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太太与沈太太被以证人身分约谈,主要是厘清她们要求调阅监视器时,是否遭到庙方拒绝,以及拒绝原因。沈观走不开,工作告一段落才与母亲联络上,方知她们已返家,她不多想,让颜隽将车开回老家。
「约谈你们,真的只是想确定你们是不是被庙方拒绝调阅监视器?」才坐下她就立即开口。
「对啊。」王友兰与婆婆坐在三人沙发上。「说到这个,你被装针孔的事怎么没让我知道?」
「不想让你和阿嬷担心。」她能猜到应该是她们被约谈时,检警向她们透露了什么。
「阿你不讲我们不也是知道了。」黄玉桂看向孙女身旁的颜隽,问:「颜先生你怎么也没跟我联络?」
听得出老太太无责怪之意,不过是担心,但终归是自己未尽责。颜隽开口讲了「抱歉」两字,沈观随即接了话:「阿嬷,是我让他别告诉你们的,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别怪他。」
「当然不希望还有什么状况,但万一有,我还是希望颜先生你能立即通知我或是阿观她阿嬷。我知道我们阿观比较有自己的想法,她会让你别讲我不意外,但我们请你保护她,也就是希望她平安,所以你还是得跟我们报告情况才是。」王友兰语重心长。
「是,我会留意。」颜隽明白自己有错,对雇主他不该有立场只该有任务;但面对身侧这位女雇主,他没忘任务,却也多了立场。
沈观看了眼他线条绷得略紧的侧颜,道:「妈,你还没告诉我你们被约谈到底谈了什么。」
王友兰看了看婆婆,欲言又止。
沈观明白母亲的顾忌,转而看着祖母,道:「阿嬷,其实爸爸的事情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都这种时候了也不必再瞒我。」
「谁跟你讲的?」黄玉桂一贯慈蔼的神情在这刻透着罕见厉色。
「也不用谁跟我讲。小时候每次问你或妈妈,爸爸为什么晚上都不在家,你们总告诉我他在工作,要我小孩子别多问,我从没怀疑过你们。后来他走了,这事情一直放在我心上,你们不提,但我还是会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网络很方便,即使是几十年前的事,想要查并不难,何况我已经知道偷拍我的主使者叫张金山。」
黄玉桂面色难看,胸口起伏明显,王友兰担心地看着她,她却在这时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大华是你爸,瞒你这个也没意思。」说罢拍了拍王友兰手背,示意她讲。
王友兰开口:「说是约谈,其实是找我们去和张金山还有其他关系人对质。」
警方先约谈了张金山,会约谈他全因为沈观被针孔偷拍一事的嫌疑人指出主使者是「宝哥」。张金山到案说明,坦承自己就是「宝哥」,也是财神庙管理委员会的主任委员,但他不认识这个装针孔的年轻人,亦不认识被害者沈观。
警方提及他曾经是郑智元的助理,怀疑他对当年沈家人报案郑智元是凶手一事怀恨在心,才跟踪沈观,并装置针孔。张金山声称他不认识沈观,也未对她做任何报复行为,但他承认自己确实跟过郑智元,所以认识沈大华及其母与其妻。
警方又查出当时沈家两位太太跟庙里要求调阅监视器时被拒绝一事,是张金山下令要当时出面与两位沈太太交涉的委员这么做。张金山也未否认,他确实要庙里的委员不让她们调阅监视器,并谎称监视器坏了;此举并非要掩饰什么罪行,是因张金山在委员报告有信徒想调阅监视器画面时,他隐在管委会办公室暗处观看,认出那两位沈家女士,故让委员拒绝她们的要求。
张金山早年跟着郑智元,颇受器重;除了是助理,郑智元后来还将赌场经营交给他全权负责。沈大华找人诈赌时,张金山就在现场,却未实时发现,被沈大华的小弟拿走近百万现金,事后郑智元自然将错怪在张金山头上,张金山又将矛头指向始作俑者,只不过他尚未去向沈大华要公道,沈已被郑处理掉。
「所以他不让你们看监视器只是因为他当年是赌场管理者,他不高兴爸的行为才故意不让你们调阅,但他不知道有蛇跑进女厕的事情?」如果真是如此,牵扯上他只剩一个可能——他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背了黑锅。
「你被蛇咬我老觉得怪,所以那时我没说有蛇跑进女厕,怕打草惊蛇,只说有东西掉了想看看掉在哪,他应该是真的不知道蛇跑进厕所的事。后来他和那年轻人对质时,那年轻人说词漏洞百出,因为前后兜不拢,最后才坦承是他一个朋友要他做的,说只要装了针孔,就给他五万,这么好赚他当然就答应了。我看张金山是真的不认识那年轻人的样子,不过犯罪的人往往不会承认,他也可能是演的。」
「那年轻人的朋友要他把责任赖给张金山?」事情真如她所推测,但为何将犯行推给张金山?
「对。那个年轻人说他朋友交代,万一被警方查出来,一定要说是张金山指使的。」
「他有说他朋友是谁吗?」
王友兰问黄玉桂:「妈,你记不记得那年轻人说的那个名字?」
「好像叫什么……」黄玉桂想了想,道:「忘了,想不起来,警方那边是一定会去查的。」
看起来似是无进展,却也并非全无收获,至少几乎能排除张金山是幕后主使者的嫌疑。
「沈小姐相不相信张金山的说词?」从她老家出来后,她一路沉默无语,盯着车窗外不知在想什么。一句话在他喉里翻了几回,终于问出口。
沈观侧过脸蛋,看着他几乎陷在黑暗中的侧脸。「我信。他当然有可能说谎,但我更相信他所言属实。」
「你说过,那天知道你们会去拜拜的只有邹宜平。」他明白她为什么可以在无证据下认定凶手是谁。
对向车流经过,由远而近的灯光在他面上滑过短瞬灿亮,她道:「如果我没猜错,那么这些年的交情,我不知道算什么。」她侧过身,几乎背对着车窗。「你说人的心思怎么可以这么可怕。为了做这些事,可以花费那么多时间来与我交陪。当她对我表示关心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她既然对我做这种事,必然是对我有所怨恨,又怎么做得到在面对我时表情是高兴的?」
颜隽没讲话,看了眼左后视镜,轻踩煞车。
小时候,快乐生活是一件简单的事。
长大了,慢慢发现原来简单的生活才是最快乐的事。偏偏懂这道理时,很多事都已经变得不那么简单了,亲情如此,友情也是。面对已不简单的感情,谁都会难过,需自己咀嚼品味,然后消化,无需谁来为她解释那滋味是酸是甜、是苦是甘。
「下次再见她时——」沈观顿住了。他踩了几次煞车,车道换了两次,前车仍是那一辆。她坐正身子,看右后视镜。
「沈小姐。」他打方向灯,欲切进外车道。「你田径成绩怎么样?」
「尚可。」她留意后头有部车跟得紧。
「请记得一件事,无论什么情况下,以自己安全为第一考虑,你有了迟疑,我就多一分顾虑。」车已开进外车道,骑乘在机车道上的摩托车倏地朝外车道过来,前后有车,内侧车道亦有车,他们被包夹了。
前车与左车共下来三个男人,机车骑士等在一侧。他不会飞天遁地,这阵仗要安全离开并不易。「沈小姐,有机会就逃。」
「我知道。」沈观摸出前头置物箱的喷雾枪,车窗在这时被敲响。
「沈小姐,我们宝哥想见一见你。」外头男人弯身,看进车内。
她愣一下,望向颜隽。他启口:「我来跟他谈。」他开了点她那侧车窗,身子越过她,从那点窗缝望向外头看进的那双眼,问:「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们老大有事想见见沈观小姐,麻烦请下车跟我们走一趟。」
「沈小姐并不认识你们老大。」
「我们老大是张金山,大家都叫他宝哥。宝哥是沈小姐父亲沈大华先生的旧友。宝哥因为沈小姐的事被约谈,现在找沈小姐问问情况应该不过分才是。」
见车内人不动,又开口:「我也只是奉命行事,请沈小姐别为难我,跟我们走一趟,事情谈完宝哥再留你也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车内两人对视一秒,颜隽低声问:「沈小姐愿意与他见一面吗?」
她低眼解安全带。「看这情况我们根本走不掉,你身手再好也占不到便宜,万一受了伤得不偿失。」抬眼时他面孔就在面前,她沉静看他数秒,道:「我去见见他。」伸手要去开车门,他按住她的手。
「沈小姐。」他声音很近,像在耳边。
她转眸对上他的目光,他开口:「无论如何,请记得我说过的,你要以你的安全为第一考虑。」
她目光深深,启口应声:「我知道。也请你记得,不要受伤。」
两人说话时,吐息只在方寸间。
「沈小姐,还没考虑好?」外头人已不耐久候,再敲了敲窗。
两人一下车,领头男人见沈观手中握有手机,遂开口要求两人将手机留在车上,随即将他们分别带进前后两部车里,他们见不到对方,猜不到这一路将往哪里去。沈观频频回首,密切留意后车是否与自己同方向。
「沈小姐不必担心,你男朋友不会有事。」说话的依然是领头的那一个。沈观忍不住,问:「你们宝哥要见的是我,与我朋友无关,是否能让他下车离开?」
「这没办法。我要是让他先走,他带警察跟上来,我怎么跟宝哥交代?」沈观不再开口,一路沉默至车停下。
车门一开,她急下车冲向从后车刚下车的男人,她握住他的手,追问:「他们没为难你吧?」
他垂眼看她,忍不住抬手碰了碰她脸颊。「没有。」
领头男人走过来,呵呵呵地笑了数声,略尖的音色听来有些剌耳。「看来沈小姐也是性情中人,对男友可真是情深意重。」
沈观不想废话,抿着嘴看他,只见他手势一打,身后两个年轻人上前压制颜隽,随即有第三人在他身上摸索一番;在他腰间摸出喷雾枪、甩棍及战术手电筒时,领头那人不禁拿起甩棍玩着,讶道:「沈小姐的男友是混哪个道上的,身上工具未免太齐全。」
「阿三,人来了就带进来,废话这么多!」屋前站了个人,往这边看了一眼即转身进屋。
阿三笑容阴森,道:「沈小姐,你看我们宝哥都亲自出来迎接你了。」
沈观直接越过他往前头屋子走。进门是一室茶香,她一眼便看见坐在长木桌后的男人。他就是张金山?他正将冒着热气的开水注入茶壶,手上镶玉戒指泛着薄光。阿三凑到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男人笑了笑。
「沈观是吧?来,这里坐。」张金山倒出茶汤,再次将开水注人茶壶,盖上壶盖时,抬眼看面前杵着不动的男女,做了手势,道:「坐啊。」一边说一边将茶汤来回注人几个杯子。
沈观动,颜隽便跟着动,两人坐在男人对面,面色同样沉冷。张金山手横过桌面,将杯子递至两人面前,自己捏了个杯子在指尖转了转,才一口抿干。放杯时他看着沈观,道:「刚刚听我小弟说,你男朋友身上有甩棍,现在看他这模样,还真像保镳。」
「不如直接讲重点。」沈观看似沉着,搁在腿上的手却隐隐发颤,颜隽留意了这幕,桌面下,他手搭上她的。
张金山放声笑。「第一次见面,总是要先热络一下气氛。」盛了杯茶汤,抿两口才道:「我知道被这样请来太委屈你们了,但好像也没更好的方法。」他拍拍身边人手臂,又说:「我这个小弟叫阿三,脾气阴晴不定,要是路上有所得罪,看在我是你父执辈分上,多多宽宥,别计较。」
「我并不需要认识你的小弟。张先生何不直接表明找我来的用意?」
「好!有胆识,不愧是大华的女儿。」张金山竖大拇指。「你都这么干脆了,我再啰嗦下去也没意思。」他摸了摸手上戒指,道:「你去庙里被蛇咬这事我是真不知道,我不让你奶奶和你妈调阅监视器只是因为我跟你死去的爸还有一笔帐没算,怎么会想到我不过报个小小老鼠冤,却连你的地盘被装针孔也怀疑到我头上。这不是很有趣吗?」
「警方不是查清了你和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是没有关系的?」
「怎么没关系?」张金山转着茶杯,饮尽后,反问:「对方要对付你,但把所有的犯罪事实全推给我,这怎么能说没关系?」
「张先生有话请直说。」她不习惯迂回的说话模式。
他放杯,在桌上发出声响。「我知道沈大华有个女儿,但在我被约谈前,我并不知道沈观这个人,莫名其妙沾上这种事,实在触霉头;我找你来不是要算你爸跟我之间的那笔帐,是我想知道你究竟得罪什么人,而那个人又与我什么关系。」
先拦车,再强迫式把她找来,手法上无法令她认同,但直到这刻为止,这个人并未对她做出什么伤害行为。也许他对她无恶意,只是与她一样,也想知道这场戏的导演铺陈这些剧情究竟是为什么。
「事实上,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