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早餐,颜隽回到老家时恰过八点半,他摁了门铃,退回雇主身后。沈观看着他的手指从电铃上移开时,心里浮升难言情绪——这不是他家吗?怎么回家还得摁门铃?
开门的男子在见到她时微微一愣,目光越过她望向她身后,才咧嘴笑。
「哥。」
颜隽应了声,道:「这位是我电话中提过的沈小姐。沈小姐,这是我弟,单名杰。」
「你好,这两天必须打扰了。」沈观先开口。
「没这样的事,是我比较不好意思,我哥任务中,我还把他找回来帮忙。」颜杰拄着拐杖往后退两步。「顾着说话,先请进。」
两人脱鞋进屋,客厅地上爬着一个吃奶嘴的小娃,另一个从帐篷式的球屋里探出头来,一手一个球,眨着水汪汪大眼瞧他们。
「阿花,叫人啊。」颜杰对球屋里的小女生说。
颜隽难得笑得温柔,道:「阿花,不认识我了?我是阿背。」
「阿背啊,上次带你去吃冰淇淋,还买吉胖喵手表给你,你忘啦?」颜杰慢慢移动至球屋,鼓励还躲在里头打量的女儿。
颜隽放下行李袋与早餐,正欲往球屋走,底下裤管一紧。他低眸看,一枚柔软的小娃就扯着他裤管,借力站起来,那圆圚大眼和肉肉两颊实在可爱,他弯身一捞,把小胖娃抱起来,笑意让他眼尾堆出浅纹。
「阿草又长大了。」言罢还晃了晃手臂。
小胖娃咯咯笑,吐出奶嘴,「啪」一声,一掌拍上颜隽的脸。没被制止,干脆两手又往他面上招呼,啪啪作响。
「阿草,你哪来的胆,那是阿背,怎么能打!」颜杰斥喝着。
「不要紧,她能有什么力。」他亲了口小胖娃的肉脸,转眼觑见他的雇主杵着不动,目光柔和地注视他们,他说:「沈小姐,你随便坐,请不要拘束。」
「对呀,沈小姐你坐,要不要喝点什么?我去泡个茶给你。」颜杰拄着拐杖就要走。
「请不要麻烦,我刚刚才喝完一杯豆浆。」
这话提醒了颜隽,他道:「早餐帮你们买了,先吃吧,冷了不好吃。」颜杰把孩子喊去洗手,抟着袋子要往餐桌走,沈观见他行动不便,小胖娃又缠着颜隽,她上前道:「我来吧。」
「不好意思,还麻烦你。」颜杰把早餐袋递给她。
她接过,放上餐桌,自袋里取出餐点和饮品。见小女生洗完手,双手在空中甩着水,她见一旁有纸巾,抽了张帮她拭干,再抱她上桌。
她看着小女生,问:「你想吃什么?」
小女生瞅着她不讲话,那谨慎的模样倒看得出有那么点她大伯的味道,她忍不住又问:「馒头夹肉排蛋好不好?还是要馅饼?」
小女生不开口就是不开口,依然用严谨的表情看她。她几乎不曾与这年纪的孩童相处过,竟有些词穷。
「第一次见面她都这样,我来处理就好。」颜杰把拐杖往旁一搁,坐在女儿身边。
沈观不打扰他们,退至客厅,见颜隽坐在沙发上逗着小胖娃,她走过去坐他身旁。「多大了?」
颜隽把小胖娃举高,逗得她咯咯笑。「阿姨在问你几岁,你会不会回答?」
放下孩子看沈观,眉目间隐隐漾着温柔。「其实我不是很清楚。」抬头往餐桌方向,问:「阿杰,阿草多大了?」
「一岁四个月。」颜杰还嚼着食物,放大响应的声音显得模糊。「好快。记得刚出生而已,都一岁四个月了。」颜隽说话时,面着他坐他腿上的胖娃觑见沈观背心上装饰用的圆扣,手一伸身子一扭就要攀到人家身上。
颜隽紧抱胖娃,胖娃身子侧着,死活都要摸到那木质圆扣,他出声制止:「不可以。」
「没关系。」沈观不介意那白胖小手直接摸了过来,她看着那试图扯下她扣子的小胖妞,问:「她叫阿草?」应是小名,总不可能叫「颜草」。
「叫颜菱,菱形的菱。她妈叫她菱菱,她爸说菱菱不好记又不好发音,叫阿草比较有亲和力。」想她不知前因后果,再补充:「她姊姊叫颜华,华丽的华。她爸说小华一天到晚兼职学校考题或作文主角,没创意,所以拿了谐音来用就叫她阿花。有阿花就要有阿草,妹妹就成了阿草。」
沈观笑了一下。「你弟满有趣。」话方说完,左侧手臂被碰了下,她侧首,阿花捧着馒头,满嘴油腻地看着她。
「你看,我有吉胖喵。」阿花抬起她戴上手表的左手。
她不擅与这年纪的孩子交谈,但尽量做到和善,遂问:「哇,好可爱,它是什么猫?」
「……不是猫,是吉胖喵。」
「……」她盯着那有橘红头顶及白脸颊的猫头。
颜隽忍不住开口:「是『妖怪手表』里的一个重要角色。」
她侧首看他,讶问:「你也迷?」
「不,只是小朋友很喜欢。」
「你很喜欢小孩?」小胖娃爬到她身上,她手去揽,他手来护,这画面在餐桌前用餐的颜杰看来倒有几分一家和乐的气氛。
「童言童语还满疗愈。」他恒常冷峻的神色在踏进这屋里后已褪去,只余温柔。
沈观盯着他变得柔软的侧容线条,唇尚未启,左手臂再次被碰了下,她偏头去看。
「阿背买给我的。」阿花把馒头扔沙发上,按了按吉胖喵的头,底下滑出身体,上头有时间显示。
这是在现她的宝贝。沈观温和地开口:「阿背买的手表好酷。」
见阿花表情得意,再问:「阿背是不是对你很好?」
阿花点头。「阿背上次带我去吃冰淇淋。」
「但是我刚刚都没听见你叫阿背呢。阿背对你那么好,你看到他是不是要叫一下?」
阿花瞄了瞄颜隽,终于开口喊人:「阿背。」
颜隽眼睛微微眯起,笑了起来,掀唇要赞她乖,小胖娃忽然一口亲住他的雇主,他一愣,他的雇主也一愣。
被如此热情示好的沈观有点反应不过来,只觉颊面湿漉漉,她看着站她腿上的胖娃娃,唇角还淌着晶莹。一大一小对视数秒,小的那只伸手去摸她发丝,抓在手里好奇研究,沈观不以为忤,下一秒头皮一紧,发丝被紧紧揪住。
谁都对这么小的孩子没有防备。颜隽被小侄女这动作吓了一跳,立即扳开她的手,把她放上沙发。
「阿草你怎么可以拉阿姨头发?!」颜杰拄着拐杖过来,往沙发一坐,抱过孩子就开口卽话。
颜隽回头见雇主揉着头顶,他问:「要紧吗?」
沈观摇头。「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别以为她小,她力气大得很,因为她还不知道拿捏力道。她妈一天到晚被她拉得哇哇大叫,前几天才去把头发剪了,但想不到更惨,剪短根本无法绑起来,头发被扯得更厉害。」颜杰说完又低头跟小女儿沟通。
颜隽闻言不放心,看着雇主道:「我看看。」
她松手,他上前一步,小腿碰着她腿膝却似无所觉,他拨开她方才按揉那处的发丝,看见她头皮微微泛红。他手掌贴上,在那处慢慢揉着。
他的气息当头罩下,她呼息略紊,目光往前看去是他的黑色西裤,再往上是腰间皮带,皮带之上是白衬衫……她有那么一瞬,很想伸手去搂他的腰,很相心、很想……没有缘由,难以道分明的一种情绪。
大概是被爸爸念烦了,小胖娃忽然放声大哭,哭声扯回沈观放肆的念头,她抬眸看他,道:「好多了,谢谢。」
他垂眼,看见她面上有抹不自在,自知逾矩,收手后轻轻说了句「抱歉」。
她不解他为何道歉,为他小侄女的无心之过?还是为他有些亲昵的触碰?正不知该不该对他的道歉做出反应时,市话突兀地响起,她松口气。
颜杰接了电话,大概对方听见这边孩子哭声,问起缘由,颜杰解释一番后课声说了句「跑到城隍庙去买太麻烦了」,接着频频说「好」、「知道」、「我知道」,随即挂了电话。
「君宜打来的。」颜杰说。
「怎么了,需要帮忙是不是?」颜隽见阿花没认真吃早餐,抓了馒头一小块一小块撕着喂食她。
颜杰有点不好意思,搔搔头,说:「说她妈妈等等要进手术室了,她想等她妈妈出来,但不确定要等多久,让我帮她送午餐过去。」
「你去吧,孩子我看着。」颜隽明白他的难以启口。
「大哥,本来是我自己的事,你还在工作中却把你找来,我——」
「人都有不方便时,没什么。」
「你要怎么去医院?」沈观在两兄弟对话时不适宜地插了嘴。
颜杰愣一下才答:「叫车。」
「你太太午餐想吃什么?」她听见他说的那句「跑到城隍庙去买」。
「润饼。」
「郭记的?」颜隽问。
「嗯。」颜杰又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今天假日,那里人潮比较多,哪时不吃今天才想吃。」
沈观虽未去过新竹城隍庙,但知道那算是一个景点,在这假日时往景点跑是不智之举。
「你这样不是很方便。」沈观想了两秒,道:「颜先生,你送你弟弟去医院,孩子我来照顾。」
颜隽有一秒的错愕。「沈小姐,我必须待在你身边。」
「我知道。之前有几次你不在,我不也好好的?更别说现在我人在新竹,他们上哪找我?」她今日其实可以待在家里,让他公司另派他人过去保护她,是她不愿换人,坚持陪他走这趟,所以她该让他以他的事为优先处理。
他还在思考,她又道:「你弟脚这样,让他去人多的地方买午餐很不方便,万一被碰到了再摔一次那不是更麻烦?既然你回来是来帮他的,就应该送他去医院。」
他斟酌后,对颜杰说:「这样吧,我去买回来,你再带过去。我不能把沈小姐和两个小孩丢在家里。」
这是最恰当的方法。三个大人达成共识后,颜杰把小孩安顿好,欲带他们上楼。体谅他腿不方便,颜隽拎着两人行李,问他:「你不要上楼,告诉我你安排沈小姐睡哪个房间就好。」
「客房。」颜杰站在楼梯下方看着要上楼的两人。
「客房?」颜隽脚下一顿,看着手足。
颜杰表情变了变,可谓精采,最后才道:「就爸跟妈以前的房间。」
颜隽只思考两秒,便明白。他问:「你们把爸妈的房间弄成客房?」
「嗯。」颜杰不自在地说:「我想空着也是空着,弄成客房的话,家里有客人时会比较方便,比如君宜她妈妈偶尔过来就能留宿。」
「怎么不把我房间整理出来?」颜隽想,这几年他甚少回来,即便是回来祭祖扫墓也是当天来回,他的房间空着确实浪费空间。
颜杰面上一阵尴尬,数秒后才答:「有。但你房间现在……现在是儿童房。」说罢想解释什么,颜隽打了手势制止他。
「房间空着也是空着,整理给小朋友睡很好。」颜隽语气和缓,不见情绪起伏,也未有「未被事先告知就没了房间」的怒气。
「哥,这事是我不对,我——」
「不要执着这个,没有意义。」略顿,再问:「这两个晚上我是不是跟你睡一间——」不对,他脚这样该怎么上楼?
「我最近都睡楼下沙发,所以晚上要麻烦大哥陪她们。现在在训练阿花夜里起来尿尿,阿草半夜又要喝奶,我脚不方便,君宜担心我没办法处理,才让我请你过来帮忙。阿草还睡婴儿床,阿花跟我们夫妻睡床,哥你不介意就睡我或君宜的位置。」
「好。」颜隽应得干脆。
「哥,儿童房只是先整理,还没开始使用,如果你希望房间保留的话,等我脚好了,可以把它恢复原来的样子。」
「不用,我不常回来。」
「这样……」颜杰抿抿嘴,说:「我们动了你的床,换成上下铺,还加了一张书桌,其它的几乎没怎么动。你的书桌衣柜都还在,里头物品我也没动……」他愈说声音愈弱,对这兄长是真切感到抱歉,偏偏自己对老婆的态度又多半是退让,她说什么他便做什么。
「那好,趁这两天我把东西整理一下,能留的就留,没用的就扔了。」这几年他不住家里,房里还留有什么他并没多深印象,重要的几乎都已带走,顶多一些求学时期留下的书或奖状罢了。
「哥,我不是这意思。」颜杰急着开口。
「我知道,你不要多想。你现在有自己的家庭生活,未来我也可能有我的家庭生活,兄弟不可能一辈子住在一起,迟早都要分开,不必觉得抱歉。我先带沈小姐上楼,晚点出去帮君宜买午餐。」他侧首邀请雇主:「沈小姐,我们先上去。」
沈观看了眼底下的颜杰,转身跟了上去。
房间在一一楼,颜隽推开房门时有短瞬怔然。床铺换了方向,衣柜变大,电视也从旧电视机换成液晶电视。印象中双亲的房间不是这个样子……想是他太久不曾进来,才有一种人事皆非的感慨。
「沈小姐,请进。」他回神,让开通道,她进房他跟在身后说:「这是我爸妈之前睡的房间,我弟整理过了,床单应该都是新的。」
她放下行李袋,转头看他。「你很久没进来了?」
他愣了下,点头。「是。」
「为什么?」这是他家啊。「前几年跟着部队,这几年多数跟着雇主。」
「你总会回家吧,难道也没进来看一看?」她问话的口气并不是太好。
他看了她一会,心里明白她语气的变化。他敛眸道:「前几年还有,我弟结婚后就不曾踏进这里。」
他这是基于一种尊重兄弟与弟媳的心态,她却道:「总是你的家。」哪有弟弟娶了太太,哥哥就不能随意在自己家中走动的道理。
「我妈离开前有处理一些财产,是我不要这房子。」一栋屋子两兄弟该乍心么分?他不愿见到为争夺家产而反目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干脆不要。
沈观睁大眼睛看他。他接着解释:「我妈留了一笔现金给我,说是让我买房时至少不用担心头期款。沈小姐不要担心,我并不委屈。」
沈观没有兄弟姊妹,听多见多了手足阋墙,不表示她能理解体会其中感情与纠葛,遂不再多言,只讲一句:「基本尊重还是要有的。」
他没回应她的话,开口说:「早上起得早,如果累了先休息一下,晚一点我会去城隍庙买我弟媳要吃的润饼,顺便给你带一份。你有没有特别想吃什么?」
他想了想,询问:「米粉?」
「我都好,你方便就行。」
他要退出房门前,她喊了他:「颜先生,你今晚睡哪里?」
「隔壁。」他回身。「你有事就喊我,如果无聊可以看电视,我楼上房间应该还有以前留下来的书,你想看时告诉我,我带你上去拿。」
她脱口一句:「你确定你的书还留着?」见他愣了瞬,她垂眼说:「我没别的意思。」
他笑意淡淡,眉目温朗。「没留着更好,我省得整理。」
他带上门离开时,她盯着门板想:他是豁达,还是习惯隐忍与承受?