有这么一间收容孤儿的院子,过去那里应该叫做扒手之家,因为一群无父无母的孤儿击在一起,以偷窃为生。
听说是他们偷走欣然的荷包,她让人一路追查才查到那个地方。
查到之后,她没报官抓人,反而给他们修院子,找人教他们念书学功夫,她说:授人以鱼,不如授受人以渔。
几年下来,京城的窃案竟少了近三成。
这个结论让霍骥忍不住一路查下去,他想知道有关欣然的每件事。
结果,让他瞠目结舌,惊讶不已。
燕欣然与云珊形容的完全不同,他无法理解云珊怎会如此看待她?是因为她高高在上的地位,她不自觉间流露出来的傲气伤了云珊?
调查出来的结果,说她聪明伶俐,经常得太傅夸赞,被皇帝娇宠长大的她,性子确有几分任性恣意。
她曾说倘若身为公主也不能控制自己的生活,那么平民女子,岂非一世受人圣制?这样当人未免太辛苦。
她最反对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种论调,还公然批评过,为此给自己留下不好的名声。
霍骥看着小册子,脸上的惊叹满足了欣然的心,谁教过去的他始终看不起她。
「通商口岸的事你与大皇兄、四皇兄好好讨论吧,他们会给你一些助力。」就算不再是夫妻,她也不愿意他重蹈覆辙,欣然但愿他为燕历铭助力并非燕历堂,那人心胸太狭隘。
「我知道。」
拿走册子、答过话,欣然发现他还没有离开的意思,咬咬下唇,她犹豫问:「时辰不早,相公是否该回书房?」
赶他?他笑道:「我依稀记得,这里是我的房间。」
欣然眉心微蹙,霍骥这是什么意思?
没鱼,虾也行?梅云珊不进安南王府,她或了他唯一选择?对不起,她可不想当人家的退而求其次。
深吸气,挑挑眉,她淡定回答,「明白了。」
她转身往外,霍骥见状一把拉住她的胳臂。「你要去哪里?」
「相公不去书房,只好妾身去。」
「别担心,床够大。」他暗示地朝床勾勾眼。
「可我担心呢,担心一个忍不住又给相公下套,那可不大好。」
他觑她一眼,女人心针孔大,这事儿不是早已经说清楚揭过了吗?何必揪着不放。
「对不住,是我错了。」他认错认得很痛快。
欣然轻舔唇,他做错的何止这一项?她并不打算事事揭过。
她回答,「对不住,我没打算原谅。」
「我们是夫妻。」他提醒。
霍骥的认知来得太晚,因此还是对不起,她不想走回头路。「这句话的意思是,你有决定要睡哪里的权力,我只有配合的义务?」
非要较真,他都低头认错了还不行?果然是个恣意骄纵的女子,这点云珊没有说错。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再不乐意,我们这辈子都绑在一起了。」
轻轻一笑,她低头道,这可不一定。
欣然不想与他正面交锋,回答,「如果我是你,会彻夜把这册子读过一遍,用点功夫补齐当中的不足,再想想如何拿着它得到皇兄的支持,如何说服那些不知间疾苦的大臣。而不是与我追究夜宿何处这种问题。」
霍骥同意,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来人、掌灯!」
他喊一嗓子,玉屏进屋,不多久,案边多了几盏烛火。
他大刺刺坐在她的椅子上,研读她的册子,这……他这样,让她怎么睡得着?
不满地瞪他片刻,瞪得眼珠子都疼了,他还是不为所动。
她只能搬来椅子,坐到他对面继续写企划书,提笔回忆前世点滴……
阮阮做菜的功夫一般般,她擅长的是艺术蛋糕和甜点,蔬果雕刻和摆盘也很厉害,她曾经用红萝卜雕出一条栩栩如生的飞龙。
因此在想尽办法打造出合用的烘焙工具之后,她们开了第一家甜点铺子,花大把功夫才慢慢把生意做起来。
人们对于没尝过的东西总是心存畏惧、难以接受,尤其是墨色巧克力,怎么看怎么像丸药,平民百姓宁可去买常见的桂花糕、核桃饼之类的甜食,也不愿意把银子花在巧克力上头。
当时差一点点,她就把小食堂给收了,是后来巫镇东找到两个厨艺颇佳的厨师,搭配摆盘雕饰,她们开了第一家饭馆,打着果菜雕的名号,生意渐渐做起来,之后再随桌附赠蛋糕、巧克力甜点,小食堂的生意才跟着做起来。
前世,他们走过冤枉路,今生,她不会再绕道。
提笔,欣然把记忆中的果雕、盘饰画出来,并在旁边标注食材。
她还没找到阮阮,但她要先帮阮阮画出第一本教材,以后她会有很多徒子徒孙,这次阮阮会避开情伤,会长命百岁,她会继续当阮阮的宝贝儿,她们会携手开创所有的不可能。
画着画着,不知何时,欣然睡着了,一旁的霍骥放下册子,静静看着她的睡颜。
她很美丽,但他始终注意的是她的城府算计,不能否认这当中云珊占了很重要的因素。他不懂女人,更不懂曾是好友的她们怎么会闹成这模样,
过去成见遮蔽他的双眼,他心里的燕欣然没有半个优点,如今……他眼底浮上一抹欣赏,想要重新认识她。
弯下腰抱她上床,霍骥看见她描画的册子,轻轻抽出细细阅过——
玖瑰花:将红萝卜、白萝卜切薄片,泡入盐水中,再将每张圆薄片在二分之一处重迭、铺排于砧板上,卷起,将下方切平,即成。
龙凤呈祥:将苹果从三分之二处切开,以横刀方式……
谁会那么闲,把水果丢成这样?又不是作画,水果洗净,张口就能吃,何必折腾?更别说拿萝卜做成玫瑰?能吃吗?
看来她太无聊了,若能得两天空闲,带她出去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